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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心获得安定了吗
夜晚,英道睡不着,在床上翻滚着。旁边的钦纯忍无可忍,翻身坐起:“你要不要睡觉了?”
英道也坐起来:“我激动嘛,根本睡不着啊!我成为了无名之徒!”
钦纯轻哼一声:“那算什么,我还成了飞天之徒呢。”
“那可是毗昙公,毗昙公啊。他亲自收下我呢。”英道激动地说。
钦纯揉揉眼睛,没好气地说:“不知道前几天是谁每天大骂毗昙公——”
“喂!”英道连忙捂住他的嘴:“那时候他就是很讨厌嘛。但现在又不一样。”
“是啊是啊,他变成了大好人。”钦纯重重地倒下去,闭上眼睛说:“你再激动下去,就去外面跑步吧。”
“钦纯!”英道硬是把他拉起来,说:“我们马上就要搬去训练场住了,到时候想见都见不到了,你就不会想我吗?”
“比起这个,”钦纯支棱着睡眼,说:“我听说所有郎徒都睡在一起,到时候你可要小心。”
英道立刻双手抱胸,信誓旦旦地说:“你放心吧。”
郎徒招收结束的那天,所有新招收的郎徒都聚集在一起,搬进他们未来几年的新家。
演武场上,以十花郎队伍为首,十几支队伍依次排开,无名之徒作为后进,安排在最角落,英道站在人群里,远远朝前看去,都看不清风月主的脸,只能听到他扯嗓子说出的话。
无非是些标举花郎精神的老生常谈。
但是,今年又有些不同,因为德曼下达了新的旨意。
风月主比才让她意识到花郎培养存在的弊端,对花郎制度进行了完善,将花郎事务分为六部:忠义、文事、武事,以及祭事、供事、艺事。这六个部分由专人负责,同时也将花郎培训内容对应匹配,要求安排朝中有才能的臣子前来授课。
作为代表,德曼点名要求美生定期向花郎传授外语,并将美生从司量部调职礼部,任命为礼部令。
美生虽然不通武艺甚至不会骑马,但多才多艺、偏好风流机巧,又说得一口流利汉语。在美室时代,他出任礼部令,负责外交事宜,堪称得其所哉。即使不希望将礼部令这样重要的职位交给美生,但德曼却深切地意识到,她只能如此。
嘉俳节即将到来,节日的氛围更加浓厚。新招收的郎徒们开始投入训练,为嘉俳节的演出做准备。
当日,宫中举行了盛大的宴会。花郎徒们献上精心编排的节目,剑舞、鼓舞、器乐,不一而足。演武场上欢声笑语,气氛热烈。
德曼位居座首,举杯三次,邀臣子共饮。三杯之后,德曼放下杯子,意味着晚宴正式开始。
大家纷纷举起筷子,毗昙却离开了座位。
和喧闹的演武场不同,回廊处依旧安静。他静静站在那里,看着空中的圆月,廊下的流水倒映着月亮,也倒映着他孤长的影子。
脚步声响,薛原来到他身旁。
毗昙问:“薛原公是来找我吗?”
“是啊。”薛原说:“有些话,想对毗昙公您说。”
毗昙自空中收回视线,转向薛原。
薛原缓缓开口:“毗昙公,恐吓是对敌人的手段,但是对手下,是不能单单用武力胁迫的啊。”
“哦。”毗昙笑了:“是夏宗公的事情吗?看来薛原公是忍了很久了。”
薛原道:“只是一直在想该不该说罢了。”
“那怎么又要说了?”毗昙瞥着他,问:“像薛原公,应该不怕威胁吧。”
“武力只有在不轻易动用的时候才更有威慑。”薛原避而不答,继续说:“而恩威并施,是控制人的基本。”
毗昙盯着他:“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无论如何,”薛原看着平静的水面,说:“是玺主的孩子啊。”
薛原走了。毗昙依旧沉默地站在那里。
远处传来晚宴的欢声笑语,身后再次响起脚步声,与薛原的不同。
毗昙侧了下头:“……陛下。”
脚步声来到他身旁,德曼问:“觉得太吵了吗?”
毗昙笑着摇头:“只是忽然想到,从前嘉俳节的时候,我总是倒在草地上看月亮来着。”
“是啊。”德曼笑笑:“在沙漠的时候,我总是躺在沙子上数星星。如今,却是再也不能了。”
毗昙无声地扬头。那月亮高高挂在空中,既孤冷,又遥不可及。
很快,德曼打破了这份共同的静谧,将一切拉回了现实。她问:“无名之徒招收得如何了?”
