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曹家的一件小事

　　司马昭不喜欢家里买的车。不是因为他不喜欢雪佛兰的车型，也不是因为他讨厌白色，而是因为他在YH323这个车牌号上没有任何存在感——前两个字母是爸爸妈妈名字的首字母，后三个数字是哥哥的生日，唯独没有代表他的任何符号。
　　“因为我们买车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张春华摸着小儿子的头如是回答道。
　　但是司马昭对于妈妈的回答显然是不满意的，他要在坐车时找到自己的归属感。于是，他在中控台上放了几个兔兔摆件，又买了一个巨大的流氓兔抱枕放到后座当靠垫。司马师看到以后，也想要属于自己生肖的玩具，于是兔兔摆件旁边又多了几只小老鼠，流氓兔抱枕旁边又多了一个米老鼠抱枕。
　　“不能再买了，否则前挡玻璃都看不见了。”
　　张春华一边开车一边用余光瞟着副驾驶面前的一排小动物。司马懿歪头靠在副驾座上打瞌睡，被张春华一嗓子吼醒：
　　“告诉你多少遍了，在高速上帮我看着路牌！”
　　他们正在从洛阳去往郊外的路上。张春华在吃晚饭的时候提议周末去郊外看桃花，立刻得到了司马昭的拥护。正处于青春期的司马师和爸爸一样丧丧的，见弟弟想去，他只好叹了口气，勉强答应。于是，全家人都看向正在剥毛豆的司马懿。司马懿发出了一声标志性的叹息：
　　“我有任何反驳的余地吗？”
　　司马懿不会开车，家里的雪佛兰只有张春华每天开着接送儿子们上学放学。张春华经常劝司马懿考个驾照，以分担她出行时的压力，每当张春华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司马懿都会说，地铁才是人类未来交通的归宿，而乌烟瘴气的汽车早晚会被淘汰。张春华还以为司马懿害怕被那些脾气火爆的教练训斥，毕竟他在公司已经被老板压榨得很累了，于是她提出自己先教他的想法，没想到司马懿直接借口有点工作要处理，钻进书房不出来了。
　　“你老板怎么开车这么慢？”
　　张春华一巴掌拍在方向盘上，这让司马懿又是一惊——可千万别摁喇叭，不小心摁的也不行。不然就曹丕那个性格，他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楚了。
　　这件事说来话长。曹丕总是跟司马懿抱怨自己家的事，主要围绕着曹操有多啰嗦、曹植有多烦人、曹叡有多不省心这三大基本问题展开。司马懿私下里觉得，这三种品质曹丕其实都占了。有一次，曹丕提到了他们一家去年春天去桃花岛旅游的事情，司马懿回家以后又跟张春华说，张春华放下手中的《理智与情感》，双手一拍：
　　“我们也去吧！”
　　她让司马懿问问去桃花岛的路程、景点和美食，司马懿只好又去问曹丕，而曹丕听到后的反应则让司马懿更加惊恐。只见他放下手中的《追忆似水年华》，双手一拍：
　　“子建最近没课，也嚷嚷着要去，咱们两家一起去吧！”
　　曹丕自告奋勇地在前面带路，让司马懿一家跟在他后面就行了。似乎除了司马懿，所有人都很满意——平时应付一个张春华或者一个曹丕就已经让他身心俱疲，现在居然同时来了两个。看着天空中的朵朵乌云，司马懿觉得，他本周的假期也是同样灰暗的。
　　曹丕开车一向慢吞吞的，就算在高速上也只有90，而张春华经常能飙到120。倒不是曹丕技术不行，司马懿总感觉他是懒得开车，就像他懒得吃饭但必须吃，懒得开会也必须开一样。张春华不耐烦地调出导航想自己走，被司马懿三令五申地制止后才肯罢休。
　　他们两家不是第一次聚餐了，但上一次纯属偶然。那天陪着张春华逛完商场后，司马昭吵着要吃三楼的自助烧烤。等到司马懿找好餐位坐下来的时候，他才发现他的顶头上司正坐在对面那桌朝他打招呼，后者旁边还坐了一个低着头插着耳机的小孩——看模样跟司马师差不多大。
　　“嘿！你就是司马懿吗？我哥总提到你！”
　　司马懿正端着一盘生肉排队等待烧烤摊位，却被曹丕拉到了最前排的一个穿白衬衫的男子旁边加塞。那是司马懿第一次见到曹植。曹植很健谈，明明长相和曹丕相似，气质却完全不一样。他大大咧咧地把司马懿手中的羊肉串拿过来帮他烤，见自己没点的，他就拿过来一串，司马懿没点的，他再送一串。他又唠唠叨叨地把这个商场哪几家店好吃详细说了一遍，直到曹丕叫他闭嘴，司马懿才得以重新返回座位。
