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她不是继承人

　　“你们......”顾舟收起瞬间的惊恐，望向这对连体人兄弟，努力用礼貌的语气问，“算是两位吗？”

　　“一位。”眼前两张嘴巴竟然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是一个人，但你不介意的话，甚至可以享受到两位男士的双重照料。”

　　“谢谢，不用了。”顾舟尴尬地笑笑，连忙快步离开吧台。

　　刚走出去两步，她又在黑暗里撞上了一个带着尾巴的佝偻男子，避开时还差点踩到了他长长的尾巴。

　　终于找了一个暗角站定，顾舟环顾四周，终于意识到这个所谓的单身联络点，其实是供畸形人群求偶的地方。

　　二十年前大灾难发生，据说当时地球上一共有大约五千万名孕妇。她们中有的带着腹中胎儿在辐射中死去，有的在后来的分娩时遭遇意外，幸存下来的只有很小一部分，而那些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孩子中，绝大部分都出现了异常。

　　这种畸形人在首府的贫民区里并不少见，只是顾舟没想到，他们竟也在看不到的地方努力寻求延续生命的方式。

　　此时，她倒并不觉得这些畸形人有多可怕，更可怕的明显是推荐她过来的亚伯。

　　她不想揣测道貌岸然的亚伯在推给她名片时怀揣着怎样的心思，很明显是阴暗且恶毒的。

　　“这位小姐，”这时，守在吧台的机器人突然转向她，机械地开口问道，“请问您想匹配一个怎样的伴侣呢？只需要支付五万元，就可以让我来为您筛选佳偶哦！”

　　“不好意思，我走错了。”

　　顾舟说完，撒腿推门逃离。

　　离开单身联络点，顾舟原本就低落的心情更加憋屈了，刚想沿着楼梯上去，却瞥见地下一层的另一端悬挂起的招牌。色彩俗套的灯牌在黑暗里断断续续闪烁着，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大字——

　　来打我呀！！！

　　这家“来打我呀”的生意明显比单身联络点要好得多，黑暗中陆续有人影进进出出，顾舟站在角落里谨慎地观察了几分钟，发现几乎每一个进去的人都面色严峻，出来的人却个个神清气爽。

　　结合招牌上直白的描述，她好像能猜到这家店是做什么的了。

　　眼下她正有这样的需求。

　　推门走进去，仿佛瞬间置身于传说中古罗马的角斗场。

　　一眼望不到头的屋子里乌烟瘴气，几乎没有一个明亮的角落。

　　沉重的击打声此起彼伏地传进耳朵，近处一个中年女人正一边大哭一边用气锤不停暴揍着一个躬身趴在地上、浑身蒙得严严实实的黑衣人，直到抡锤的手累了，女人才扔下气锤仰天大笑起来。

　　她的笑声畅快中带着凄厉。

　　很快，女人哭哭笑笑的声音迅速被一旁的怒骂声盖住，一个光头男人竟骑在另一个黑衣人身上，他死死按住那个戴口罩的黑衣人，不停在对方脸上抽打着响亮的耳光，嘴里还骂着粗鄙难听的话。

　　突然，较远的地方突然传来“砰”地一声巨响，顾舟抬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从屋子远端的角落炸裂开的一团粉色烟雾，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站在粉烟里怔怔喘着粗气，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

　　不难猜测，一个仿生人刚刚死在了少年的刀下。

　　这些人和顾舟一样，吃了亏，生了气，受尽委屈，心里难过，来这儿发泄。

　　突然，有什么东西碰了碰顾舟的裤脚，她低头一看，竟是一个小小的厢式智能机器人。

　　“这位小姐，请选择击打对象，我们按照价格从低到高，为您提供了假人、仿生人、真人。”

　　顾舟看着机器人的屏幕，按下了“真人”。

　　依照机器人的提示步骤，她又选择了“男性”“徒手击打”“三十分钟”等选项，很快屏幕上弹出一张待支付账单，共计十二万零五百元。

　　顾舟傻眼，不会吧，这么贵？但理智思索，这是在向一个无怨无仇的陌生人泄愤啊，当然昂贵。

　　“请您迅速支付！请您迅速支付！”

　　机器人摇头晃脑地在眼前不停催促，顾舟低头对它说：“抱歉，我不需要了。”

　　“咦？为什么呀？”它忽闪着屏幕，像个孩子眨着眼一样天真地追问。

　　“好像有点，嗯，生不起气了。”

　　囊中羞涩的顾舟苦笑着拍拍机器人方方正正的头，狼狈地离开了“来打我呀”。

　　***

　　从孤儿院到学院，再到光鲜亮丽的职场，顾舟自认为经历过太多，却也被今晚在这幢大厦负一层的所见所闻给微微震撼住。

　　虽然从小失去双亲，又被遗弃，在成长里也吃了不少苦，但她此刻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相比苟活在暗处的人，自己还算幸运的。

　　至少她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也有一个还算宽敞的胸襟。

　　走出大厦，顾舟努力说服自己振作，工作可以再找，钱可以再赚，总之别想太多，也别把自己继续困在那令人作梗的继承人三个字中。

　　她的名字是当作家的父亲取的，据说是为了纪念和她母亲相遇的那艘船。

　　顾舟，这个姓这个名，如今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现在的她，倒更像是海上风暴里的一只孤舟，独自飘摇。