毗昙自月亮上收回视线,低头道:“招收了许多有能之士。”
“恐怕也有不少人是有备而来吧。”德曼说。
“是。”毗昙道:“薛原公应该安插了人手。”
“美室的惯用伎俩。”此事不出所料,德曼平静地说:“百姓们缺少的太多,更容易被收买。对他们谈忠诚还是太早了。”
“是。只有吃饱了、穿暖了,才会考虑更多。”毗昙认真地考量:“所以,我会先给予他们安定。有了安定,再给予他们希望和梦想。”
德曼点头:“只有有梦想的人才会努力寻找方法,而没有梦想的人,是一步也不能前进的。”
“成为花郎,”毗昙微笑着说:“就是他们眼前最近的梦想。”
德曼转过身来,微笑着问:“那你呢?”
毗昙不解:“什么?”
“毗昙公,”德曼重复:“你的心,获得安定了吗?”
毗昙默然片刻,忽而一笑,笑得夸张:“陛下,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我的心不是早就安定了吗?”
“越是心虚的时候,越是会笑得厉害啊。”德曼忽然说。
毗昙的笑僵在嘴角,慢慢收敛,却一时无言。
德曼移开目光,直视前方,又问:“那么,你的梦想呢?如果说获得了安定,就可以给予希望和梦想——那么,你的梦想是什么?”
毗昙也转过身,和德曼并肩而立,目视前方。彼此不再关注,就不用担心发现表情的端倪。
他张了张嘴,嗓子梗了许久,才说:“三国一统。”刚开口时似乎有些疑虑,可说着说着就好像相信了这个梦想,道:“我的梦想是,帮助陛下实现三国一统。”
“很好啊。”德曼打量着他:“毗昙公。”
毗昙扯着嘴角笑了下。
这笑容中混杂着太多的情绪。
美室曾感慨无法看透他,多少人觉得他捉摸不定,但在感情表达上他却过分单纯了。
德曼收回了目光。
“今晚的花郎表演很精彩。”她说:“有无名之徒吧。已经训练了一段时间,你对他们有什么看法吗?”
“是,陛下。”毗昙收束情绪,再度回到公事公办的口吻,稳了稳声线,说:“郎徒中有一个人,我打算收他为徒。”
“是这样吗?”德曼微讶:“想必是有什么过人之处吧?”
毗昙认真说:“他有梦想。”
德曼问:“什么梦想?”
毗昙答:“天下第一。”
德曼赞叹道:“确实是远大的梦想啊。但是,只因为这样吗?”
不。不只因为这样。更重要的是,你身边需要这样的人。
毗昙凝视着德曼的侧脸,抿唇弯出一个笑,说:“是这样。他原本是个小偷来着。”
德曼也有了些兴趣:“你认为他能够做到吗?”
“至少,有梦想的人会寻找办法,至于其他的……总要先试试嘛。”毗昙轻快地说:“我的武艺传自师傅,重在敏捷灵巧,需要爆发力和弹跳力。他刚好具备。”
“那么,缺点呢?”德曼问。
“缺点嘛……”毗昙忽然笑了:“体力不足。”
“只是体力不足,训练就可以了。但是,”德曼好奇:“为什么笑?”
