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吟

　　林引苏回到灶屋内，将午后做好的糕点全取出来，阿果也去了前头铺子，取来十多个食盒。

　　二人将酥糖、鸳鸯桂花糖糕和红枣糕切小，动作麻利的边装边算。

　　良久后，林引苏抬眼看了眼屋外，天已黑时间差不多了，林引苏摆摆手，示意阿果不用装了。

　　十六个食盒，一个食盒上下两层，一层可装一个白瓷盘，每个白瓷盘都装得满满当当十二枚糕点，另加十二个油纸包，每包一份酥糖，林引苏擦了擦手，差点笑出声来。

　　阿果也在笑，“林娘子，明日的糕点都卖得差不多了，一会儿可要重新做？”

　　林引苏点点头，“少做一些，明日就当放半天假了。”

　　将账提前算好，不多时，前头院门被敲响，阿果连忙提着灯笼跑上前去将院门打开，外头站着两个小厮，阿果皱眉，两个怎么够。

　　“敢问可是林娘子家？我是积锦巷柳家小厮柳全，今日府中四姨娘在你家定下些糕点，命我二人前来取，现下可装好了？”领头的那个小厮倒是十分有礼，对着开门的阿果一拜。

　　阿果点点头，“都已装好，但是你们怎么只来了两个人？”

　　小厮疑惑：“四姨娘就派了我二人啊。”

　　林引苏听见动静从灶屋里走出来，“无妨，那便劳烦二位多跑几趟了，进来罢。”

　　阿果将二人领进院中，只见院中石桌上摆着满满当当的食盒，那领头的小厮目瞪口呆，“……四姨娘要买这么多啊……”

　　阿果摇头，“灶屋内还有呢！”

　　待将院子中和灶屋内的看罢，小厮捂着怀中的钱袋子哭丧着脸摇头，“林娘子，四姨娘并未言明买了这般多，我去库房是按例领取的银钱，现下怕是不够呢。”

　　林引苏挑眉，“带了多少银钱来？”

　　小厮：“只带了一贯钱……”

　　那俩小厮凑到院子一角商量了片刻，又怕耽误了主子的事儿，连忙上前对着林引苏作揖道，“今日未曾与主家询问清楚，故带的银钱不够，只我二人也无法将这些糕点全部搬回府中，能否劳烦林娘子与阿果郎君，与我走一趟积锦巷柳家，将糕点及时送回去不耽误主子们的事儿，不够的银钱可去库房领，我二人也好交差。”

　　林引苏沉吟片刻，这送上门来的肉，不能不吃。

　　先收下那一贯钱，林引苏将之前摆摊的扁担和箩筐取了来，一个小厮挑担，林引苏和另一个小厮两手满满当当，阿果一手拎着装酥糖的竹篮，另一手提着灯笼。

　　四人急匆匆的走出堆枣巷，跨过安平桥，穿过七里街，往积锦巷中疾步走去。

　　***

　　积锦巷在东大街中段，离县衙不远，沈见知回了请帖，见天色还早，埋头处理起公务。

　　阿肆扯着袖子进了屋来，对着沈见知不耐道，“公子，您去赴宴，为何非得寻我一道！”

　　沈见知挑眉：“既是赴宴，自有吃不完的美味，怎地还不愿了？”

　　阿肆不满：“这宴会那回我得了吃？不是让我翻墙就是趴后院听墙角！”

　　沈见知嗤笑：“你别忘了，当初是以什么缘由求了你祖母跟来的，若是不愿意，明日大可寻匹马回青州去。”

　　阿肆像瘪了气的球，摊在椅上，看了会儿沈见知处理公文，抬手去够桌上的糕点，啃了四五个后，突然好似想起了什么。

　　凑上前来低声问，“公子向来不喜欢赴这类的宴席，今日要去柳家，可是对那伙子贼人心中有数了？”

　　沈见知沉思片刻，缓缓的摇摇头，“今夜便知。”

　　***

　　戌时整，柳府后门，林引苏四人满身薄汗，气喘吁吁停下脚步，小厮柳全敲响院门，有看门的婆子打开门骂道，“好你个柳家柳全，出去当差可又耍懒才回来……”

　　见有外人在，婆子及时住了口，小厮上前解释后，林引苏和阿果二人跟在小厮身后，抵着头进了柳家后院。

　　将糕点都送到柳府灶屋外，今日当值的厨子柳兴捂着锅铲，有些瞠目的再次问道，“这些都是四姨娘订下的？”

　　得到林引苏肯定的回答，柳兴噎了噎口水，沉着嗓门小声骂道：“姨娘就是姨娘，一得势便如此大肆花费！毫无当家之道！”

