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重现

　　初夏某个阳光明媚的周一下午，家长会如期举行了。

　　江影的父母并没有来，因为工作繁忙。

　　不过，他们提前从自家女儿那拿到了这次期中考的成绩排名。

　　大失所望，可以说。

　　江影明明做足了心理准备。她以为阅历丰富心智成熟的自己，早不会因要递交一次失败结果而害怕。她应当是云淡风轻的，提起，而后略过。

　　可她咽了咽口水，还是有些控制不住心慌地递出自己的成绩单。

　　她母亲是什么表情呢？大概是难以置信，和再三确认后的痛心疾首。她父亲倒是莫名地轻笑一声，随即又意识到不对，被妻子瞪了一眼后闭了嘴，沉默地坐着。

　　江母长叹口气，才轻声道：“你这次——是不是有点太离谱了？”

　　江影无力地笑了一下，肚子里的话团一团，团成个乱麻，然后炸一下，全没了。

　　江母看着她，轻嗤了一下，什么都没再说，起身走开。

　　那张薄薄的纸被丢在沙发上，电视里的热闹无人去听。

　　纷杂的声音往江影耳膜上撞，嘴皮不受控地微微轻颤，眼前便有些发黑。她稳住心神，知道是自己前后巨大的落差让母亲难以接受。

　　她突然想起，高考失利的那年，她又哭又气，前前后后和家里人吵了好几次。

　　每回，她妈妈都会说：“高考又不是人生唯一的路，失败了就去做别的，我不介意，也不逼你。”

　　江影一次都不信这话。她起早贪黑地读书考试，也不是为了听这话。

　　而且她心中总十分肯定，她父母都非常在意高考的成败，至少她自己是无比在意的。因而在她听来，所谓的“不介意”，可能只是源于一种不完全信任。

　　打小，江影就没听父母夸过自己一句好。她觉得，大约自己就是不够好。

　　为了成功，为了自我证明，为了得到全然的信赖与赞扬的目光，她总是拼了命地往前跑，然而脚步越急，越是出错，不是崴了脚，就是狠跌跟头，狼狈掉坑。

　　江影自嘲一笑。

　　她独坐在侧边的沙发椅上，软垫微微下陷，她却好像根本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还是江父突然响起的声音将她又拉回了实处。

　　他捡起那张无人搭理的纸，独自看了会儿，“你这……唉，没事儿。”却到底都没说出一句诸如下次努力之类的宽慰话。

　　大概这样，就是他言语的极限。

　　江影朝父亲笑了一下，“下次我会考好的。”她自己也知道这个笑和承诺多少是苍白的。

　　“好。”她爸跟着点点头，拍拍大腿，便也起身离开了。

　　总而言之，他们是真的工作繁忙，无法抽身。大概也丢脸，没必要抽身。

　　这热闹，和他们江家无关。

　　如火如荼一期一会的家长会，总会先往阶梯教室开完年级会，再转到班级里去。

　　身为倒数第六的陈照的爷爷，老陈却喜笑颜开，刚进教室没一会儿就又跑了出来。他左手捏着成绩条，右手上抬去搭陈照日益宽阔的肩膀，欣慰地拍了又拍。

　　“好小子，英语二十一化学二十五，数学这次却居然考了七十分，真是破了天荒了。”他嗓门洪亮，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在走廊上大声念着陈照的每一项成绩。

　　陈照也是服了，却还是微弯下腰配合自家爷爷的动作。

　　周围全是往来的偷眼打量与窃笑私语，这下，恐怕全校都知道他考几分了。

　　知道就知道呗，反正他无所谓，不然也不会安坐这么久的倒一。

　　陈照靠着栏杆，姿态闲散随意，余光扫过，却一下注意到了女生堆里的江影。

　　她们嬉嬉闹闹的，站在不远处，推搡着，欢声笑语传过来。见他看来，一众更是站直了身笑得欢快，江影却把眼睛快速地闪开，隐入人后。

　　陈照头往后仰，昂在半空中，阳光眷顾地落在他脸上，轮廓流畅立体，光彩夺目。

　　女生们不由看迷了眼，有人大吸气，有人跳脚惊呼。

　　隔着人群，陈照去捕捉江影的脸，却始终看不到。

　　难道是她觉得自己太丢脸？

　　陈照不知怎么的，臊了一下。对着对面喋喋不休的老爷子，低喃道：“我的老天爷啊，您可别说了。”

