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nesia

　　付西洲晚上九点的时候给Nora打了通电话，告诉她接下来可能会有一位朋友和他同住。Nora说没有关系，并且很开心地祝他和朋友玩得开心。付西洲谢过她的好意，然后挂断了电话。
　　过了没多久，宋南风从浴室里出来。他穿着白色的浴袍，头发还是湿漉漉的。
　　在沙发上坐着的付西洲扫了他一眼后说：“我建议你多泡一会儿。”
　　“我不爱泡澡。”宋南风边擦头发边说道，“不过，要是你——”
　　“为了我的道德和修养，后半句话，就先不说了。不过就算我不说，我想你也能猜到。”宋南风悠然道。
　　猜到也装不知道，付西洲心道。
　　“就算装不知道也是知道。”宋南风自认棋高一着，“总之，知道就好。”
　　付西洲不想讨论这个，他将杂志放到腿上，抬头看向宋南风。宋南风的头发被他揉得乱糟糟的，露出光洁的额头，又因为是湿的，没能炸毛。浴袍没有拢紧，露出一小片胸膛。
　　一双瑞凤眼被水汽蒸过，显出几分湿润和无辜。
　　“宋南风，吹一吹头发。”
　　宋南风这次倒是没再胡扯，只说了一句，“稍等一下”。说完，就回到了浴室。
　　不到一分钟，他又出来了。
　　付西洲望向他。
　　“怎么样？”宋南风走到沙发旁问道。
　　付西洲不知道该说什么，宋南风刚刚去浴室梳了个背头。
　　“不给点建议吗？”宋南风手里还拿着梳子。“只有这么一会儿哦，吹干后就看不到了。”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歌词？”付西洲问道。
　　“什么？”
　　“将头发梳成大人模样。”
　　“没听过。”宋南风干脆利落道，“是你那个年代的歌吗？”
　　付西洲沉默片刻，才说道：“算是吧。”
　　宋南风坐到付西洲旁边的沙发上，满眼笑意：“你是说我还不是大人吗？多谢你把我当小孩看，大人可太无聊了。”
　　“不过，就算付先生现在把头发放下来了，也不像小孩子了。”
　　付西洲重新低下头，看起杂志，边看边说道：“三十而立，我自然做不回小孩子了。”
　　“不是。”宋南风看着他的侧脸，笑得不怀好意，“把小孩当幻想对象，太没有道德了。你自然不是小孩，是青春靓丽大学生。”
　　付西洲翻页的手停了下来，再次看向宋南风，道：“既然你如此有道德，能不能穿好衣服。”
　　宋南风完全无视这句话，询问道：“你不认真评价一下我的造型吗？”
　　“英气逼人。”在宋南风的要求下，付西洲认真评价道。
　　“和这个模特相比呢？”宋南风的眼神落在的付西洲腿上。
　　摊开的杂志上，穿毛领夹克的男士占据了整整一面。
　　付西洲随口道：“不相伯仲。”
　　宋南风头一歪，好奇道：“不应该是更胜一筹吗？”
　　付西洲为他解惑：“如果你把头发吹干的话，自然更胜一筹。”
　　“既然你这么说，”宋南风站起来，“那我不得不把头发吹干了。不过，这个方法最好只用一次，下次我不一定吃这套了。”说完往浴室走去。
　　“我不觉得会有下一次。”
　　看了很久的一页终于被付西洲翻了过去。
　　宋南风的脚步一顿，但没有停下。“等我吹完头发再说。”
　　浴室里传来响动，明明吹风机没有多大声音，宋南风还是靠自己制造出了动静。
　　付西洲丝毫不受影响地继续看书。
　　五分钟后，宋南风第三次从浴室里出来，头发已经变得和平常一样，蓬松又顺滑。浴袍也被完全合拢，只露出修长的脖子。
　　他坐到刚才的位置，却没有继续之前的对话，而是问道：“付西洲，你不去洗澡吗？”
　　“等一会儿再去。”付西洲头也不抬，