　　林引苏和阿果低下头装没听见，出了灶房，还是领二人前来的那小厮，领着林引苏往一侧小路走去，“林娘子与我一处去库房领钱，今日家中款待贵客，一路切莫要胡乱抬头张望，若是冲撞了贵人，你我皆担待不起。”

　　林引苏听闻点点头，伸手将身后跟着的阿果牵起，二人低下头不言不语的跟在那小厮身后，穿过长廊，又拐过小院，路过花房又穿过园子。

　　阿果走得有些脚酸，抬起头悄声对林引苏问道，“林娘子，还需走多久啊？”

　　林引苏抬眸看了看，这已是第六个院子，这柳府，至少将三四个五进院子打通成一家，是真的大啊。

　　前头的小厮应是听见阿果的问询，慢下脚步，对着二人低下声道，“以往只需从刚刚那处灶厨院子走到吉徽苑，穿过接待贵客的齐峰堂和暖风阁就可以到库房了，但那处如今在办宴席，我只能带二位往后院绕一绕，请再忍耐一下。”

　　林引苏点点头，轻声安慰阿果再忍耐忍耐，有些后悔将阿果也带了进来，早知便让她在后院门口等着，平白的跟着自己走这些路。

　　穿过这条巷子，再走过一处开满花的院子，那院中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娇俏笑声，林引苏竖起耳朵，似是有些耳熟。

　　小厮叮嘱二人低下头快速通过，莫要张望，穿过这处院子，又走过两条长廊，终于到了库房所在的院子，林引苏长呼出一口气，这大户人家，平日里怕是出趟门都得乘轿子呢。

　　柳家管着账房的是位中年娘子，接过小厮手中记录糕点数目的条子，又和林引苏对了数目和银钱，才从钱匣子中掏出两贯铜钱递出来。

　　林引苏接过道谢，那小厮领头，牵起阿果，三人需得向着来时的路线走回去。

　　三人一路低眉顺目疾行，也未曾撞上什么人，直至穿过那处开满花的院子，行至一处长廊的拐角处，远处有人急急的上前来，抓着那小厮便开口，“柳全！死哪儿去了，才寻到你！今日你打扫时，可……？”

　　见有外人在场，那丫鬟急忙住了嘴，只连忙叫柳全速速与她一同前去，叫柳全的小厮一时慌乱得手脚不知往哪放，转过头急急嘱咐林引苏二人就在此处哪儿等着，不能乱跑。

　　见林引苏二人应下，才急匆匆的跟着丫鬟向前小跑，消失在那处廊桥拐点。

　　林引苏低下头看阿果，扶着她坐在长廊边的护栏上，阿果似是累极了，额头与脖颈冒出了密密麻麻的细汗，林引苏掏出帕子擦了擦，低声问她可是不舒服了？

　　阿果皱着眉摇摇头，“许是走得急了些，就是有些心慌慌的，林娘子我没事儿的，从小就是如此。”

　　***

　　柳府前门，柳家大郎君身着锦服，一双细长小眼透出精光，已在此处守候许久。

　　他有些不耐烦的转头问身旁小厮，“你可确认沈大人是此时前来？”

　　小厮低着头连声应是，“那位主簿大人亲应下的时辰，必不会错。”

　　柳大郎君站直身子，往出走了两步，往左前方的县衙大门看去，脸上漏出些鄙夷的冷笑，嗤声道，“不过是一小小县令，也敢跟我摆谱，待我重回京都之日，定要让你好瞧！”

　　身后的小厮将头埋得更低了，眼角余光看见从另一侧走来的紫色长袍衣角，连忙上前示意。

　　柳大郎君一僵，迅速换回谄媚的笑脸，快步上前迎接，“问沈大人安，在下柳家大郎柳清远，大人日理万机，此番愿应下在下府中宴帖，实使我柳家蓬荜生辉啊。”

　　沈见知淡淡一笑，不做回应。

　　见这人这般不给面子，柳清远笑得僵硬，声音还是那般谄媚，“在下一直在此守候，不见大人从县衙中出来，以为大人因为些什么公事儿耽搁了呢。”

　　沈见知：“是。”

　　柳清远面色一僵，不知这个“是”什么意思，只能扯着笑继续搭话，“听闻大人身边有个及其厉害的护卫，怎么今日是独自前来？”

　　沈见知抬眸望去，“怎么，柳府有危险？”

　　柳清远讪笑一声，立马答道，“自是没有！在下只是好奇，好奇。”

　　沈见知抬眼看向门口迎接的众人，除了一个柳家大郎君竟只有些管家仆从之类。

　　语气似乎有些不满，“听闻柳家家大业大，今日既是宴请我，只得柳大郎君一人作陪？”

