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态之春

　　宋峙裤子上的的米汤跟米粒都干了，脏兮兮的，他手上的血口干涸，脏了的地方没擦，破了的地方也没擦。
　　他叫她宝宝。
　　这是她头一回听他这样叫自己，叫得特别自然，也特别肉麻。

　　然而江白英一副铁石心肠样子，没有为此动容，她的视线怪冷漠地从上到下，停留在他发顶：“不好，我没办法不生气。”
　　两三秒后，她胸前湿了一块，那印子还在不断扩大，渗入。

　　江白英要把男人的脑袋推开，推几次都没成功，她就拽他头发，实在是短，拽得也不得劲。
　　她更气了：“你这什么发型，剃这样短拽都拽不住几根，怎么不干脆剃光！”

　　“我留长了给你拽。”宋峙毫无原则地哄着，“你让我留多长，我就留多长。”

　　楼梯口安静下来。
　　江白英望着水泥圆球上的哆啦A梦，听着男人压制的哽咽，闻着他身上和楼道里的烟草味：“你是不是想把鼻涕眼泪蹭我衣服上。”
　　宋峙窘迫地把脸从她胸前移开：“肚子饿不饿？”

　　江白英装作没听见：“你别想我轻易就原谅你。”
　　宋峙哑哑地讲：“我把锅里的葱油饼热一下，土豆丝也要热，放了猪油渣炒的。”

　　猪油渣？江白英忍不住地吞口水，要死，她最喜欢吃那个了。她靠意志力强撑着：“我是不可能当这件事随便就翻遍的。”

　　宋峙说：“皮蛋煮过了的，我切好洒上香菜跟醋？”
　　江白英脱口而出：“还要点辣油。”
　　宋峙不易察觉地吐口气：“好。”

　　江白英恨自己不争气地中了敌人的糖衣炮/弹，她握紧拳头咬咬牙，吃饱了再跟他算账！

　　**
　　这天的早饭比往常迟了点儿。
　　江白英本来不想吃，可是有猪油渣，她本来心情好差，已经决定晾大骗子一两天，吃饭也不一起，可是有猪油渣。
　　宋峙还把土豆丝里的猪油渣都挑给了她，这怎么拒绝得了。

　　江白英板着脸吃掉一碗稀饭，碗刚见底，宋峙就拿去厨房，给她装了一碗端到她面前，她不说话，就干饭。

　　宋峙安静地吃着冷掉的葱油饼。

　　旁边冷不丁地响起轻悠悠的声音，“我想不通。”

　　他脑中某根神经应激性地抖了下。

　　“你如果是怕我发现你把我的记事本子弄丢了，你一点也不想我知道有那个本子，那你完全可以做到。”
　　江白英嘴里有食物，讲话模糊不清，她态度随意，仿佛提起了一件再小不过的事，“你不说我有Q/Q还用房里电脑登录过，你不给我补原来的手机号码，不告诉我琪琪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就会跟过去分割，对那些人和事一无所知。”

　　“可是你说了。”
　　江白英耐人寻味地停顿，之后继续，“那都是你自己说的。”

　　“我不记得从前了，你不说，我怎会知道。”
　　江白英拿出整理清晰的逻辑摆在他们之间 ，一眼不眨地查探宋峙的神情：“我猜不透你的心思。”

　　上过大学的，头脑哪里会笨，只要稍微捋一捋，就能捋出来脉络。

　　面对江白英的一套说法，宋峙一切都正常：“我没有复杂的心思，我只想你过得开心，过得幸福，过得好。”

　　江白英感觉她把一块石头扔进水里，沉底了，不见一个水花。这现象不是她想看的，她不满意了，丢下碗筷就起身离开饭桌，脚步很快地下了楼。

　　随着她抽离，客厅像是陷入凝固状态，无论是空气，温度，晨风，还是坐在桌前的人。

　　宋峙枯坐片刻，拿去手机打给丢下他的人：“英英，你别在外面太久，半小时后你要回来吃药。”
　　那边有街上的嘈杂和因为气恼的急促呼吸，随即是一串机械音。

　　宋峙平静地把手机放一边，他吃掉盘子里的剩菜电饭锅里的最后一点稀饭，收拾好碗筷和厨房，站在阳台点了一根香烟。
　　打火机被他一下一下扣起来，扣上去，乏味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香烟燃到头，手指传来灼痛，宋峙把烟头掐灭丢进垃圾篓，开窗通风后就下了楼。
　　日头大好，他站在店门口，缓缓地眯起眼睛，眼底是没有消退的猩红。

