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拂光

　　余晖染红天际。北洛和析木站在断崖边，眺望着山脚下的小渔村。
　　山势如犬牙，将一汪碧蓝环抱其中。岸边，三五草房零星散落。每间房前的沙地上，都晾晒着渔网和鱼干；而每间房后的烟囱里，都升起灰蓝色的炊烟。涛声被海风送来，带点湿，带点咸。炊烟也似乎沾上了潮，淡淡地不动，弥漫在山下。
　　“大哥哥，明日还能和你们一起玩么？”男孩拉住析木的衣摆，仰着脸，眸子里满是期待。
　　他十二三岁年纪，精瘦，穿皱巴巴的粗布短衣，整个人被烈日熏得黝黑油亮。
　　这个下午，帮家中干完农活，他如往常一样爬上断崖玩耍。没想到，突然出现了两个陌生人——一个身负宝剑，一个肩扛巨刃，让他以为是绘本里跃然而出的神祇。他们询问了他的姓名，和善地与他交谈，没有像其他大人那样将他视作一个啥也不懂的小鬼。
　　他好久没这么高兴过了。原来，’神仙’和人一样，会说，会笑，会流汗，还好看得很。
　　孩子心底最渴望的，其实不过是一个能与他说说话、一同玩耍的伙伴。从小，他便随家人四处迁徙，小小年纪，数不清走了多少路，吃过多少苦头。每当结交到新的朋友，学会几句方言，往往又到了离别的时刻。疼爱的小妹，捡来的狗崽，心爱的玩具，一次次以为是家的地方……他伤心过，怨恨过，但这根本无法挽回失去的一切，也丝毫不能让他感觉好受一点。
　　一路向南，夏日越来越长，空气越来越潮湿。终于，大人们也走不动了。一家人总算定居在了这个僻静的海岛上。
　　然而，第二年春天的一个夜晚，祖父偷偷出门，再也没有回来。山里找了，海里找了，一无所获。他无意中听到父母的谈话，祖父自觉寿命将尽——十年前，祖母在路途中染病，未能熬过那个寒冷的冬天，被就近埋在了一座荒山上——他的女人跟着他吃了一辈子的苦，始终不离不弃，他是时候去看看那座孤坟，与她团聚了。
　　孩子十分伤心。
　　他失去了唯一一个愿意给他讲故事的人。
　　在这个仅有几户人家、言语不通的海岛上，他没有朋友。他常常独自爬上村后的山崖，在林子里消磨时光。四年过去，他渐渐习惯了岛上的生活，对祖父的记忆也开始变得模糊。每当他思念老人，他就用树枝在地上反复练习他的名字——这些字，都是祖父一笔一划教他写的。
　　“大哥哥，你们能帮我找到祖父吗？”男孩低头，看着脚下歪歪扭扭的字迹，再一次问出这个问题。
　　他抬头看看析木，眼中的期待慢慢黯淡下去，“你们……要走了吗？”
　　析木无声地叹口气，揉了揉孩子乱糟糟的头发。他蹲下身，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由白色木头雕刻的辟邪，递给孩子道：“我答应你，若有一日得到你祖父的消息，一定亲自来告诉你。但你要答应我，把今日见面当作我们之间的一个秘密，好吗？”
　　男孩想了想，点点头，“爹说我也是男子汉了，答应人家的事，就一定要做到！”说完，他害羞地瞥了眼北洛，垂着手，并不去接析木手中的礼物。
　　析木等了一会，直接将木头辟邪塞进男孩手里，“别怕，这个小东西只有你愿意让别人看见时，他们才能看得见。”
　　孩子这才笑了，拿起木雕翻来覆去地把玩，一边喃喃道：“圆眼睛，尖耳朵，长尾巴……多谢大哥哥，这小猫真可爱。”
　　“咳，这不是小猫……这是——”析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北洛对孩子道： “天要黑了，快回家去吧。你父母亲该担心了。”
　　男孩看了看他，又转头望了望海的方向。暮色时分，天色分秒变幻，不知不觉间，大海不再蔚蓝，而是深邃的一片无垠。
　　男孩抓着木头辟邪的尾巴，迟疑了片刻，忽地朝北洛和析木深深鞠了一躬，然后三步一回头地，沿小路跑下山崖。
　　析木站起身，与北洛一同目送孩子消失在树影之间。
　　“当年羽林大人奉命去人界找您，花了足足十年时间——那还只是人界的十年！这次多亏有寄灵族帮忙。人海茫茫，只晓得一个名字，真是棘手！”
　　听到羽林的名字，北洛侧过头去。
　　那双蓝眼睛回望过来，虹膜在暮色中看起来像淬着铅——北洛记得，另一双蓝眼睛，当生命流逝，它们看起来就是这个样子。
