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肋骨

　　但是卜见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既然她不会中文，又怎么看懂了日记本上的文字？又怎么能知道任子木去了医院？然而彼时任子木已经被卜见的发言惊地说不出什么话来，她没有想清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稀里糊涂地同意了。

　　卜见几乎吃准了任子木，她打电话让安娜送来了日用品。

　　任子木见到陌生人有些拘谨，卜见瞥到她的反应，解释说：“陈彬跟你都折腾到凌晨辛苦了，所以我没喊他过来。陈彬是我的助理，这位是安娜，我团队里的一位工程师。”

　　安娜就是当时在夜店里打赌时候最起哄的那个人。而任子木并不知道这番遭遇，她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安娜，金头发绿眼睛，鼻梁高挺，同任何一位欧洲女性一样散发着年轻明媚的活力。

　　“你好，安娜。”犹豫了一下任子木还是自我介绍道，“我是任子木。”

　　当安娜吃完午饭打算享受一下难得的休息日时，她接到了自家老大的电话。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老大要把办公室里小房间里的东西都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但屈服于算加班能拿酬劳的淫威，安娜乐呵呵地收拾过来了。

　　而敏锐细致如安娜，她几乎一眼就反应过来眼前这个短发的女孩，似乎是那天夜店里的那个……她们什么时候开始联系的？

　　又或者说……她们现在在交往吗？安娜瞥一眼老大，又瞥一眼任子木，最后匆匆瞄了一眼卜见手腕上露出的那个十字架，表面上不动声色地回应了一下。

　　卜见对自己的下属还是有着足够的了解：“任小姐是剑桥计算机系的学生。我们是朋友，有事情留下来暂住。”

　　“确实，之前从市里来剑桥赶这个单子多少都不方便，那现在离学校近多了！”安娜表示从善如流，但狡黠地一转话锋，“那后面的对接老大您亲自上吧，正好……”

　　最后安娜荣获与剑桥那个工程下一步的对接权，叫苦不迭地走了。

　　或许她们真的只是朋友？安娜走之前还在想这件事情，如果有事情留下住在好朋友家确实有据可依，自己不该因为老大长了张桃花泛滥的脸就想七想八的。

　　况且，基督教好像并不接纳同性恋。

　　卜见在市里有自己房子，但她更常居的地方是办公室，所以安娜从办公室里带来的小行李箱几乎囊括了卜见所有的家当。

　　帮卜见铺完床单之后，任子木还处于一个晕乎乎什么都没反应过来的状态，在看着卜见把衣服一件件挂进衣橱里时，任子木才突然说：“我刚刚是不是答应得很草率？但你都搬进来了……马上圣诞假结束要开学了，我可能没空教你。”

　　本来就只是一个幌子，卜见十分善解人意：“没关系，可以等你有空的时候。周日？或者等到复活节假期？”

　　“你要住这么久吗？”任子木有些震惊地脱口而出。

　　“你不欢迎我吗。”卜见反问，带着点肯定句的语气，又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个有点受挫的表情，一瞬间就激起了任子木的愧疚心。

　　任子木一边反思着刚刚说的话是不是太伤人了，一边又斟酌着开口：“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你能找到更好的中文老师，为什么这个老师一定是我呢？”

　　卜见暗中惊讶，她没想到这个单纯好哄的小女孩能一下子发现事情的盲点。

　　她笑弯了眼，自己都不知道有几分真心，对着任子木开玩笑道：“因为你看起来很可靠，还因为我喜欢你啊。”

　　这是任子木第一次被明确地表达到自己也是一个可以依靠的对象。她微微睁大了眼睛，那一瞬间所有物质上的隔阂都不复存在，她只看到卜见的眼睛里如有一汪黑色的深潭，潭面上细碎的波光粼粼，没有任何阻碍，她们的心在贴近。

　　几天同居下来，她们的生活没有任子木想象中的尴尬。卜见总起得早些，当卜见煮的饭摆上桌，连任子木这种不怎么爱吃早饭的人都能喝完一整碗粥。

　　她们总是在餐桌上互道“早上好”。

　　“你做的饭很好吃。”又吃完一顿中饭，任子木真诚地夸赞，“太幸运了，这几个月表哥和你能住过来给我做饭。”

　　在任子木心里自己与李安齐名，卜见心里有些不爽，但她面上没有表露出来：“那我和你表哥谁做的饭更好吃？”

　　任子木毫不犹豫地说：“你做的饭更好吃。卜见，我没想到你从小在英国长大居然会做这么多中国菜！”

　　“你可有口福了。”卜见露出有些自得的神情，“我从前跟你讲过，我是中英混血，可能更能习惯东方口味吧，就自己琢磨学了许多。”

　　“你好厉害。”任子木有些不好意思，“我只会做些速食，要麻烦你一些日子了。”