　　老陈虽老，耳朵却还十分灵敏，闻言弹了下纸头，“怪不得你语文分这么低，我是你爷，不是老天爷。咱是中国人，语文总得好好学一下吧，不然讲话颠三倒四的，以后追女孩子啊，都嘴笨得不行。光靠脸，可不行……”

　　陈照更臊了，赶紧打断，“行了行了，我保证，一定好好学。”

　　老陈满意一笑，随意地扫了一眼四周。他不光耳朵灵，眼睛也很尖。许慧才刚挪开位置露出江影的脸，他就一眼认出了人。

　　这不是上次陈照带回家那个姑娘嘛。

　　老陈双眼一亮，乐呵呵的，就直直朝江影走了过去。

　　“是你啊小同学，什么时候有空再来家里玩啊？”他慈眉善目，发出热情邀请。

　　声音响亮，如热油倒水，一下就炸了锅。

　　太多视线集中到江影身上了。

　　上次接受这种集体注视，可能还是因为要上台做报告。但那是工作，不得不为，这却是私人范畴。

　　江影尴尬地干笑两声，脑子宕住，一时不知该怎么回话。

　　旁边的许慧微瞪了眼，拽着她的衣袖低声质问：“你什么时候还去陈照家里玩了？”

　　我怎么会去他家玩？他家有什么好玩的？我闲得慌吗？

　　江影下意识就想否认三连。

　　偏偏陈照站在栏杆边，勾着唇角，看着这边。

　　那表情，绝对是在看戏。

　　老陈似乎根本不需要她回答，自顾自说着：“哎呀，都是同学，不要不好意思。听说你还带着我们家陈照一起学来着，怪不得他开窍了都愿意重新开始学习了，这可都多亏了你……”

　　数学三十三的江影，英语二十一的陈照。她真不知道多亏了自己啥。

　　江影红着脸拼命摆手，不停撇清关系，“没有没有，都是陈同学自己努力，我什么都没帮到。”

　　“嗐，他自己哪有那个心。”老陈笑笑，话锋一转，又热情相邀，“有空一定要来家吃饭，不是我吹牛，我老陈的厨艺绝对比附近所有的大厨都好一万倍。”

　　江影陪着又笑又点头，仍是努力婉拒邀请。

　　老陈却越说越兴奋，完全无视她的回绝。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江影。”看了一会儿戏的陈照终于走了过来，“她叫江影。”

　　“哦哦，这个名字真不错，好听。”

　　老陈夯实的大手往陈照背上重重一拍，来回看着眼前的两个少年人，越看越是欣喜。

　　真不错啊真不错。

　　老陈兀自点点头，还要再说。

　　江影干笑着，陈照微烫着耳尖，伸手掰过他双肩，将他推向教室大门，嘴里抱怨道：“您快进去吧，家长会马上开始了，别让满教室人等您啊。”

　　“行啊，你小子，这就开始赶我了是不是？”老陈笑骂，却顺着力道高高兴兴地进门去了。

　　另一头，许慧扯着江影，眯着眼看她，“你有事儿瞒着我。”

　　江影扶额，深吸了口气，声音不高不低，像是在给许慧解释，但其他人也都能听见。

　　她说得很简略，没有什么被骂又差点被打最后还一起逃跑之类的故事，只说自己不小心错过了末班车，恰巧碰上了“热心肠”的陈照，于是去他家借了个便车。

　　自然是有人信，有人不信。

　　流言传了几天。

　　事后，陈照却像是反应过来，有点担心她会不会因此不理自己。

　　但江影没有，她还是一切如旧，待人不冷不热，不远不近，眼里心里始终只有学习。她这样，有眼睛的老师同学，都不会有任何担心和怀疑。

　　流言似乎不攻自破了。

　　陈照心里却反而又不是滋味了。

　　他将薄被烦躁地一踢。第二日中午，带着保温盒，又来到小亭后面。

　　江影果然又独自躲在这里，啃着干硬的面包，正在看书。

　　“你又不好好吃饭。”陈照大步走近。

　　江影这次正对门口坐着，他刚走进来就看见了。

　　“这个蛮好吃的，你也可以试试。”她举举手里的面包。

　　这面包，陈照却认识。之前打赌比数学时，她每回赢了都挑这个。

　　“怪不得你越来越瘦。”陈照微蹙眉，感受到手上的沉甸，眉头随之松开，越发觉得自己做的对。

　　他朝江影晃晃手中的保温盒，丢下一句：“出来吃饭。”

