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当户对

作者:云墨歌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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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当共剪



      暑假盛夏长荫,一九九四年,筒子楼无事发生。树荫茂密,夏风和煦,天边渐阴,时而下一场小雨,似是转瞬即逝的动情,或如一闪而过的心悸。池岁星极不情愿地起床,毛文博把他从床上拉起来,盯促小孩写作业。这是暑假里池岁星醒来的第一件事。甚至都不是睁眼,因为当池岁星坐在书桌前,毛文博帮他翻开作业本时,小孩还闭着眼,脑袋垂着,下一秒就要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暑假已经过去一半,眼看着筒子楼后的桂花树结起花骨朵,暑假开始时计划的每天两页作业,早已被池岁星忘到了九霄云外。毛文博便每天叮嘱小孩写完四页,才能在暑假结束前做完。本就厌烦作业的池岁星想方设法偷会儿懒,答案写得极其简单,或是干脆乱写一通,被毛文博勒令擦掉重做。有时池岁星想睡会儿懒觉,便会发生上述情景。八点多被毛文博叫起床,写到十点钟左右小孩才写完,赶紧睡个回笼觉到十一二点起床吃午饭。养足精神,下午才方便出去玩。
      从家属大院的门口出来,到周家坝处,中间的田坎和树丛稀疏的地方,可以远远地望见津江河流,从远处的山间飘来,宛如从天空而下。这条江在毛文博的记忆里,川流不息、碧绿清脆,仿佛景星乡的所有人,都仰仗着它才能在这安居乐业。
      午后的太阳热烈,周家坝上除了在树荫下纳凉的人外,再无别人。池岁星见周忠明恰巧在院坝晒谷子,突然一截儿凉风,周忠明爷爷周军强从凳子上起来,帮着周忠明收谷子。还未发现偏东雨即将到来的池岁星站在他们家门口,看见爷孙两人手忙脚乱,正要询问,一道惊雷而过,大雨淅淅沥沥便下了起来。
      周忠明见他俩还在雨里站着,招呼他们往家里走,等雨停了再走,而他和爷爷还在奋力收着谷子。雨虽下得急,却好在谷子不多,周军强把装着谷子的背篓拖到屋檐下,四个人躲在砖瓦底,抬头的倾盆暴雨,水流沿着砖瓦的缝隙汇成一路,倾泻而下。
      “糟。”周忠明沿着屋檐下跑到屋里面,把一个水盆放在了屋内一角。池岁星疑惑正要询问,在漆黑的砖瓦处便滴滴答答,往下滴水。
      周军强走进屋内,在客厅坐下,他拿起一旁蒲扇扇风,一边摇头,“雨可能要下大了。”他说。
      周忠明去切了个西瓜,说这是爷爷种的。
      小孩们一边吃着西瓜,端了根小板凳坐在屋檐下观雨。雨点似黄豆大小,落在地面,土腥气随即而出,逸散在空中。池岁星还天真地想着等雨停了,就跟毛文博一起回家,天气转凉,还可以踩水坑玩。可事与愿违,这场雨似乎一直下着,要将景星乡洗刷一遍。
      池岁星被困在周忠明家里,快到晚饭时间,本想着借一把伞,两人跑回筒子楼,可天空灰暗,雨幕一层盖着一层,风将不远处的树枝吹折,池岁星都觉得自己要是一步踏出,肯定一下就会被吹跑。两人只好在周忠明家待着,周爷爷热了冷饭,爷爷奶奶加上周忠明和两个小孩,五个人坐在客厅的饭桌,听见屋外雨声轰隆。桌上灯泡忽明忽暗,一道雷声而过,电灯便再没亮起。
      “停电了。”周忠明说。他端着饭碗,走到开关旁边查看。
      周爷爷招呼他先吃饭,“可能要等雨停了才来电了。”