　　宋南风一歪身子，单手托腮，略感遗憾道：“可我想看美人出浴。”
　　付西洲不搭理他。
　　“红窗碧玉新名旧，尤绾双螺。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宋南风道，“付西洲，有没有人夸你的眼睛好看？”
　　“江老师就不用说了。”他添了一句。
　　“你不正在说吗？”付西洲道。
　　宋南风眉眼弯弯，笑道：“付西洲，我可没说这句诗是对你说的。”
　　“嗯，”付西洲应道，“说你自己。”
　　宋南风笑意更深。笑过之后，他又换了话题，兴致盎然道：“付西洲，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付西洲合上杂志，将其放回茶几上，问道：“你想做什么？”
　　“我来之前，和家里说，我想要一个无人打扰的假期。考虑到我的健康和安全，家里拒绝了。我和他们做了一些协商，他们最终决定，如果能我说服你，让你在这两个月里对我的健康负责，他们就答应我的要求。”
　　宋南风没有继续往下说，似乎在给付西洲反应的时间。
　　他看着付西洲，而付西洲没有反应。
　　“我大约能猜到，你的心理有一些问题。但从你家人的反应来看，情况比我想象的更加严重。”付西洲神色平静，“你有自残或者自杀的行为或倾向吗？”
　　宋南风的眼睛往上看，像是在思考和回忆：“行为没有。倾向，我觉得也没有吧。”说完，他看向付西洲，问道：“你要做我的心理医生吗？”
　　“想必你已经和专业的心理医生沟通过了。”付西洲道。
　　“是啊，”宋南风顺势往后一仰，陷在宽大的单人沙发里，“好几年，好多次。有时说我情况好了，有时说我变回原样。有些认为我的情况很危险，有些觉得我已经达到了平衡点。不过绝大部分医生都觉得，我的情况和外部因素无关。”
　　“换句话说，就是天生的。”
　　出其不意地，付西洲笑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小时候就这么疯癫。”
　　“我说了，我很乖的。小时候更乖。”
　　宋南风鼓起腮帮，像一只生气的青蛙。没能看到应有的反应，他心里高兴又不高兴。简而言之就很复杂。
　　“抱歉。”付西洲还在笑，“感谢你的坦诚，但我想这并不是你的目的。说说你的交易吧。”
　　宋南风眯了下眼，恹恹道：“不要总是一针见血，多无趣。”
　　“你没听过一句话吗，”付西洲道，“精彩的还在后面。”
　　“好吧。”宋南风直起身来，稍微正经了一点。“我想和你做个交易。交易的内容是，照顾我两个月。报酬是，两个月之后，我不会再打扰你。”
　　“如何？”
　　“打扰。”付西洲轻声念道。
　　这陷阱太明显了，和守株待兔有什么区别。定义权和解释权都在宋南风手里，这样的交易有什么意义。
　　“与其说是交易，强买强卖这个词听起来更合理。”付西洲道。
　　宋南风面色无辜：“我可没想强迫你。你若不做这交易，后面还有还几个剧本可以选。只是这个对你最有利。等我毁约，你就可以说我背信弃义。”
　　“我想这句话对你毫无攻击力。”付西洲说。
　　宋南风点头：“不用想，是肯定。”
　　“好，那我答应你的交易。”付西洲干脆道。
　　“不再考虑一下吗？”宋南风装模作样地问道。
　　付西洲的回答很简单：“我可以拒绝，但我没有那个心力。”
　　宋南风的脸色立马变了。
　　所以这只是将就和凑合吗？他心道。不拒绝，只是因为拒绝之后更麻烦。相较之下，他这个人还是可以忍受的。所以才这么选。
　　偏偏宋南风最讨厌这种，这种所谓成熟的比较和理性的取舍。他真想直接说，你还不如拒绝。又想说，看来你真的很懂怎么样才能拒绝我。
