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从何处来

　　阿瑶面颊温热，顺着热源望去，谢璋正坐在床边为她擦脸。

　　谢璋见她醒了，问道：“怎么哭了？身上还疼？”

　　阿瑶摇头：“没有。”

　　阿瑶打量周围的陈设，这里不是无忧山谷，也不是他们在京城落脚的宅院。

　　阿瑶问：“我们这是在哪儿？”

　　谢璋回道：“云来镇。”

　　云来镇，是玄门山下的市井小镇。

　　通过选拔的试炼者，会聚集在云来镇整顿休息，养伤治疗，然后上山受封入册，正式记做入门弟子。

　　这么说来，她通过试炼了。那……

　　“昆哥呢？”

　　她自秘境中昏迷，此后的事情一概不知。怎么出来的，哪来的兽核，还有，昆哥怎么样了？

　　谢璋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起身把毛巾搭好，才对她说：“你先起床，我去叫热水。你洗个澡，换身衣服，换完后下楼，我在楼下等你。到时再同你说。”

　　说完，谢璋离开房间。不一会儿，客栈的小厮进来添水。

　　阿瑶绕到屏风后面，看见衣架上挂着一套全新的宗服，白底紫纹图样。旁边的小桌上还有一块令牌。

　　令牌通体素白色的，材质非石非木，阿瑶也看不出来是用什么做的。一面刻有谢瑶的名字，另一面是“玄一”二字。

　　玄一？在哪里听过……哦，对了，阿瑶想起来了。

　　三年前，大夫人娘家的那位进阶大乘境的修士，成为玄门第一人后，顺理成章地继任了玄门主峰的峰主之位。那座主峰，就叫玄一峰。

　　自从他成了大乘境修士，程家的声望便水涨船高，短短时间内，就从原本只是小有名气的普通宗家变成了有头有脸的修仙大族。攀附者如过江之鲫，门庭若市。

　　谢老爷当然也想攀附，想和程家多多走动。

　　只不过，一来，大夫人一脉本就是程家宗族中很不起眼的一支，这份荣光本来就没有他们什么事，分不到几杯羹。

　　二来，谢老爷之前强捧二夫人，攀附萧家。现在再想要调头亲近程家，程家也看不上他，只不冷不热地把谢家晾着。

　　谢府的形势一下就尴尬了。

　　谢老爷这次让谢璋也来参加试炼，表面上是被二夫人吹动了枕头风，实际上是存了两层心思。

　　第一，他到底不放心谢昆一个人去试炼，两个儿子都去，想增加赢面。

　　第二，他也抱着侥幸心理，想借着儿子与萧家继续维系关系。就算到最后真贴不上程家，也不能断了萧家。

　　毕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嘛，说不定以后，萧家还能咸鱼翻身，东山再起呢。

　　谢昆便是洞悉了谢老爷这左右逢迎的心思，才顺着他的心思，设计将阿瑶带来玄门。

　　这白底紫纹的宗服，阿瑶只见一人穿过——程心。

　　在秘境里的时候，谢昆主动把毒蜂蜂王的兽核给了程心。

　　他会不会是，从那时起就已经知道……

　　“停！”阿瑶紧急制止了自己脑中的思绪，“别想那么多，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他是你哥哥！”

　　阿瑶闭眼沉进浴桶里。

　　是的，一切只是缘分，别想其它的。洗漱洗漱干净，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换完衣服下楼，谢璋远远打量阿瑶：“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这一身衣服换上，还别说，真有那么几分道骨仙风的味儿了。”

　　阿瑶：“……”

　　她一步跨过板凳，岔腿挨谢璋坐下，夹起一筷子牛肉放到碗里，抱起粥，大口吸溜吸溜。

　　谢璋：“……”得，收回刚才的话，是他眼瞎。

　　“那天昆哥和我是怎么逃出来的？”阿瑶问。

　　那天在秘境里，传送符失效，她本来是打算背着谢昆到传送阵那里出秘境的，可惜体力不支昏倒了，到今天才算清醒过来。

　　谢璋说：“我不知道你们俩在秘境里是怎么打败妖兽的，但是你俩出秘境的方式，真叫人叹为观止。”

　　他随即向阿瑶说了试炼第七日当天发生的事。阿瑶听到谢璋说谢昆成绩被长老作废时，不由皱紧了眉问道：“然后呢？”

　　然后……

　　然后第七日，三人离开无忧谷，回到住所中。

　　谢昆嘱咐谢璋说：“我要为她疗伤，你守住门口，不要放任何人进来，谁都不行。”

　　谢璋随即将奴仆护卫全都叫来，把内院团团围住。

　　他说：“今日主人有难，若你们护主渡过此劫，以后重重有赏。表现突出者，归还身契，脱去贱籍。”

　　当晚平安无事，第二日胖子瘦子齐齐登门。

　　不仅他们，连各自家长也都带来了，乌泱泱的一大片。

　　谢璋立在门前，振声高语：“诸位仙者大能莅临寒舍，璋不胜惶恐。只是兄长与幼妹皆有病在身，卧床不起……咳咳……家中长辈又都远在随城，唯有璋一人在此……咳咳，咳咳刻……若招待不周，还望叔叔伯伯见谅，里面请。咳咳咳咳咳……”