　　抬头望着混沌的夜空，她终于大笑起来。

　　不是继承人，而是普通人。没有什么比终于认清自己更让人想笑的了。

　　笑罢，顾舟转身离去，本想给这座大厦留下一个满不在乎的潇洒背影，却无意中瞥见一道人影正蹲在大厦外面的花圃边。

　　路人成群结队熙熙攘攘，只有她和那道身影，置身世外般孤单伫立。

　　那人穿一身黑，甚至连帽子和口罩都是黑色的，和“来打我呀”里挨打的员工所穿一模一样。他埋头蹲在那，因为个子太大显得有点笨拙，一只裤腿被卷起，手里拿着一瓶喷雾喷向肿得和左腿完全不是一个size的右腿。

　　顾舟只是看着，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心说这钱赚得还真是不容易。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黑衣人突然抬起头，一双熟悉的眼睛藏在他遮挡在前额半长不短的棕发间。

　　挨打的黑衣人居然是李尾。

　　欸？顾舟傻眼。

　　见到顾舟，李尾眼里的光就像两束小火苗一样噌的燃了起来，他抬起握着喷雾的那只手向她用力挥了挥：“顾舟！”

　　顾舟板着脸走近，低头问：“你怎么在这里？”

　　话音还没消失，那只喷雾已经被塞进她的手里，李尾扬起脸，隔着口罩瓮声瓮气地央求她：“可以请你帮我喷一下后背吗？有点疼。”

　　狼狈不堪的他依旧用着非常礼貌的措辞，就像她曾经告诉他的那样。

　　顾舟无语到想把喷雾捏碎，李尾却已经转过身背向她，卷起衣服的下摆露出后背。

　　顾舟顿时屏住呼吸。他的背上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一块青一块紫，淤肿之上还有一道道血肉炸开的裂痕。

　　“刚才来了位女士，太狠了，拿鞭子抽了我半个小时......”李尾背着她，低声絮絮说着，“傍晚刚被一个大哥无缘无故踢了一刻钟，没想到又挨了一顿猛猛的鞭子，可是，听到她一边发泄一边哭着说她昨天上午检查出癌症下午被公司辞退晚上被未婚夫抛弃，我好像又没法埋怨她了......”

　　滋——

　　顾舟抬起手，朝他后背按下喷雾，打断了他的话。

　　“疼疼疼疼疼！”李尾的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嗷嗷叫了起来。

　　“吵死了。”顾舟皱起眉头，扬手又喷了几下。

　　这回他不再喊叫，紧紧攥着颤抖的拳头一声不吭。

　　毫无感情地把他后背受过伤的地方全部喷上药，顾舟把瓶子塞回他手里：“好了。”

　　李尾放下衣服，转身坐在她身旁的石台上，似乎是疼得有点发蒙，好半天才扭头看向顾舟，隔着口罩的声音闷闷的：“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哼。”

　　顾舟从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声音，她不可能再信李尾的花言巧语了。而且，他现在还有另一个身份，秘密通缉犯。

　　不过，他因为工作关系戴着口罩，就算顾舟的行动正在被监控，智人系统也识别不出来。

　　顾舟还是朝远处挪了一点，本能地不想和他挨那么近。

　　李尾没意识到她的有意疏远，突然从兜里拿出手，一把伸到她面前：“喏，还债。”

　　那只脏兮兮的大手里居然攥着一把零零整整的钞票。

　　顾舟突然间有点恍惚，心脏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偏头不解地看向他。

　　四目相对，李尾被打得鼻青眼肿的半张脸上笑意直白：“这个店最好的地方就是不查身份，而且一单一结，每单我都能分到足足五成呢，这里一共是五十二万一千六百九十元，你再点点！”

　　在那只被打得红肿的手里，皱皱巴巴的一万元金色纸币在突然刮起的夜风里哗哗作响，细碎的微光在她眼前残忍地闪烁着，戳得顾舟的眼睛有点痛。

　　“快拿着呀，”李尾笑着把钞票塞进她的手里，“别被风吹跑了！”

　　顾舟被迫接过，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应对，只好低头无声地开始整理这一大把钱。

　　“李广泰他，”她垂头问他，“是怎么罚你的？”

　　李尾弯起肿胀的眼睛笑笑，语气开朗地说：“可能是我太过无赖了，毕竟还是亲戚，他拿我没有一点办法，只能无能狂怒——停职，断粮，冷处理。不过多亏我机灵，提前查到这边有个赚快钱的门路，你放心，按照这个速度，一周之内我一定能还清债务！”

　　顾舟专注地把皱巴巴的钞票一张张铺平，摞好，小声说：“赚得快，死得也快。”

　　李尾愣，然后委屈巴巴地抱怨：“哎！怎么又开始怼我了......”

　　顾舟撇嘴，停止吐槽。

　　“不早了，你吃饭了吗？”李尾又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两只压缩饼干递给她，“有一说一，这工作真的挺不错，还管饭。”

　　“你自己吃，我不饿。”

　　顾舟依旧埋头理钱，嘴很硬，肚子却咕咕叫了起来。

　　“你骗人。”李尾笑了，迅速撕开一只的包装，伸手递到她面前，“吃吧！”

　　败下阵来的顾舟终于抬起头，她大口呼吸着，仿佛要呼出胸口的所有压抑。

　　夜风带着食物添加剂的浓郁香味涌入鼻腔，这时，她突然有种生了场大病又痊愈后的疲惫感。

　　却是一种令人释怀又踏实的疲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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