　　浓郁的饭菜香从门外飘来，江影跟着走出去，就见陈照正在往石桌上摆盘。

　　“你怎么还带饭来学校？”江影疑惑。

　　陈照示意她走近，抬手将一双筷子递过去，“全新的——我爷爷说要代我感谢你。”

　　他见江影像是要张口说不，又接道：“他怕你觉得那天是他吹牛，非想证明下他的手艺，你又不肯去我家，只能让我带来了。”

　　“快，你尝尝。”他把筷子又递了递，“我可吃不了这么多，浪费可耻。”

　　江影犹豫了下，接过来。

　　嗯，一点没吹牛，确实很好吃。

　　既然尝了，又带都带了，江影也不再扭捏，慢条斯理吃起来。

　　可能是太好吃了，她竟吃了个十二分饱。

　　陈照偷偷压下嘴角，第二天竟又拎着饭盒来了。

　　江影摆手不肯再接筷。

　　陈照将筷子放到给她准备的饭碗上，拨弄着自己碗里的饭菜，香气四散。他笑眯眯的，话却讨人厌，“不好好吃饭，浪费粮食，小心老天爷罚你，下次数学考零蛋。”

　　江影瞪他。

　　他嘁嘁笑起来，心情好地朝她招手，“来啊，快来吃饭。”

　　江影破了功，再摆不出冷脸，带着笑坐到桌边。她想了想，正要义正言辞说“最后一次”。

　　“你可不能断了老陈的念想。”陈照先声夺人，截断了她的话，“他还指望你让我好好学习呢。你要过意不去，多管管我就是了。”

　　他说得有鼻子有嘴的，细想又觉得奇奇怪怪的。

　　目光移到他脸上，江影定定地看了他几秒。

　　陈照像是不好意思了，握拳在唇边咳了一声。

　　真是难得，他竟还有这样腼腆的样子。这太不酷哥了。

　　江影笑起来，轻声喊他：“陈照。”

　　陈照心一颤，被她突如其来的呼喊搞得紧张起来。

　　他想，我紧张什么呢？对啊，我不应该紧张。她肯定不是要说什么奇怪的肉麻酸话。那她干嘛突然喊我，声音这么好听，表情这么动人。而且，她还一直盯着我看诶。难道是，我脸上有饭粒？还是说……

　　他胡思乱想着，连气都开始悬了起来。

　　“你脸上没东西。”江影被他摸脸的动作看笑。

　　陈照脸颊发热地收手，又握到唇边轻咳了一声，掩饰尴尬。

　　“我就是想问问你，你说让我管你学习，是认真的吗？”

　　江影声音柔缓如水，滑入他的耳朵，陈照心落定下来，又有一些说不清的空。

　　话音刚落，他就快速地点点头，“当然，我怎么会骗你。”

　　“那你还记得我们之前打赌么？”

　　江影看他又点头，继续道：“你似乎，只有三分钟热度。我想，也许学习对你来说，并不是重要的事。”

　　她没有给他留余地，话说得很直白：“如果你这次也是一时心血来潮，说实话，我不大想浪费时间和精力。”

　　陈照无可辩驳，也没再急着满口答应。

　　他认真地想了几秒，才又认真地看向她，肯定道：“这一次，我很认真，绝不是心血来潮。”

　　对上他郑重的神色，江影先一步打破了严肃的气氛，笑道：“好吧好吧，姑且信你。”

　　随着她的话，陈照唇角高扬，眼亮如星。但还来不及说点什么，就又听江影说：“那你记得背单词，每天至少二十个。”

　　眼中的星暗了一下，又亮起来，“那你每天都会给我听写吗？”

　　江影抬头，以一种奇异的目光看了看他。

　　这个人，是在期待听写吗？

　　她扒两下饭，“你不会下药了吧，怎么好像脑子坏了呢？”

　　陈照筷尖轻蘸汤水，往她的方向轻甩，嘴里笑骂：“你脑子才坏了呢，本大爷正常得很。”

　　江影闪身躲开，咯咯笑起来，“好了好了，别闹了。”

　　“那你说，什么时候听写？”

　　“就每天中午吧。”江影抬头望一圈四周环拥的树木，树影娑娑，“在这个地方。”

　　这个她最喜欢的地方。她也相信，陈照不会带其他人来打乱这份宁静。

　　她吃下一大口，满足地说：“你爷爷做的饭确实好吃极了，我也不白吃你家的，保准你下次成绩翻倍。”

　　陈照期中英语就考了二十一，翻倍就是四十二。

　　他就是头驴，这脑子也该开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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