      周忠明从桌下拿出蜡烛点上,暖黄的烛光把五个人的影子映在身后的灰墙。吃过饭后小孩聚在蜡烛周围摆弄影子,池岁星把两只大拇指勾起,影子便是一只老鹰的样子。小孩玩得不亦乐乎,直到雨声变小,毛文博觉得干爹干妈肯定特别担心池岁星,怕他像萧旭飞一样不辞而别。所以还没等雨停,他借了周忠明家一把伞,拉着池岁星就往家里跑。小孩穿的凉鞋短裤,虽然不担心有雨水溅到鞋子,可是凉鞋总会进一些小石子,让小孩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雨下得大起来,毛文博撑着伞,站在原地等小孩抖落鞋中的石子。雨幕盖在两人身上,似乎要把他们吹跑刮走。在雨中,远处的筒子楼还没停电,光亮被雨丝折射分散,在小孩眼里变得四分五裂。
      在雨里站了一会儿,雨丝斜下,把两个小孩身上打湿,毛文博把雨伞斜着打,带着小孩一路往光的地方跑,脚下的泥土湿软,一脚一个坑,仿佛快要陷进去似的。小孩带着一身泥泞,总算跑回筒子楼下,走进楼道,才有空喘口气。毛文博借着不知道谁家的灯光,看见池岁星脸上的雨痕,可能在他眼里,自己也是湿湿漉漉,一身狼狈。
      毛文博带着小孩上楼,平常熟悉的筒子楼,现在却陌生无比,他走上三楼,看见楼道里的几户房间,原本贴着鱼尾的池岁星家门,此刻没有鱼尾,就连门也不一样。毛文博有些害怕,他把这一发现给池岁星说,后者心大,估计只是觉得妈妈把鱼尾拿了下来。而毛文博摇头反对,池岁星则直接上前敲门,应声开门的却是一个陌生男人。三十岁上下,在小孩眼里高大健硕,比池建国要高不少,他赤着上身,头发未干,似乎刚洗完澡。
      “你们是啷个。”他问。
      池岁星探头看了看屋内的装饰,又退一步回到屋外看了眼门框,他这才意识到走错了门,于是说了句对不起,心想一定是看错了门,自己家门应该是在下一扇。那男人看着小孩晕头转向,在另一扇门前驻足却不敢敲门,开口问道:“你们住哪的。”
      “家属大院。”毛文博回道。
      “走错了。”他笑道,“这里是单身公寓。”
      此刻毛文博才终于反应过来,家属大院旁边的那栋筒子楼是什么,两人在密密麻麻的雨滴之中,跑错了路。他给池岁星解释一通,两个小孩看着外面又下大的雨,想马上回家,可身上的衣服还没干完,雨大到伞遮不住,现在跑回家属大院又要淋雨。
      “先进来歇会儿。”男人说道。“记得你们家里的座机吗,等会打个电话给家里。”
      池岁星心大,见他面善,便随他进屋。毛文博生怕他把池岁星拐了去,也跟着进屋。屋外大雨滂沱,夏天闷热,屋里狭窄,只有一间卧室。屋里干净整洁,装饰平淡,不像是男人的卧室。公寓里只有一张床,床头柜,矿工帽,小书桌,书桌上的座机。
      毛文博先往座机的方向跑,问了池岁星他们家的座机电话,而池岁星像是自来熟一样,问这问那。他看着眼前这个人,感觉比自己大了许多,可看着又年轻,“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刘国强,你呢。”他说道。
      “我叫池岁星。”小孩兴奋,自以为又交了一个朋友,“池塘的池,几岁的岁,星星的星。”
      一旁毛文博接通电话,在旁边的筒子楼三楼池建国几人为了找俩小孩急得不可开交,雨又大又急。本打算等雨停了再去找,可文丽萍又担心小孩万一不慎落水,被江水冲了去,两人很少吵架,可为此吵了起来,毛健全把文丽萍拦着,生怕她冒雨冲出去找小孩去。好在毛文博电话来得及时,毛健全接起电话,听完毛文博解释后招呼文丽萍过来听电话。
      “干妈。”毛文博说道,“我跟星星回来的时候跑错道了,现在在单身公寓里,有个叔……哥哥让我们先在他家歇一歇。”
      文丽萍强忍怒火,对毛文博轻声说道:“让星星接电话。”
      毛文博把还在跟刘国强聊天的池岁星叫来,小孩刚拿起电话说了声,文丽萍那边的声音大到站在一旁的毛文博都能听得清楚。
      “你带着哥哥跑哪去了!雨这么大万一被刮跑了怎么办!”