　　不多时，一道熟悉的身影嵌入他余光里，他侧过头看去。
　　她穿过小镇上的人流走回来，手上多了杯奶茶。
　　他看着她的唇瓣一张一合间溢出，“忘了告诉你，琪琪这个礼拜五就要来找我玩了，到时候你看着办。”

　　宋峙把目光从她唇上转向天空，没人懂他眼里有什么，他好半天才慢声：“你说谁要来？”

　　“李淑琪，琪琪啊。”江白英喝了口香甜暖热的奶茶，“她来了以后，你去汤子家或者睡客厅，我要跟她睡，我们好姐妹是要聊通宵的。”

　　江白英说完最后一个字就见到男人眼里闪烁泪光，她不自觉地凑近：“你怎么又哭？”

　　宋峙抬手抹掉眼角水迹，他低头看她眼里的沧桑倒影，无能的，妄想对抗命运的小丑一样，多可悲。

　　“我开心，我给你打电话说你过半小时要吃药，你出去一会就回来了。”宋峙嗓音浑哑，“你理我，还和我过。”
　　江白英把他拉进店里：“别在门口哭，让人看了还以为我欺负你。”
　　宋峙克制着哽声：”不会的，大家都知道你善良。“
　　江白英怀疑他胡扯，外人能有多了解她啊，她垂眼转转手上的奶茶，状似随口一问：“你手上的划口能不能拿东西包一下？”
　　宋峙一愣，他把那只让碎碗划伤的手往身后放了放：“结痂了，不用包。”
　　江白英说：“你一碰水不就……”
　　“没关系。”宋峙打断，“英英，真的没关系，我皮糙肉厚，一点划口没什么的。”
　　江白英用口型说了两个字：“死犟。”
　　宋峙提醒她上楼吃药。

　　江白英不答反问：“你划口不包，裤子也不用换一条是吧？”
　　宋峙顿了顿：“对不起，我没想起来，裤子要换，不能给你丢人，还好我只在门口站了站，没到街上去。”
　　听出他字里行间裹满庆幸的江白英：“……”

　　这时有人来买东西，江白英催促宋峙去招待，她的视线透过货架上的货品缝隙落在他半边脸上，宋峙，你知不知道，因为你在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事上骗了我，导致我已经没法对你说的话全信了。
　　这样的我和这样的你结了婚，会把日子过香过甜吗？

　　不结婚？
　　江白英潜意识里根本没预留这个选项。

　　江白英心里乱乱的，她需要琪琪帮她，太需要了。
　　而且她的直觉让她明白，这世上能帮她的，只有琪琪。

　　**
　　江白英吃药这件事，宋峙尤为重视，甭管他们吵没吵嘴，他反正是一如既往的给她拿药，看着她吃下去。
　　秀姨上午不过来，江白英就自个儿打毛衣，她想想又来气，干嘛还给他打毛衣，不打了！
　　江白英去房里玩电脑，宋峙拿着拖把进来，他拖到她椅子边的时候，她做不到无视：“不是心脏不舒服吗，还拖地干什么。”
　　宋峙手上动作不停：“不要紧。”
　　江白英发现他手是湿的，一股子洗衣粉的味道：“洗衣服也没事？”
　　宋峙应声：“嗯。”

　　江白英不管了，她把键盘敲得啪啪响，故意跟谁撒气一般。

　　“英英，你抬下脚。”宋峙要拖电脑桌底下。

　　江白英瞪他一眼，脚还是照他说的做：“陈医生怎么说？”
　　宋峙把她脚前那块地拖了拖：“没说什么。”

　　江白英不咸不淡道：“哪个医院的陈医生，你都心脏不舒服打电话求助了他还不说什么，我找他问问去。”
　　宋峙老实回答：“华峰医院的。”
　　“哪个科？”江白英问完就想到了，“管心脏的是吧，心血管内科？行，我找个时间去一趟。”