　　那天跟着曹丕来吃烧烤的只有他弟弟和他儿子。这样的家庭结构总会让一些闲人心生疑惑，而张春华就是那个闲人，于是她在回家的路上问司马懿，曹丕的夫人哪去了。
　　“我只知道从我去大魏公司上班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离婚了。”司马懿如是回答道。
　　他说曹丕好像还有一个女儿，女儿跟着妈妈，儿子跟着他。他弟在本市上大学，平时跟他们父子俩住一起。他还有一个三弟是当兵的，只有休年假的时候才会回家。
　　“那刚才那个大学生是老二呗？”张春华问道。
　　司马懿说不是，是老四。张春华又听糊涂了。司马懿说老大是董事长和前妻的儿子，比曹丕大十多岁，目前在上海一家什么公司当程序员。张春华问你咋知道这么清楚，你连我的阴历生日都记不住，司马懿于是发出一声标志性的叹息：
　　“你难道以为我是自愿知道的吗？”
　　下车的时候，司马懿才发现，从对面车里一共走出来四个人——那个传说中的三弟也来了。人多好哇，司马懿心想，人多就不用他来周旋说话了。曹彰一身黝黑的皮肤，比曹丕还要高出半个头，在三月的春风里只穿了一件老头背心和一条运动短裤。曹植跟曹叡在拿着同一台手机打什么双人游戏，打完之后，他才过来跟司马懿和张春华打招呼。
　　周末的桃花岛像假期一般热闹，一个又一个的家庭成群结队地把车停在路边。这些出行和聚会通常都是做母亲的负责张罗，她们就像一只只勤奋的松鼠，精力充沛，性格敏感，脾气暴躁，把丈夫和孩子们像松果一样聚集在一起。多亏了张春华，曹家和司马家之间的谈话才能进行下去，司马懿和曹丕仿佛被这样的情形吓呆了，完全失去了他们在公司里的游刃有余。张春华一直在询问曹彰一些关于军队里的知识，就好像她真的感兴趣一样，司马懿心想，她甚至从不过问自己的工作。曹植则是逮着谁就跟谁说话，一会儿跟司马懿讨论天气，一会儿跟曹叡讨论游戏，一会儿询问司马昭平时上课学什么。小学生司马昭被大学生曹植的热情给吓到了，怯怯地躲在司马师身后不敢说话，司马师只好代替弟弟回答曹植的问题。
　　小孩子们是熟络得最快的一批人。当大人们还在礼貌性寒暄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交换自己的小礼物了。曹叡从兜里掏出他寒假去俄罗斯旅游时买的硬糖，给司马师和司马昭一人一块，司马家的小孩没有国际糖果，只好掏出两块出门前妈妈塞的德芙巧克力，这样他们就算认识了。他们立刻注意到景区商店地面上的瓷砖是黑白相间的，曹叡规定只能踩白的，于是司马师和司马昭一个接一个地跳过黑色瓷砖。出了商店后，司马昭看到一只小动物飞速跑过并钻进了车底，他们为了搞清楚是猫还是狗，便集体追了上去。大人发现以后，急忙喊他们回来，张春华喊着司马师的小名，曹丕喊着曹叡的。曹植自告奋勇去照顾孩子们，撒着欢地跑远了，司马懿顿时感觉，曹丕的表情似乎更加担心了。
　　桃花固然是好看的，农家菜固然是好吃的，只是司马懿总感觉自己是多出来的那个人：菜是曹丕点的，照片是曹彰拍的，气氛是曹植带动的，孩子们是张春华看着的，司马懿是负责发呆的。但没过多久，司马懿很快发现了自己存在的第二个意义——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每当曹植想跟曹丕说话的时候，曹丕便自然地僵硬转过头来，跟司马懿聊起了公司里的事情，聊得司马懿几次想提加班费的事。司马懿直到回家以后躺在床上才想明白，或许本次聚会的目的正是在此：曹丕经常抱怨曹植聒噪又闹人，但眼下这个状况他又不能把曹植赶出去住，他又不能在带儿子春游的时候故意落下弟弟，于是司马懿的存在便成了他顺理成章忽视曹植的完美借口。想明白以后，司马懿絮絮叨叨地低声说给张春华听，却只换来一串轻微的鼾声。司马懿不敢相信，自己好不容易才说了那么长的一段话竟然白说了，于是他推了推张春华的肩膀。张春华顺势翻了个身，背对司马懿，并带着怒意呢喃了一句：
　　“自己睡！”
　　以上就是发生在司马家的一件关于春游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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