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雀

　　两人坐定在马车里，周真如还没从喜悦中回过神来，李弘宁看着他也是微微一笑：“前线很苦的，气候与京城全然不同，冬季酷寒，夏季暴晒，你还笑，后面就笑不出来了。”

　　周真如怀里还抱着包袱，笑容里颇有些甜蜜的意味：“能跟你在一起，我就很高兴，当然能笑出来。”

　　李弘宁正色：“不过有些事我还是提前告诉你。”

　　“什么事？”

　　“战场上，军医每天都会看到的，和要做的事……”

　　说了其实也没用，战场后方的营帐里，挑灯夜战分析军报的李弘宁听到外面凌乱的脚步声，放下笔疾步走过去，一把接住掀开帘子进来的周真如——他刚狂吐一场，又累又虚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早就跟你说过了吧，要你回去你偏不听。”李弘宁无奈不已，却也没办法，只好掏出巾帕给周真如擦脸擦嘴，结果一阵风裹着血腥臭气吹来，周真如胸口一鼓，又吐了。

　　“哎，此时除了上风口，没有地方能闻不到这气味，你先坐会儿，一会儿再回隔壁。”李弘宁等他吐完，吩咐人进来打扫，自己拖拉着周真如让他坐在床上。

　　周真如住在李弘宁营帐旁边的小帐子里，这小营帐还是李弘宁特意给的。他的营帐不能让人随便进，即便是周真如也不行，倒不是他担忧周真如是细作，而是旁人的流言蜚语也能带来灾祸。

　　战场生活并非周真如的想象，虽然是为了李弘宁而来，但在战场的这段日子里，周真如和李弘宁没说上几句话，一天到晚全和伤兵军医们混在一起了。两个月下来，周真如黑了也壮了，能拿起长兵杀人了，还一个人就能拖动一个带盔甲的士兵。

　　满鼻满嘴的酸臭味儿，周真如吐得脸色苍白，慌忙去炉子边找水喝。李弘宁把军报合上并且压上镇纸，转身坐在炉子边，权当休息了。

　　周真如捧着热茶杯坐下了，炉子一周都围着干粮，粮食的香味终于暂时遮住死人气息。

　　“之前你用长兵杀了个敌人，不过你不适合用长兵。”李弘宁道。

　　“嗯？我不是跟你说了，我不回去，我治好了不少伤兵，我走了，干活儿的又少了一个，难道还是我做得不够好，又或者是给你造成了我想不到的困扰……”周真如声音越来越小。

　　李弘宁别反驳他，只悠悠回答：“所以我央着后面城里的铁匠铺，给你打了柄匕首。”

　　周真如只见眼前寒光一闪，连忙扔了茶碗双手接住，入手粗糙又沉甸甸的触感，是一把一尺不到的匕首。这匕首外鞘通体棕色，上无任何花纹装饰，拔出来后，只有银光乍现的锋利刀刃告知周真如铁匠的功夫究竟下在何处。

　　“这匕首外表确实朴素了些，战场上一切从简，没办法，幸好这匕首削铁如泥，最重要的一点没有丢。”李弘宁对这匕首无比满意，甚至还夸了两句。

　　周真如郑重地把匕首放在腰间：“如果有一天我深陷重围，我一定用它自尽而亡。”

　　李弘宁却笑：“那为什么不用它再杀死一个敌兵，而且多杀一个，你还多一线生机，杀着杀着，你就活下来了，或者以更光荣的方式死去。”

　　这也许就是他们二人的不同之处，多的是人在教化中被告知遇事要忍受要伤害自己，可李弘宁没有，他只知道如果想达成目的，就要去争去抢去反抗。

　　外面狂风呼啸，大雪过膝，而营帐里温暖舒适，炉子里火光冲冲，上面烧的水正冒着腾腾热气。身处战场中央的李弘宁端坐在炉子旁边简陋的小板凳上安然若素，无论面临怎样的战局，他都必须镇定，因为千军万马，任何行动都要经过他的布局和允许。每个人也都习惯了他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似乎天塌下来他都会主动上去顶着。

　　只有周真如道：“你有心事。”

　　李弘宁一愣：“我有这么喜怒形于色？”

　　“没有，可我就是知道。”

　　李弘宁眼眸低垂，睫毛的影子落在他脸上，淡淡愁绪弥漫其间：“是，但有十七皇子在朝堂，此事必能解决。”

　　周真如没问是什么事，也知道战场上任何事都与统帅士兵的身家性命有关，自然也就是与自己身家性命有关。

　　“王利将军最近身体不好，军医们束手无策，你明天也去看看吧。”李弘宁又道。

　　“知道了。”王利并非年事已高，但进了西北就因为水土不服一直病着，之前还能指挥战争处理军务，最近已然卧床不起，战报情报都是李弘宁等人这群二把手们念给他听的——这也是李弘宁最近彻夜不眠分析军情的原因之一。