　　宋峙没不让她去，摆明了这里面没问题，然而她转头就把事儿给忘了。
　　他没有提醒，似乎料到她会忘记。

　　………
　　江白英下午没怎么跟宋峙讲话，到了晚上，他烧水倒在红桶里，拎进房间给她泡脚，她嘴巴拒绝，身体却习惯地把脚抬到他眼皮底下，无声地叫他给她脱袜子。

　　宋峙认真地把她袜子脱下来放自己怀里，大手握住她脚腕子，掌心的茧子摩擦她皮肤带起一阵忽略不了的痒。

　　江白英任由他将她的脚放进红桶：“针对你犯的错，你准备怎么做？”
　　宋峙气息放轻：“我写检讨？”

　　江白英愕然，他怎么跟琪琪想到一块儿去了，也是巧。

　　“多少字的？”江白英摆出领导范儿。

　　宋峙羞愧地抿了抿唇：“我文化程度低，会的字不多。”
　　江白英准备问他写个三百字成不成，不成也得成，她嘴里欲要发出“三”的嘴型，就听他说，“一千字可以不可以？”

　　？！！！

　　宋峙艰涩地咽唾沫：“再多字我就……”
　　江白英藏起不敢置信的表情：”就一千字。“我看你都能写什么花样来。

　　**
　　检讨是七点多提的，内容是九点多看的。
　　江白英没一个字一个字的数字数，宋峙竟然标了，他在每个字的底下标“12345……”。
　　这把她看乐了，气消了至少一半。
　　她瞅瞅宋峙写得怎样。

　　出乎意料的蛮不错，还用上了名言名句跟古诗词，拟人句比喻句排比句也都有，一个不缺。

　　这是念到小学二年级的人能写出来的水平？

　　江白英匪夷所思，宋峙不会在网上抄的吧？转而就否定，他不至于那么没品。她偷瞄他一眼，捕捉到了他的紧张，活脱脱就是个等待宣判的犯人状态。

　　“你这份检讨……”江白英宣布他的判决，“及格了。”
　　宋峙绷着的背部一松：“那你不生气了对吗？”

　　江白英眼睛瞪圆：“谁说的，我可没说。”
　　宋峙额角青筋跳了跳，眼周泛起一片红：“你是不是不想嫁给我了？”

　　江白英捏住手里的检讨，纸张在她指尖变皱。
　　“我没想我媳妇是别的人。”宋峙看着她，又像是不止看她，看得更多更远，“英英，无论如何，我都想和你过一生，我们牵着手慢慢走到老的那天。”
　　江白英向后靠在床头：“说什么情话。”
　　宋峙扣住她后颈把她拉近，蹭蹭她烫热的脸颊，额头贴着她额头：“我爱你。”

　　江白英又听宋峙说这三个字，他和之前一样，没要她回同样的话，只是把爱意掰碎了喂给她，不管她能吃得进去多少，他都会执着地喂。

　　他们距离好近，呼吸缠在一起吻得难舍难分，江白英动了动被箍着的脖子，不着四六地说：”你别再叫我宝宝。“
　　宋峙愣了愣：“你喜欢的。”
　　江白英想也不想就否认：“不可能！”
　　宋峙心下痛苦，她又怀疑他撒谎，他把唇贴上她眉心，一点点亲下来：“你真喜欢，以前我每次叫你宝宝，你都往我怀里钻。”
　　江白英没在听到这话就冒出一块对应的记忆碎片，她抿嘴：“以前是以前，反正你以后不准再叫。”
　　宋峙酸涩地顺从：“好，不叫。”

　　“只是不让你叫我宝宝，你也要做出一副快死了的样子给我看？”江白英赶走试图击倒她的负罪感，拍拍他脸，“那在我失忆后到今早之间的这段时间，你不都没叫过。”
　　宋峙说：“我叫过。”
　　江白英茫然：“什么时候？”
　　宋峙害羞地亲了亲她的嘴：“你睡着的时候。”
　　江白英：“…………”
　　她一分神，就让他抵开她唇齿，带着卑微又炙热的渴求亲了进来。