      池岁星耳朵被震得生疼,赶紧把电话挂断。
      刘国强在一旁看笑话,“你俩怎么跑这边来的。”
      池岁星望了望窗外的雨,无奈道:“雨太大了,没看路就跑过来了。”
      “等会雨小点了我送你们回去吧。”刘国强坐在床上,“你俩是兄弟吗。”
      池岁星呆呆的,“是。”而毛文博摇摇头,“不是。”
      “到底是不是。”
      “是!”池岁星一口咬定。
      刘国强把他俩拉在一起,仔细对比,“你们长得也不像啊。”
      “谁说一定要长得像了。”池岁星说。小孩从他手里挣脱,四处打量他的公寓,而刘国强也任由小孩四处闹腾了,转头问毛文博:“你们怎么来敲我家门了。”
      “家属大院我们也是三楼,也是这个位置。”毛文博说,“就敲的你家门。”
      “等会雨停了我把你们送回去吧。”他说。
      公寓里没有玩具,也没有书看。在墙壁一旁有一个小柜子,应该是用来放电视的位置,可能是刘国强买不起电视,所以那个柜子便空空的。池岁星站在窗前,问他:“你家里都没有厨房,吃饭怎么办?”
      “伙食团。”刘国强说。
      小孩又继续问道:“你在矿上工作吗。”
      “嗯。”刘国强指了指一旁放在床头柜上的矿工帽,“来景星乡打工。”
      “那你家在哪呀。”小孩天真问道。
      刘国强指着窗户的方向,雨幕外电闪雷鸣,丝毫没有要停雨的迹象,两个小孩跟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远处漆黑一片。如果周家坝没有停电的话,站在筒子楼,还能望见那边的一些灯火,半山腰的农户。可从天而落的雨下大起来,漆黑一片,被群山环绕的景星乡,像是一个盆地,把四周的雨水都积蓄起来,将景星乡十多天来没下雨的状况弥补回来。
      “你住在山上吗?”池岁星问。
      “山那边。”刘国强说。
      “湾东?”
      “更远一点。”
      “津江?”
      “再远。”
      再远的地方,小孩没去过也没听过,他只能想象,想在群山绵延的那头。
      刘国强缓缓诉说,“我家那边很平,不像渝地这边全是山。”
      在池岁星的脑海里,一望无际的平原,高楼大厦,宽阔的大马路川流不息,汽车声不绝于耳。
      “没那么好。”刘国强笑道,“跟景星乡差不多,不过村里都是种田的人,没有煤矿。”
      “哦。”小孩回应。
      在雨里,筒子楼是景星乡唯一还没停电的地方,从筒子楼住户家里传出的亮光似乎汇在一起,把黑夜烫出一个洞。而在周家坝,已经停电的居民家里,大多人早早睡觉,没睡的,也得点着蜡烛才能看清。烛火摇曳,窗外雨丝渐弱,刘国强带着家里的雨伞,俩小孩撑着从周忠明家里借来的伞,三人走到公寓楼下。
      家属大院和单身公寓离得并不远,几步路便能走到。文丽萍早早站在楼下,虽然雨还在下着,却已是毛毛细雨,不成气候。在筒子楼前的路灯下,小孩望见文丽萍已经等候,便从毛文博身后跑了过去。
      “姐,这两娃走错楼跑我那去了。”刘国强对文丽萍说道,“给您送回来了。”
      文丽萍把池岁星扣在怀里,“不好意思,还麻烦你走一趟。”
      “没事没事。”刘国强回头走去,而文丽萍揪着池岁星耳朵上楼。
      小孩疼得龇牙咧嘴,虽然知道可能有顿打,池岁星还是撒娇道:“轻点轻点。”
      文丽萍摸摸他和毛文博身上的衣服,“快点去洗个热水澡,别着凉了。”
