聋汉捡来的养媳［乡土］

　　阿杰先是让阿浩去拍一寸照，高考报名要用的。

　　翠峰公社的国营照相馆里，阿浩清清瘦瘦的，穿着有些不合身的白衬衣，坐在条凳上。

　　照相馆里的灯很亮，照相的人也很多，阿杰站在照像机后面的阴影里。

　　照相师傅匆匆指挥，阿浩茫然里找着了阿杰的身影，却看不清哥哥的表情。

　　不过，只要阿杰在，他就足够心安。

　　照相师傅让阿浩看镜头，他黑黑亮亮的眼睛抬起来，“咔嚓”一下，定格了如斯青葱的十九岁。

　　这是一九七七年的秋天。

　　阿杰和阿浩从孙校长那里打听到，高考报名点设在翠峰公社文教办。

　　孙校长问他们：

　　“想好报什么学校了吗？”

　　该怎么填志愿呢？阿杰一点也不懂，阿浩也一知半解：

　　“孙校长，您给我说说，我们都不懂。”

　　孙校长人好，耐心仔细地给他们讲：

　　“报陕西师范大学是不错的，有可能分配回翠峰中学做公办教师，但是，师范类的不好考。农学类院校好考一些，现在国家百废待兴，也需要农业科技建设方面的人才。”

　　原来，每个考生允许填报的志愿只有一个。而大学分为重点大学，普通大学，还有大专和中专若干。

　　无数知识青年蹉跎了十年岁月，他们参加高考，想的就是早日离开农村，没有谁乐意去学农。

　　阿浩悄悄低头看阿杰，眼睛里是恬淡羞涩的温柔，他和别人不一样，别人觉得这个村子是苦涩的，是悲惨的。

　　而对于他来说，他不介意回到这个小山村。归来，于他是一件幸福的事，这里有他的家，他的父母，他的爱人，他甘之如饴。

　　如果在来年春季，能进入农专，在以后的将来，毕业后分配回翠峰公社，回到哥哥身边，他就心满意足了。

　　同时阿浩也知道自己基础不扎实，复习时间这样短，为求稳妥，就打算报西北农专。

　　阿杰和阿浩一起，从照相馆洗好了黑白的相片，上文教办报名。

　　阿浩不敢多说话，看别人怎样报，他就怎样报。

　　由于只能报一个志愿，来报名的人纷纷抓耳挠腮，在这个地方举棋不定地犯难。

　　阿浩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他更想赶快回去，好好看书复习。

　　阿杰在一边默默陪着，阿浩定了定神，才发现手里的笔攥地要出汗了。

　　他对上阿杰支持鼓励的眼神，在报名表上珍而重之地贴好了照片，一笔一划写下了这唯一珍贵的志愿，西北农专。

　　交上表报完名，文教办的干部说了句什么，阿浩点点头，就拽着哥哥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阿杰生怕自己聋，听岔了意思，拉着阿浩再三确认：

　　“浩儿，他说什么？”

　　阿浩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舒了一口气对着哥哥微笑：

　　“人家说的是：行了，陈家坪大队的宋君浩报上了，一个月后就能领准考证了。”

　　阿杰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确认了，阿浩终于没有错过。

　　这一天起，阿浩收了心，摒弃一切杂事。他白天代课，晚上挑灯复习，比所有人都刻苦。

　　学习，学习知识，这是阿杰唯一无法帮忙的，他想不出能为阿浩做些什么。

　　他心里也有诸多的担忧，担忧阿浩复习不过来，担忧农专的录取分数，担忧阿浩会落榜，受到打击，更担忧阿浩即使考上了，会不会又被严格的政审卡下来。

　　他担忧的事情太多，完全不像平时每临大事有静气的阿杰了。

　　他担忧的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阿浩，唯独没有担忧过，阿浩离开了，他自己应该怎么办。

　　他愿胁下生羽翼，送阿浩上青云，而他自己，不重要的。

　　北方关中大地，夏冬之间夹着的秋季是极短的。从单衣过渡到冬衣，也就是一个来月的光景。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冬天到了，寒风开始席卷在塬上，刮地人脸疼。

　　考试的日子越来越近，阿浩更是天天住在学校宿舍，学习到深夜。

　　阿杰怕阿浩这样辛苦，熬坏了身子，而且在学校食堂吃不好，就把家里平时换油盐酱醋的鸡蛋找出来，不要钱一样，每天给阿浩送一趟荷包鸡蛋汤。

　　淋了香油的鸡蛋汤又香又烫，冒着暖暖的白雾。阿浩一边两只手捧着碗，坐在宿舍木板床上喝着，一边看阿杰忙活。

　　阿杰在帮他安炉子和烟囱。

　　他的宿舍清冷，之前还没有来得及安炉子。阿杰怕他冷，冻坏了手，到时候高考怎么写字。

　　“哥，我觉得不用麻烦了……”

　　阿浩过意不去，想让哥哥别弄了。阿杰却不停手，蹲在那里敲敲打打，鼓捣半天，还搬进来一些煤球，执意要让阿浩住地舒适一些。

　　“炉子，能热菜热饭。”

　　小煤球炉，灶膛烧地滚热通红。

　　阿浩有时候忙着学习顾不上吃饭，伙房的菜都凉了，有这样一个小炉子，能取暖还方便，还能烤馍吃，晚上睡觉屋子里不至于像个冰窖。

　　“哥……鸡蛋汤是你亲手做的吧。”