　　柳清远心中暗骂，面上却不显，“我家老太爷已近六五，这几日身体抱恙，夫人与小女正在榻边侍疾脱不开身，家中只一儿郎被留在京都读书，故此请大人见谅，剩下些妾室旁的，实在上不得台面与大人作陪啊。”

　　听罢沈见知缓缓颔首，心中却暗嗤，这柳府有意思，长辈病重，亲子开宴席，留媳妇儿和孙女为公爹侍疾。

　　见这县令不好糊弄，柳清远还算有点脑子，快步上前请沈见知进门，引入正厅上座。

　　柳家原本乃应州一商户，数年前柳家二郎君攀上些关系，一家人得以在京都落脚，生意做得极大，也不知为何，这柳大郎君竟也在朝廷北迁的队伍中。

　　沈见知放下手中的酒盅，抬眼向院子外看去，月色清冷，夜风轻抚而过，引得厅外那一丛丛名贵花木随风荡漾。

　　柳清远朝着沈见知的目光看去，心中嗤笑，小小县令，就是没见过世面。

　　肥腻的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大人看这千鸢兰，乃是南齐一绝，在前朝可是贡品，一株便值白两银钱，当今陛下不爱这些俗物，我们这些个商户才得以欣赏。”

　　沈见知挑挑眉，嘴边挂着浅淡的笑意恭维几声，柳大郎君往身后靠去，抚了抚肥大的肚腩，更加得意了，开始吹嘘起柳家在京都有多么得势。

　　沈见知面上含笑，时不时做出些回应，只是眼神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柳家养了一群京都带来的舞姬，长袖细腰，身姿妖娆，善作翘袖折腰之舞。

　　柳清远喝多了酒，此刻已经不管是不是宴请外人，整个人已半躺在席上，脱了鞋的臭脚搭上矮凳，衣襟半开，一双小眼睛色眯眯的望着下方的舞姬，辣眼得很。

　　直至舞姬们一曲作罢，正要告退下场，柳清远眯起小眼睛，朝着其中一个招招手，一个身段玲珑模样娇俏的上前两步，跪下娇声向二人问安。

　　柳清远油腻腻的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手脚并用的爬起来，朝着一旁的沈见知探过头去，呼出的酒气喷在沈见知瘦削的肩膀一侧。

　　沈见知面色如常身形未动，目光放在刚端上来的糕点上，熟悉的酥糖整齐排列成圆，面上多撒了层蜂蜜和糖霜。

　　柳清远指着堂下跪着的曼妙身姿，有些戏谑的开口，“我这群舞姬自小养在家中，个顶个的乖巧貌美，这个滋味尤其秒也，我与沈大人一见如故，不如请大人尝尝如何？”

　　沈见知将目光从那盘糕点上挪开，看了眼下方跪着的美人，“柳大郎君这是准备，贿赂我？”

　　“这怎么能是贿赂呢，名人墨客之间不都常常互赠姬妾吗，他们管着叫……叫，对，叫风雅事儿！”

　　沈见知抬眼看向柳清远，双目泛黄，眼下泪堂发黑，是纵欲过度，酒色伤肝之相。

　　“呵，”沈见知嗤笑一声，不太客气，“这般风雅事沈某消受不起。”

　　盛满酒的酒盅被扔出去，舞姬发髻被砸歪，衣裙被泼湿，仍跪在原地不敢动。

　　直到柳清远不耐烦的声音响起，“算了算了，都是些以色侍人的俗物，沈大人看不上也罢，滚滚滚！”

　　***

　　林引苏和阿果在原地等了许久，也不见那小厮柳全回来，这条路一直不曾有人经过，灯笼里的蜡烛已燃得只剩半指了。

　　林引苏有些等不及，摸了摸阿果的额头，叮嘱阿果就在此处休息，不要走动。

　　往回走是那处开满花的院子，那位娇小姐似是对二人有些意见，林引苏犹豫片刻，决定循着记忆中来时的路向前走去，打算寻个人将二人带出府。

　　过了这条长廊，面前有两条路，借着快要熄灭的灯笼余光看去，左侧是一个垂花门，里头黑黢黢的似乎是个花木园子，右侧是又一条黑黑的长廊，林引苏拧着眉暗暗思索，来时到底走的哪条。

　　沉默片刻，林引苏提着灯笼往长廊走去，园子夜里应当是没人的，长廊还能碰碰运气，灯笼的红光越发暗淡了，四周只有蝉虫鸣叫，偶尔有雀鸟扑腾着翅膀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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