      池岁星捣蒜似的点头,赶紧拉着毛文博去厕所。热水来不及烧,只好用热水壶里的,池岁星拿了两套换洗的衣服,毛文博虽然比他大两岁,可小孩的衣服大都比自己的尺寸大两码。做衣服或者买衣服的时候,总会考虑到小孩长大,衣服买大一些更划算。所以池岁星的衣服毛文博大都刚好能穿下。
      在家里洗澡没有矿上的澡堂方便,家里没有淋浴和浴池,池岁星只能站在原地,用水瓢浇水洗。有时跟池建国一起会方便一点,大多时都是他自己一个人,最多让文丽萍帮着洗头,爸妈常说他大了,要学会自己洗了。以前小时候,周家坝很多人还没修厕所,要上厕所只能到旱厕去,也没有洗澡的地方。大人们去矿上的澡堂,小孩要在家里洗澡的话,只能接一盆热水,在户外的坝子上慢慢洗。
      池岁星往自己身上打了肥皂,让毛文博帮忙浇水。虽然是夏天,可被雨淋透,一晚上没换衣服,身上还是有些冰冷。毛文博见池岁星坐在板凳上,便一边帮他浇水,一边搓搓他身上的脏痕。小孩不喜欢洗澡,一天又喜欢四处跑弄,身上总会脏兮兮的。
      “冷不冷。”毛文博问。
      “不冷。”小孩紧闭眼,生怕头上的泡沫进到眼睛里。
      洗完澡出来,换套衣服,雨已经快停了。时间还早,池岁星用扫帚将阳台上的雨扫下,又把吊床重新挂好,跟毛文博一起躺在上边。空气清新,晚风怡人,只是天上还看不见月亮和星星,躺着有点冷,池岁星只好往毛文博怀里钻。
      毛文博刚洗完澡,头还没干。有时候他觉得池岁星这样的短发还不错,洗完头用干帕子一擦便干了,而自己总要等上许久。
      吊床窄小,池岁星往毛文博身上靠,而毛文博担心头发还没干,便把头往后仰。
      “痒。”他说道。
      池岁星也不管,两人一同往后倒去,于是吊床一翻,一同摔在地上。毛文博先落地,而池岁星趴在他身上,没怎么摔疼。反而毛文博捂着脑袋,问池岁星疼不疼。
      “不疼。”小孩低声道。
      阳台的地板冰凉,刚下过雨,从楼上的雨棚低落下来雨滴,又砸在下一层的雨棚上,时而噼啪作响,时而安静恬淡。毛文博脚还勾在吊床上,池岁星趴在他身前,只好先让池岁星起身,毛文博才踉跄着站起来,后脑肿起来一个包。
      池岁星凑上来,踮脚摸了摸毛文博脑袋,“你撞到啦?”
      “嗯。”
      “疼吗。”
      “还好。”
      筒子楼的阳台都会种上一些绿植,茉莉百合夜来香之类的。每到晚上清晨,便会花香四溢。夜风吹拂枝丫,吹出月亮,闪烁了繁星,小孩垫着脚,抱着毛文博脑袋,往他脸上亲了一口。
      “还疼不疼。”他天真地问道。
      “不疼。”毛文博回。可又有些疼,他觉得有些头晕,望着已经转身进屋的池岁星。
      小孩见毛文博没跟上来,又回头喊道,“哥哥来睡觉了。”
      毛文博这才跟上去。
      “在哪睡。”他问道。
      “我家。”池岁星已经脱掉凉鞋,躺在床边。
      “我回家去给爸爸说一声。”毛文博把池岁星脚踝拉着,“还有,去洗脚。”
      “今天洗了澡的。”小孩挣脱开来,爬到床内侧去。
      “没洗脚你。”毛文博上床,揪着小孩耳朵。
      “怎么你也揪耳朵。”池岁星抗议。
      等毛文博到对门去给毛健全说完,池岁星也没洗脚,肚子上盖着床小毯子,已经睡着了。毛文博躺在他旁边,关上灯,把刚才阳台上小孩亲的一口还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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