　　可他都没有说。
　　因为付西洲的这句话，听起来好累。
　　明明他的语气如常，神色未变，可是落在宋南风的耳朵里，真的好累。
　　薄似轻纱，重逾千斤。
　　最后，他只能嬉笑道：“好啊。”
　　“不过，我有件事要先提醒你。”付西洲自然没有错过宋南风的变脸表演，不免暗自发笑。不知是出于恶趣味，还是其他原因，他说：“我和江黎就是在这里相识的。他去世之前，我们每年冬天都会回到这里。”
　　在宋南风逐渐紧绷的表情下，付西洲继续说道：“这座房子，是我们住的最多的地方。”
　　这一刻，屋里和屋外一样安静。
　　“那不是更好，”宋南风的话是温的，声音却是冷的，“两个人的房间，三个人的故事。但愿江老师给你托梦的时候别走错了房间。不然看见我，可就尴尬了。”
　　说完，宋南风站起来，快步回到了他的房间。
　　只剩付西洲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无声欢笑。
　　明湖，付西洲心道，偶尔放纵一下真的很开心。可以不用在意宋南风，不用在意江黎，甚至不用在意他自己。
　　不过这种时候，不宜太多。
　　付西洲看向窗外的夜色。
　　宋南风还不知道，他的交易，其实不算完全无效。只不过兑现承诺的人，不是宋南风，而是付西洲。
　　他不会再被他打扰了。

　　“所以，你是真的遇见了付西洲，还说服了他，让他在接下来的两个月看着你。”言肃难以置信道。
　　“嗯。”
　　千里之外的言肃震惊得无以复加。
　　“天啊，我是真的相信世界上有缘分这种东西了。”言肃低声说完，接着话锋一转，“不过，怎么感觉你不太开心啊。”
　　“有吗？”宋南风不觉得。
　　“当然了。”言肃话里透着不屑，“你也不听听你的语气和回答，嗯嗯哦哦的。一听就是不开心。”
　　“哦。”宋南风好像没听见上面的话一样。
　　好在言肃已经释然了，只叮嘱道：“我要去吃早饭了。你那儿都十二点了，还是早点睡吧。再见。”
　　宋南风回到房间后，左右睡不着。正好一觉醒来的言肃，听说他找到了付西洲，亲自打电话来询问情况。宋南风就和言肃简单聊了几句。
　　挂断电话后，宋南风依旧没有入睡。他睡觉本来就晚，付西洲的那几句话又不停在他脑袋里转，让他更加心烦气躁。
　　恼人的思绪是燃料，不停燃烧。宋南风则是台机器，在源源不断的动力下，无法控制地坐起身，掀开被子，抬腿下床。然后走到门口，打开门，朝付西洲的房间走去。
　　握上门把的那一刻，一切杂念都消失了。没有燃料，发动机自然停转。宋南风只能静静地站在原地。
　　付西洲和他只有一墙之隔。
　　宋南风将额头抵在白色的木门上。他能想象到，付西洲沉睡的模样。
　　那双比桃花还漂亮的眼睛阖上，长长的睫毛垂落。挺直的鼻梁，水润的嘴唇。平躺在床上，双手交握，放在腹部。犹如故事里睡美人，又似画中的奥菲利亚。平静、安详。像是短暂的小憩，又像陷入永恒的安睡。
　　“在黑暗和沉寂的涟漪上安寝着群星……”
　　宋南风有些呼吸不顺地低语道。
　　门突然从里面打开。
　　宋南风瞬间惊醒。
　　“宋南风，现在，马上，回去睡觉。”付西洲冷静地发号施令。
　　“哦。”宋南风呆呆道。
　　不过他没有动，沉默了片刻，轻声问道：“付西洲，我们真的没有心意相通吗？”
　　“回去睡觉。”付西洲又拧了一圈发条。
　　“哦。”
　　宋南风又应了一声，终于被上好弦，动了起来。像人偶一样，一步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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