　　前线忙着，京城里也不太平，皇帝收到王利病重的消息，震惊得连夜召见皇子大臣，商讨万一王利身殒，该由谁来继任统帅。

　　皇子大臣们内心鄙夷，都以为十七一定会推荐李弘宁，谁知十七道：“禀报父皇，李弘宁虽然年轻力壮也立过军功，但资历经验比起王利还是有所不足。如果王利将军身殒，李弘宁只能抵挡一时，还是要另寻统帅。”

　　那问题就变成统帅该是谁，梁朝并非没有名将，但此刻他们各有职责，不可能撇下自己手里那一摊再奔波去西北。

　　此刻，十七提出了意见：“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他说的是已经上书乞骸骨的老将刘敏。皇帝想起他，登时眼睛一亮，派花相欢带着厚礼出宫慰问他。

　　花相欢接旨后迅速就去了，临走前十七提醒了他一句：“十皇子手下有个武官一直想顶替王利的位置，但家国大事不可儿戏，若是派了无能之帅去指挥军队，莫说士兵，连将军们都要折戟，花内官须得掂量轻重，实话实说。”

　　“多谢殿下提醒，这是自然。”花相欢懂，若真使无能之辈率领军队，李弘宁也会有危险。

　　好在刘敏虽然年老，但耳聪目明尚可用，于是皇帝令他速速披甲上马，去西北前线挽回局面。同时又收到前线战报，虽然在小战中击退敌军，但王利医治无效，还是在军营里逝世了，目前由李弘宁暂理一切事务，请朝廷速派统帅。

　　皇帝和众臣同时松口气，只等着刘敏到了前线，问题就迎刃而解。

　　前线这边，李弘宁彻夜不眠，领着众人先送王利棺椁回京，继而去军营查看战后的伤员粮草武器情况和数量，深夜里回了营帐又写战报和战局，为了方便统帅来了之后尽快了解战局全盘，他还把自己这些日子以来观察到的此地风土人情整理成册，预备一起送给统帅。看似一切向好，其实也有暗流涌动的时候，王利已死，刘敏未到，暂时统管全局的李弘宁就成为众矢之的，他不是这群将军里年纪最大的，自然有不少人想取而代之。

　　李弘宁当然能看破，但他没有立刻说，过去的战功不代表现在，要想说服人，还是得再建战功，可再建战功也要属下配合，若是他们不配合，自己必定兵败身死，历史上不是没有前车之鉴。

　　看他们这意思，显然是要联合起来给自己这下马威，那自己该怎么说服他们？

　　“我有朝廷的圣旨和王利将军临终时刻的保荐，做这个代理统帅名正言顺。若是有异议，自可写奏章向陛下呈报，但只要新旨不下，任何抗命不从者，无论士兵还是将军，斩立决。”

　　李弘宁拿出圣旨和令牌，傲然道：“北宋《武经总要》第一句有两条铁律，不听号令者，斩；击鼓不进者，后队斩前队。严明的纪律关乎战争胜负和生死存亡，诸位将军都是聪明人，是齐心协力立下战功获得朝廷嘉奖，还是祸起萧墙兵败如山倒，你们自己选。”

　　众人没想到他什么事都没做就直接说明，但圣旨再上，他们再瞧不起李弘宁也不敢抗旨不遵。没想到李弘宁厚积薄发，不仅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还几次击退前来偷袭和攻击的敌人。

　　因为王帅病逝，刘帅未到，所以咱们只好转攻为守，但现在冬季将临，越拖下去，越对我方不利。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若事事都等，那还打什么仗呢？独自坐在书案后的李弘宁想着，悄悄掏出十七皇子给他的密令：“若时机已到，可主动出击。”

　　帘子外脚步轻响，周真如捧着盘子进来：“深夜了，喝汤睡觉吧，你现在暂代统帅，若是累病了，那可是群龙无首了。”

　　李弘宁合上军报，笑着接过：“若是我说，这些军情使我兴奋，使我力气充沛，不会突然倒下，你信不信？”

　　“信，当然信，毕竟这些是你热爱的东西，是能让你达到目的的东西。”

　　“那我想达到什么目的呢？”

　　“自然是荣华富贵，大权在手，万人之上。”周真如凑过去小声道。

　　“若是这一仗打赢了，其实我还另有打算，恐怕短时间不会回去，等你以后再来，就会看到这里今时往日全然不同，关帝庙也修建起来了。”

　　“没想到你还记得关帝庙。”

　　“那这就说明这地方太平无恙，你可以来此地行医周游，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嘛。”

　　周真如眨眨眼，继而笑道：“其实也不需要关帝庙，你在旁边，我就觉得这地方很安全。”

　　李弘宁也笑笑：“也许，一切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万一在我身边会招来灾祸呢。”

　　“那我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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