　　他礼数周到，态度恭敬，只是双眼乌青，唇裂面虚，一副极弱之姿。嘴上说着“请进”，偏偏堵在门前，咳嗽连天，仿佛稍微碰到就能一命呜呼。

　　玄门宗族最重脸面礼仪。如今他这般作态，不知谁愿意出来，先惹一身腥？

　　那群人果真未动，可也未曾离开，堵在那儿如无法逾越的高墙。

　　谢璋边咳边用余光打量，猜不透他们的意思。

　　诚然，这种以弱凌强的道德攻击，在双方实力不相伯仲的情况下，是相互攻讦的有力武器。但面对极致悬殊的强弱形势，这种威胁的作用力微乎其微。

　　归根结底，道德哪有拳头硬呢？

　　他费了老半天劲儿在这儿装模作样，不过是虚张声势。人家真要出手，一招就能碾灭。

　　你以为他们杀了人会愧疚？会难过？不可能。他们根本不在乎，也不需要在乎。

　　也许，日后会有一方势力，以此做引，口诛笔伐这些宗族。可弱者早已化作了土，死者不能复生，那又有什么用？

　　但处于近在眼前的当下，谢璋除了这一招，他能怎么办？他还能怎么办？他没办法了。

　　阿瑶就在背后，他不能逃，不能退，必须挡在前面。哪怕只能拖延一瞬，他也要试一试。

　　剧烈的假咳吸入真切的凉意，谢璋如萧瑟孤雁，引颈悲鸣。

　　许久，对立的人群中走出一精瘦的中年人，他缓缓开口道：“既然如此，我等也不便叨扰了。”

　　“咦？”谢昆心中暗自诧异。

　　中年人继续说：“听闻昨日试炼之时，犬子玩闹无度，与谢公子小有误会。今日老夫特地带他赔罪，还望谢公子海涵。”

　　胖子随即出列，朝谢璋蔫巴巴地拱手，不情不愿地说：“昨日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精瘦中年人一把拍在他的后脑勺上，严厉呵斥道：“大声点！好好说！”

　　胖子被打得一激灵，赶紧恭恭敬敬地说：“昨日在下出言不逊，多有得罪，还望谢公子见谅。”

　　他双腿绷直，弯腰拱手，声音洪亮，倒是把宗族礼数做了个足。

　　谢璋见势收住咳嗽：“无妨无妨。即是误会，解开了便是。”

　　一小厮奉上锦盒。

　　中年人笑呵呵：“谢公子好气度。此乃三品上等丹药金芝续脉丸，对令妹修复经脉大有裨益，还望笑纳。”

　　谢璋与他推辞一番，最终收下。

　　胖子完事是瘦子。瘦子比胖子还惨，脸高高肿着，明显在家挨了揍。

　　又是一阵你来我往，这群人才离去。

　　谢璋带着大包小包回到内院里，谢昆已在厅堂坐了有一段时间。

　　谢璋没想到他这么快出来，上前询问：“阿瑶怎么样了？”

　　谢昆回道：“无大碍。”

　　谢璋拎起手上的包裹：“这是他们送的东西。”

　　谢昆眉眼无波，没有要看的意思，不甚在意地说道：“这几日我要继续给阿瑶疗伤，外面来人你应付便是。”说完，转身离去。

　　谢璋清点完物品，坐在灯下出神。

　　玄门，很久以前确实是为了对抗妖族而建立的联盟。演变到现在，更多时候已经成了各大宗族之间角力平衡的工具。

　　虽然表面上平静如水，一团和气，其实背地里惊涛骇浪，你争我斗。

　　玄门修士会来向他道歉，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拉拢。

　　拉拢谁？谢昆。

　　说到底，玄门试炼只是一种选拔手段，是一种方式，以这种方式最大范围地在人间寻找修炼之才。找出强者才是玄门试炼之所以存在的真正“目的”。

　　换言之，只要有办法证明自身实力足够强劲，哪怕不通过这样一种模式，也不是不可以进入玄门。

　　谢昆破开秘境结界的那一下子，虽然与玄门试炼规则不合，但却完完全全展现了他超凡的实力。

　　在当前这种各大宗族不停角力的局面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人物。谁不想把他拉拢过来纳入麾下，增强自己这一派的实力呢？

　　就算不能拉拢，起码也要在面上做到一团和气，不要与之为敌才好。

　　胖子和瘦子那两个傻瓜，阅历薄眼皮浅，根本没看透玄门试炼这种“手段”背后的“目的”。

　　他们死揪着考试规则不放，把“手段”当“目的”，让长老把谢昆成绩作废，实则落了下成。

　　谢璋想通这个，再想起自己那日努力拖延试炼时间的举动，还有今天在外面虚张声势的姿态，忽然觉得可笑。

　　他仰头闭上眼——

　　或许，谢昆早已看破此事背后真正的目的，才故意等到秘境关闭后破空而出，以横空出世的姿态引起玄门注意。

　　所以，自己所有的所作所为，真的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

　　“呵……自作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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