　　卜见坐在沙发的另一端，面上带着笑，一副自满的表情：“你想学吗？我可以教你，无偿。”

　　从前她们只是在小猫的机缘下，坐在长凳上交谈。而任子木逐渐发现，私下生活里的卜见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优雅、淡漠的脾性，反而更鲜活，更有烟火气，也很有一些勾人的小脾气。

　　比如卜见会做饭，也会自己动手打扫卫生——当然，卜见只打扫自己的东西，在她发现任子木奇怪的小习惯后，就从来没有动过任子木的东西一丝一毫。

　　她对着下属也有冷酷的一面，但并不妨碍他们的关系很好，看看安娜陈彬他们的相处便知道了。

　　可是卜见从来没有对任子木冷过脸，她总是笑着的，还会在被夸奖之后露出骄傲自得的小表情。

　　就像一只狐狸跟兔子做了朋友，又大张旗鼓地在兔子的领地里安了家，每天环视几圈草地就心安理得地回到自己的窝里安眠。

　　某些微不足道的小举动似乎会让卜见觉得很安心。

　　比如卜见会督促任子木吃药，又比如卜见给任子木做饭，再比如她现在提出很乐意教任子木做饭。

　　任子木觉得她们的关系似乎比一般的朋友更亲密，但任子木在国内的时候埋头学习，也没有交过什么朋友，她无法去界定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但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反感卜见在自己面前常常出现。

　　“我不太适合做饭。”任子木也笑起来，婉拒了卜见的提议。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面对卜见，少言腼腆的任子木似乎总有很多话想说：“就是因为试过了才知道的。以前高中的时候学校布置过劳动的德育实践作业，从那以后爸爸就不愿意让我进厨房了。”

　　“那你刚到英国的时候就天天吃速食？”

　　“英国的物价很贵，英国人做的饭我也不喜欢吃……”任子木无奈，“谢谢你愿意留下来给我做饭。”

　　但卜见却突然提起：“刚刚是你第一次提到你国内的父母。你们的关系……不好吗？”

　　没有小心翼翼，直接亮出了锋利的刀刃。若面前有一道伤口，想必已经被卜见的言语划得鲜血淋漓。

　　任子木有些莫名其妙：“我以前没有提到过爸爸妈妈吗？我和家里人的关系很好，并没有什么不好的。”

　　卜见收起了笑容，心里先是酸涩，而后苦涩，又有些嫉妒和不甘心。她不知道自己刚刚是怀着怎样恶意的心去揣测，但卜见多么希望面前的小姑娘能和自己一样有一个悲惨的童年，给自己一个能舔舐同伴的眼泪和伤口的机会。

　　可这终归只是她的一腔恶意。

　　卜见一早就清楚的，和自己伪装出的良善不同，任子木是真正在家庭里的宠爱生长出的女孩。

　　一定还有许多的朋友。除了父母，她心里最重要的还有谁？

　　“抱歉……从小我的生活里就只有父亲，在家里请老师读了几年书，童年的时候也没有什么朋友，比较羡慕你。”

　　任子木有些语塞，她不知道为什么话题会突然转变得这么伤感：“没事的，我在国内的时候也没有什么朋友，所以孑然一身到英国来，心境上也没有什么不适应。”

　　“你在安慰我吗？”

　　“有一定程度上是。”任子木思索下，“但确实是实话！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但很高兴能和你做朋友。”

　　“那我们可以做点朋友间更亲密的举动。”卜见朝任子木招招手，“你可以靠在我身上看书。”

　　任子木犹豫了一下，带着书，背靠在卜见的肩膀上。阳光正好洒进窗子，轻柔地落在地上、落在任子木的书间、身前、脸上。

　　任子木感觉自己的背上还残余着刚刚阳光的余温，倚在卜见的身上，面朝阳光，就仿佛一株向日葵。

　　她手上拿着的是计算机的教科资料，纯英文的教材怎么看怎么枯燥。任子木的思绪突然又飘远了，她看见阳光似乎变成一束束粒子，金色璀璨的光点在跳动，像小天使一样。

　　“卜见，你喜欢什么花？”

　　“怎么突然问这个。”卜见拿起手机回了陈彬的一个消息，“你猜？”

　　“玫瑰花吗？”

　　“你说对了，但是我不夸你。”

　　“为什么？”

　　“因为从前你问过我这个问题，我给过你答案。你忘记了，所以我不夸你。”

　　任子木突然说：“很久很久以前，我有一个朋友，她很好很好，跟你一样好。”

　　卜见偏过头，能看到倚在她身上的女孩的发旋，柔顺的黑发和轻颤的睫毛。

　　“很久很久以前”，是安妮老师给小卜见讲睡前故事的标配开头。卜见知道她就将达成她的目的了——毕竟一开始，卜见的靠近也只是因为她好奇任子木的过往，不是吗？

　　“卜见，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有灵魂吗？”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