“她嘛……”毗昙想起旧事,笑得更灿烂了:“是个丫头啊。”
“丫头?”德曼扬起了眉。
“是。”毗昙回应。
那次英道偷东西偷到他身上,直接被他扔到地上,当时只是觉得他轻一些,但小孩子本该轻些,他没放在心上。后来英道在报名处大闹一场,他询问山啄事情经过,山啄提起一个细节。他说,拉扯中不小心撕开了英道的衣襟,英道反应强烈。
“又不是没穿衣服啊。”山啄嫌弃地说。
但毗昙却想到和德曼初遇的时光。
他们初识的时候,德曼的公主身份暴露,在庾信守护下逃出王宫,正遭到美室的追捕,那时候,德曼还只是女扮男装的郎徒。
后来,逃命中,他们三人一同跳下瀑布。德曼在沙漠长大,不通水性,溺水不醒,庾信将她拖到岸边做人工呼吸,而他因为刚刚经历酣畅淋漓的战斗,正兴奋得大喊大叫。不经意间侧头,才发现有些不对。
德曼落水后衣衫散乱,郎徒外套松松垮垮,露出贴身衣物,才显现出胸口微妙的起伏。
那时他才意识到:哦,原来是个丫头啊。
而庾信见到他的眼神,立刻手忙脚乱地为德曼掩住前襟——和英道的反应十分相似。
如果只是想找一名侍卫,那么,比英道优秀的人数不胜数。但因为英道是个丫头,所以,没有人比她更合适。
“那么,现在她也是女扮男装的郎徒了啊。”脸上露出些活泼神色,德曼期待地说:“真想见见她啊。”
毗昙怔怔地注视着她。
自从登基成为女王,她脸上就再看不到这样明显的表情,她把所有情绪都收敛起来,每表露出一丝,都显得弥足珍贵。
“毗昙公?”德曼不见回应,扭头看他。
“哦。”毗昙回神,连忙低头,说:“她还需要再训练些时日。到时候,我会带她来见您。”
“好。”那一丝真情流露很快消逝,德曼正色说:“无名之徒只求有能之士,不只是不拘出身,也该不拘性别。”
“是,陛下。”
“而且,”德曼想起自己做郎徒时的经历,说:“体力的培养不是朝夕之功,她年纪尚小,正在成长,还是循序渐进为好。”
“是,陛下。”
花郎的培养按部就班地进行,无名之徒的招收不仅达到预期,甚至挖掘了一名女性,一切都顺利地进行着。到秋收结束时,安康城那边也传来了好消息。
德曼还是公主时,安康城的耕地因为受灾而减产,但贵族不上报朝廷减税,仍照常收取租税,逼得百姓暴动。德曼亲自前往,不但宽恕了暴动的百姓,而且以公主的身份承诺:只要他们愿意开垦荒地,王室将借出应急的粮草和二品铁制作的精良农具,他们只需要偿还王室借出的资源,再上交极少的利息,就可以将开垦的荒地留下自用,甚至传承给子孙。
但是,百姓信誓旦旦地说着相信公主,等德曼离开后,却带着王室借出的粮食和农具逃跑了。
德曼备受打击。美室趁机敲打她,也告诫她:“狂风暴雨般的惩罚,一点点给予的奖赏,这是控制人的根本啊。”
她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再度返回安康城,对抓捕回来的百姓重申了自己的承诺,并且,含着眼泪,亲手握剑,处决了带头逃跑的两名百姓。
迸出的鲜血溅了她满脸。那之后,她的手颤抖了很久很久。
但是,善政也终于推行了下去。
美室素来以恐惧来操纵百姓,他们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善政,尚且不能理解什么是自己的土地,理所当然地不相信这样的事实。但是,她不会放弃。
今日,安康城的百姓们终于将开垦的荒地变成了自己的土地,将收获的粮食收入粮仓,推着要偿还的债务,来到王宫门前。
德曼带人亲自接见了他们。
勾掉最后一笔债务,上大等金龙春看着账簿上的记录,问:“哪位是奉基?”
跪地的人群中,有人举起手来:“是小人。”
德曼欣慰地说:“你在荒芜之地开垦出了最多的粮食。”
“是。”奉基激动地说:“陛下赐下的农具实在是太好用了,开垦的时候省了不少力气。”
“我任命你为供奉开师。”德曼含笑道:“其他地方也会像安康城一样,推进荒地的开垦,将由你来指点他们,让百姓开垦出更多的荒地、收获更多的粮食。”
奉基行礼:“王恩浩荡!”
旁边,金龙春说:“以后,每年都会查点你们的收成,会继续从你们当中选拔供奉开师。所以,请你们务必更加努力地开垦荒地。”
“王恩浩荡!”
“女王陛下万岁!”
德曼微笑着看向欢呼的人群,想起曾经文弩质问她凭什么称王时,她的回答。
“首先是愤怒,我会抚慰被美室欺凌的百姓的伤口。”
“其次,我要以圣骨王族的身份制约贵族的嚣张。”
“第三,就像我做着‘不可能之梦’一样,我会让新罗也做‘不可能之梦’——用比天神皇女、比日食、比神堂更狡诈的幻象——希望。只要是新罗人,无论是武将、花郎,都能让其热血沸腾、赴汤蹈火而在所不惜的、那样的——梦想、还有希望。”
仁平二年春,女王诏令,大赦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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