　　**
　　这晚江白英没跟宋峙分床，两人也没一个床头一个床尾，还是原来的睡法。

　　江白英照常枕上饱满紧弹之地，宋峙也没问她怎么生气还枕自己胸肌，她知道他对她的用情不假，也知道他有事瞒着她，记事本是他隐瞒的事组成的部分之一。

　　他怎么都不肯说，她就自己找答案，一天找不到，十天找不到，一年找不到，那就十年二十年。
　　她内心深处的念头是，这辈子都会跟他耗下去。

　　礼拜五傍晚，江白英要出发去接好朋友。
　　宋峙却说他去接就可以。

　　江白英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这太不可思议：“你去？”
　　宋峙还说：“英英，我知道她长什么样，能接到，你放心。”

　　江白英人都傻了，他叫她放心，这是放不放心的问题？谁会让自己对象一个人去车站接自己朋友，宋峙怎么会说出这种不合理的话。

　　宋峙迎上她探究的眼神，自嘲一笑：“我伤了你的心，你现在觉得我连这个事都办不好了是吗？”

　　江白英拧了拧眉心：“宋峙，你犯什么糊涂，能不能清醒点，琪琪第一次来这里，我不去接说得过去？”

　　宋峙沉默几秒，撩起眼皮时已经是满眼愧疚：“是我考虑不到位，你该自己去接你朋友。”

　　“就是啊，除非我腿坏了走不了，不然怎么都得去。”江白英嘀嘀咕咕，“婚纱照是不是可以拿了，我们顺便拿回来。”

　　宋峙眼底浮现恍惚，婚纱照吗……
　　他温柔道：“好。”

　　**
　　宋峙没开货车，开的一辆大众，半路上，江白英抱着手机，手指一直在按键发短信，她全神贯注，丝毫没注意到身边人一双手全程握着方向盘，握得太紧，粗硬突出得指骨泛着白。

　　火车站得轮廓才刚清晰，江白英就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琪琪，我跟宋峙在火车站了。”
　　李淑琪的声音听得不真切：“我还有……”
　　江白英猜测：“七八分钟到站？”
　　李淑琪说：“对，七八分钟。”
　　江白英已经开始激动起来：“那我们在出站口等你！”

　　宋峙找车位把车停进去，江白英下车就东张西望，火车站不大，门也小，周边铺子倒是多，卫生环境也是真的差。
　　江白英避开地上的饭盒以及食物残渣。

　　宋峙牵着她走了一段，车站大喇叭广播混着杂音飘来，听得让人太阳穴发涨血管要爆裂，他停下脚步：“英英，我去买包香烟。”
　　江白英不解：“你裤子口袋里不是有？”

　　宋峙嗓音很干：“我忘了。”
　　江白英瞧他一会，古怪地说：“我怎么感觉你不是很想看到琪琪？”

　　“不会，没有。”宋峙低头看他们牵在一起的手，“她是你最好的朋友，我欢迎她都来不及，怎么会不想她来。”

　　“一辈子的，她是我一辈子最好的朋友，你多在乎我，就该多重视她的到来，我把她当家人的。”江白英甩开宋峙的手问了人，自顾自地跑去站前广场，宋峙走在她后面，整片后背都是冷汗。

　　小城市的车站管理制度并不严，广场上要么是来接人的要么是拉客的，越靠近车站大楼通道口，人越多，争着抢着挤在那儿，想第一时间看到要接的人。

　　江白英看手机：“八分钟到了，琪琪下火车了。”

　　宋峙盯着密切关注前面车站大楼通道口的爱人，喉结上下滚动：“下了火车到出站口要走一段路，她没那么……”

　　耳边传来欣喜叫喊，他有些耳鸣，好像列车一趟接一趟地从他身边开过去，擦着他胳膊和腿。

　　“我看到她了！琪琪！”
　　“这里！”
　　江白英高兴地挥动手臂，”琪琪，我在这里——”

　　宋峙把冰凉发抖的手放进口袋里，五指将烟盒攥得变形扭曲。

　　另一边接人的大叔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因为什么看过来，宋峙牵动绷紧的面部肌肉提了提嘴角。

　　那是一个僵硬无比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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