　　“的确要多谢他们。”北洛说着，走过男孩先前站立的地方。他的脚印将“怀庆”两个字悄然抹掉了。他继续前行，直至悬崖边缘，再不能往前半步。
　　“怀庆身上的巫之血已经稀薄，但毕竟不同于常人，因此才有寄灵族长久寄居在他的梦中，这也方便了我们的追踪。”
　　“梦……我没怎么做过梦。”析木跟了上来，“北洛大人，我们不会还在梦里吧？”
　　前方，遥远的海平面上，黄铜色的辉光勾勒出云块的形状。夜空深蓝如海，寂寥地笼罩着大地。
　　不久前，北洛曾引领析木进入自己的梦境。析木惊奇地发现，离火殿内那条幽暗的长廊竟可通往一片位于残垣中美妙绝伦的花园。在那里，他们见到了寄灵族的首领，随后被送往更多更深的梦境之中。
　　怀庆的梦境已然所剩无几，只有一小部分留存在了寄灵族的记忆中。那些梦，像一个个摆满回忆、尘封已久的房间。他们推开一扇门，进去看一看，然后离开，再推开另一扇门。
　　一个人的一生，表皮之下的喜怒哀乐，就这样走马灯似的，被快速赏阅完毕。
　　“他为何最终选择了一个这样的地方？”析木似在自言自语，“远离大陆，就几间破烂屋子，汲水都需跋涉半日，天气还如此酷热……”
　　“或许——”北洛沉默片刻，“他只是没有更好的选择。”
　　光，轻轻吹开了云。终于，海上升起了明月。月长圆，而人不常在。此时此刻，不知为何，北洛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多年未有的冲动。
　　他想要他在身边，在这孤寂的天涯海角，想让他也尝尝这海风的滋味，让他与自己一同看着这无垠的黑色大海上，那一轮万古不变的明月。
　　同一轮月下，那个少年告诉他：“在我心里，你不只是哥哥。”
　　他未能见着怀中人的表情，却听出了他嗓音中的颤抖。
　　不是哥哥，那是什么？
　　他没来得及问。
　　他不能问。
　　“王上？”
　　北洛回过神来，放下方才下意识抚住心口的手，对析木道：“走吧。”
　　远远地，小小人影推开木栅栏，在昏黄的灯火下回头向山崖眺望。
　　月光照亮了悬崖，树林黑黢黢的。崖边空无一人。
　　再次被藤蔓缠住了脚步，析木一个踉跄。他了解他的王——北洛不会随意裂空，留下任何可能被人发现的痕迹。海岛上的阳光和湿气赐予草木生猛的脾性，地上深深浅浅，树上缠缠绕绕，每一处闷热难当的缝隙都被抢夺，被填满。析木的耐心早已耗尽，他横起巨剑，出鞘三分。纠缠的藤网终于肯为他让出一条道来。
　　“王上，寄灵族已许久不曾进入怀庆的梦中，那孩子说的也不像是假话。看来……凶多吉少啊。”
　　北洛步履不快，但远比析木轻松，“我本以为能从怀庆身上找到一丝线索，没想到，他一辈子都在逃——逃离一个早就不该存在的人。”
　　析木收剑入鞘，鄙夷地啐了一口唾沫。
　　五十年前，天星尽摇。死去千年的巫炤以苏生之术复活，作乱人魔两界。析木时年二百三十七岁，在与异种魔的大战中杀敌无数，最终幸存下来。对于巫炤当年在碑渊海的所作所为，他略有耳闻；如今得知此人卷土重来，且与孩童失踪脱不了干系，他即刻请缨，无论如何都要与北洛一同前来人界调查此事。
　　“巫之血强大而稀有，巫炤绝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身具此种力量的人。”北洛语气平淡，然而四周虫鸣与窸窣之声却似乎感知到了什么，纷纷退往树林深处，“这么多年来，怀庆带着一家老小四处辗转，想来，一是不愿助纣为虐，二是为了保护家人。他的两个孙儿，一个取名为怀安，一个取名为怀宁，是希望兄妹俩能平平安安地长大，一世安宁啊。”
　　析木沉声道：“可怜那早夭的小妹，也可怜了怀安这孩子。一天到晚提心吊胆，东躲西藏，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巫炤真有那么可怕？”
　　“千年前，怀家乃巫之血极强的一脉。”北洛拨开一大丛羽状蕨叶，凝视着前方黑暗的丛林，“怀庆的一位先祖，对巫炤忠心耿耿，在巫炤死后，他甘为人牲，以一种无比残酷而缓慢的仪式，将自己的血肉供养给巫炤的尸骸。