　　阿浩捧着家里的粗瓷碗，喝着鸡蛋汤，看着阿杰。那双流露着关心爱护的眼睛，对上阿浩的，又此地无银地躲闪开。

　　“不，不是，是娘做的。”

　　阿浩的肚子里暖暖的，心里也暖暖的，被哥哥的默默的心意暖着。

　　他知道哥哥口是心非，他对自己这样无微不至地好，已然超出了一个哥哥对一个弟弟所要担负的职责。

　　一想到哥哥也喜欢自己，也并非全然无情，阿浩就觉得小鹿撞着心口，又甜蜜又羞涩。

　　只是高考在即，不是儿女情长的时机，阿杰和阿浩，把所有暗中蔓延滋生的情愫，尽数暂且搁置，全力迎接即将到来的转折与考验。

　　一九七七年的冬季高考，是以后漫长的高考历史上特殊的一届高考。

　　此后，再也没有哪一个冬天孕育着无尽的希望，如此激动人心，再也没有哪一个的春天，萌发着万千的可能，让人如此期待。

　　阿浩穿上了棉衣，棉衣是阿杰给他赶做的，抵御着凛冽的寒风。

　　阿浩的手依旧白白嫩嫩的，没有其他考生那样，被冻地皴裂红肿，也没有干农活的粗糙老茧。

　　他抬起手指摸了摸胸前，衣服外头的口袋里，别着哥哥给他买的那支英雄钢笔。

　　他回头看了一眼外面，阿杰站在考点外面的土路边，明明不参加考试，却比自己这个考生好像还紧张。

　　阿浩冲阿杰弯了弯眼睛，安抚地笑了一下。

　　他尽可能地复习了哥哥给他找的教材书，怀揣着书里的所有知识，微微忐忑却也勇气十足地进了考场。

　　这一年的冬天，全国各个省份，都有像阿浩这样，年龄、学历、职业、出身都参差不一的几百万考生，参加了高考。

　　阿浩的脚步踏进了考场，是每一个平凡的考生的脚步，也是时代的脚步，注定平凡而不平凡。

　　阿浩高考完，翠峰中学也放寒假了，他便收拾了行李回家住。

　　陈老爹、陈大娘想问又不敢问，他们没文化，不知道啥叫考的好，啥叫考的不好，问了恐怕也是白问。

　　阿杰呢，瞧着阿浩天天倒是一副很平静的样子，多少有点担心。

　　他担心，阿浩会不会犯傻，没有好好考，如果这样，那可真是他这个哥哥造的孽了。

　　“哥，不要天天一副苦瓜脸，我考的还行。”

　　阿浩想帮阿杰做点事，搬点木头什么的，阿杰一脸苦大仇深地阻止了。

　　阿浩觉得好笑，这才跟哥哥聊起考试。

　　“真的？浩儿，考的，还可以？”

　　阿杰有些喜出望外，他希望听到阿浩考的好，毕竟这时候的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差距太大了。

　　农业户口要交“三提五统”，要交公粮，而非农业户口，是可以免除这些的，还有定额分配的粮票。

　　阿浩考上大学，户口就可以转为非农业，学校不仅不要学费，每月还发津贴，更不要提读完书，还能包分配工作。

　　“哥，你是希望我考上，还是考不上啊？”

　　阿浩歪着头，眼睛里是难得的俏皮，瞧着阿杰故意问。

　　阿杰想摆出哥哥的谱，说两句，比如考试可不是儿戏，终身大事，关系前途云云。

　　只不过，浩儿眼神里分明有眷恋和羞涩，阿杰心里一动，终究败下阵来，老老实实承认道：

　　“当然是，希望浩儿，考上。”

　　“如果我考不上，不是更好，能留在家里，帮爹娘做活，帮哥哥挣钱，也能……陪着哥哥……”

　　阿浩咬了咬嘴唇，低着头摸着炕沿上露出来的席子边，白皙的指尖无意识地划拉着，都快抠破了。

　　阿杰张口结舌，好像突然不明白唇语了一样。他看得出阿浩说的意思，却不敢去深入理解，更不要提欣然去接纳。

　　阿浩瞧见哥哥这样子，心里真是气恼。哥哥是个胆小鬼，这方面像个榆木疙瘩，像个不通气的棒槌。

　　院子外面传来“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响，似乎是公社上邮局的邮递员。

　　“咚咚咚，咚咚咚。”有人把陈家的门敲响了。

　　阿浩从炕上跳下来，有了惊喜的预感。他就要去开门，却看着傻呆呆的哥哥，难得生了调皮捣蛋的心，也想罚一罚笨哥哥。

　　阿浩趁阿杰没注意，飞快地在他的侧脸亲了一口。阿浩亲地大胆冲动，亲完却又羞又慌，后知后觉地烧红了脸蛋。

　　“浩儿……”

　　阿杰瞪圆了眼睛，感受着脸颊上柔软的触感，心脏像是一场大地震，又有大风摇撼枝叶。

　　而阿浩已经逃命一样地落荒而逃。

　　阿浩考上了农专。

　　咸阳地委教育局通知周至县委，县上教育局又通知阿浩，参加体检和政审。

　　公社的干部领着阿浩等一行预录取的考生，统一去公社卫生站查体。

　　今年周至县八百多人参加考试，统共算上技校、中专过线的，能参加体检的，一共是三十二人。

　　这也就意味着今年高考，一个县仅预录取这些，其余人，都落榜了。

　　翠峰公社有四个人，陈家坪大队，只有一个独苗苗，就是阿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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