　　“不论巫炤的真正目的是什么，都绝非是为了回报怀家的恩情。怀庆曾两次落入巫炤之手，他见识过巫炤的手段，知道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对手。因此，他做了最坏的打算，但也许，这也是他能为家人做的最好的选择。”
　　北洛停顿了一下，“死而复生，成为一具行尸走肉，这并非恩赐，而是可怕的诅咒。”
　　“要死，就痛痛快快地死，苟活着有什么意思？”析木恶狠狠地，随后叹口气道，“人嘛，我晓得，讲究落叶归根。可惜一个老人家，到死都不能安享天伦，终老家中。”
　　安享天伦，终老家中——当岁月垂垂老矣，谁不曾如此期盼？
　　三十年前，北洛曾回到人界，陪伴师父师娘度过了他们生命中最后的时光。他庆幸，病痛并未过多地折磨这两位老人，更敬佩平静与豁达从未远离过他们。
　　临终前，曲寒亭对北洛道：“忘了我们，永远离开这里，去做完整的自己吧。”
　　北洛想问这位如师如父的老人，他如何能忘，又能去哪里？难道离开人界回到魔域，他的生命就完整了吗？
　　天鹿城是故土，人界亦非他乡。
　　他是辟邪，是辟邪的王，身体里流淌的是滚烫的妖血，然而在心底深处，他却常常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他在这片土地上长大，受到人们的庇护和自然的馈赠。他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或许会像师父一样，找到一位知己爱人，简简单单，终老在明山秀水的栖霞。
　　就是这样，在漫长而有限的时间里，生、老、病、死，享受过日月的恩泽，然后重归大地。
　　可是，千万年来，有许许多多的人，他们并未能实现这个看似简单的愿望。
　　北洛跃下矮崖，踏上湿润坚硬的沙滩。
　　月光由身后洒向大海，将林木的阴影拉长在他们脚下。狭小的沙岸两侧，均是嶙峋的礁石。浪涛不断冲上岸来，撞击岩礁，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仿佛另一处巽风台——只是从这里四望，天上没有王焰的光辉，也没有城池的壮丽。
　　那种异样的感觉再次爬上肌肤，像月光，微凉，又像海浪，澎湃。他竟然无比想念那座魔城，想念这个季节依然游荡在空气里的花香。
　　北洛抬起右手，于近岸的海浪中竖起一道裂缝。在光芒闪耀之前，他望见夜色中自己指上的苍白。
　　离火殿内陷入昏睡的那张脸庞几乎就是这样的颜色。他第一次发现阿玄的皮肤居然可以这么白，白得全无血色，几近透明。
　　那冰凉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北洛喉头一紧，强忍片刻，但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咳出一声。
　　析木一把扯掉缠挂在身上的藤叶，关切地问道：“王上，您没事吧？”
　　“我没事。”北洛淡淡道。
　　水汽在金焰的照耀下不断蒸腾，于层层白浪间形成一道奇观。析木细细端详着北洛。一切如常。在那金色光芒铺就的完美表象上，找不到一丝裂纹。
　　“怀安那孩子……”析木沉吟片刻，“怀庆是死是活，要不要继续追查？”
　　北洛微微摇头，“对那孩子来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那巫炤……”
　　“风族长会继续替我们追寻梦境的线索。你先回去吧。”
　　“那您呢？”析木讶然道，“不回去看看那小子吗？”
　　尽管身为天鹿城最强壮的战士，不眠不休的奔走以及难以适应的天气还是让析木感到有些疲惫。他知道为了给阿玄疗伤，北洛消耗甚多，他们中更需要休息的，并不是自己。
　　“你帮我去看看他不就行了？”北洛拍了拍析木的背，“我去见个老朋友，别担心。回去好好歇息。”
　　“王上！”
　　留下干瞪眼的青年，北洛径自踏入海水，消失在翻滚的浪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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