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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至此莫回头
六月二十二,黄道吉日,乾元殿又迎来了一位新的帝王。
这也意味着,御坤宫也将入住一个新的女主人,南唐的少年皇后。
天高远阔,真真鸿雁从远处飞过,飞过一道又一道的宫墙。一层又一层的红墙像铺天盖地而来,与天地成了一色,红艳非常。
鼓乐三响,皇帝出太和殿,礼官和侍官随后,百官恭跪于玉阶下。
皇帝着玄衣纁裳十二章冕服,中单素纱,红罗襞积,革带佩玉,带白玉十二旒冕冠,佩剑。
与此同时,皇后由正乾门入,女史在前,宫女执孔雀屏,提琉璃宫灯香炉等器物随后。
皇后着深青绘翟祎衣,朱罗縠逯襈裾,戴九龙四凤翡翠冠。
帝南后北,遥遥宛若天人。层层礼服下,看不清人的模样,只觉得那皇帝的显得清冷孤寂,皇后身量方小,似承载不了这天地之力。
礼官宣读诏书:“永徵元年,承天地之运,绍华夏王统,立国宗觽,以一天下,规矩万民。唯我祖宗,上承宗周,远绍黄帝,天熿贵胄,开德继远,功盖五帝,德过三皇。遂承天祚,今上躬亲,以载千秋。”
百官齐跪,以迎新主。
礼官宣读诏书:“王者建邦,设内辅之职;圣人作则,崇阴教之道。式清四海,以正二仪,辅助王道,供奉天地。今永宁宫阙,中宫旷位,清阳郡主沈氏,出身名门,淑质性成 ,律若贞懿 ,柔贤内正,道彰柔顺 ,淑德贤明 ,立为皇后,内兴宗室;外以明法度、近贤臣。使四海同遵王化,万方共仰皇朝。”
皇后由女官扶向玉阶,典仪托凤尾,后端庄肃然,受金册凤印。
百官再次齐跪,三呼万岁,声音高旷,响震宫阙。
礼乐又起,奏太平之音,起盛世之乐。
乾元殿前,这对风雨飘摇中的少年帝后将开启他们另一个崭新的人生。
巍峨的琉璃黄瓦铺成的宫殿前,跪着的是芸芸众生,他们心里却想着,这对天家儿女,在纷繁的朝堂和宫闱中,会将这江山带往怎样的命运,或者,他们自身的命运又将如何在其中沉浮。
离音望着天高远阔之处,依旧没有尽头,所见之处无不是红墙绿瓦。自己被这厚厚的祎衣压得喘不过气来,空气中都是酷热的气息,后背却觉得一阵凉气。
她又不能转过头去看尚轩,只能努力去回想刚才见他的模样,然而方才却根本没有看清楚他的样子。那玄色纁裳仿佛把他塑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人,身上的杜若兰香被掩盖,看不清楚神情,只有影子依旧觉得萧索。
之后还有诸多礼节,她都觉得是昏昏沉沉,在女官的带领下像一个木偶似的按步完成。
此时屋中红烛烧得正旺,是龙凤烛。无论是皇帝还是皇后,一生都只有一次,龙凤烛齐燃,直到天明。
离音只觉得眼睛有些花,也许是凤冠太重,加上从清晨到现在,她都完全没有进食,早有些头晕目眩,看到这大片大片的红色,更觉得不舒服。
水晶帘前十二名女官低眉站着,手里捧着合欢酒和点心之物,看不出一点疲倦。
左边的香鼎里焚着馥郁的龙涎香,那烟雾袅绕,顺着帘子缓缓渗到了外面。
这是离音最敏感的,因不是平日里喜欢的合欢和伽蓝,她更觉得胸口有些闷。
尚轩还没有到乾元殿,她也不能卸凤冠,退祎衣,只能干坐着。方才一直在忙着如何行礼,如何不出差错,此时,才能静下心来好好想想事情。
手心触碰到被子,滑而凉,上面绣着团龙和团风,金丝银线穿梭其中,富贵得甚是喜人。手心吃痛了一下,掀起褥子,才发现是桂圆,想起之前教习嬷嬷说诉之事,她不由地脸红心跳。
万水千山的走来,他们终于结为了夫妻。
夫妻。她想到这个词,不是帝后,是夫妻,总有着平凡的甜蜜,她虽然不懂什么是夫妻,可想着能以后日日陪伴在轩哥哥身边,日子便是好的。
不管姑姑存的是什么心思,从今以后,她都会用自己的所有守护在尚轩的身边,这是心愿,更是承诺。
她曾在这座宫殿里许过另一个帝王诺言,答应一生一世守候守候在轩哥哥的身边,从此不再让他孤单一人。
她亲眼看着那个老人含泪而去,他遗憾没有来得及看到他们喜结良缘,而懵懵懂懂的她,于今,得以偿还,弥补了他的遗愿。
“轩哥哥做了皇帝,我做了他的皇后,您若在天有灵,也可以安慰了吧。”
她低声喃喃着。看着不远处的牡丹屏风,心中百转愁肠。
“皇上万福金安。”
只听见外面女官齐整地行礼,离音顿时缓过神来,正襟危坐。
尚轩此时已经换了常服,明黄色的龙袍配玉带,腰间挂九龙玉佩,翩然而入。
离音微微抬头,正碰到他的眼神,他正含笑望着她,依旧是那个俊秀儒雅的轩哥哥,只是身上多了一层帝王的尊贵。
尚轩见她一身繁复的礼服还没有卸下,嘴角微微上翘,似有些小孩子的脾气,心头一暖,走上前坐到她的身旁。
剩下的礼仪不多,合卺酒后,女官们恭贺帝后,便退下。
这时,屋里才剩下他们两个人。
“啪”的一声,烛花爆破的声音传到离音的耳朵里,就像自己的心跳。
尚轩先卸下了自己的玉冠,放在案上,然后手伸到离音的耳朵后,微微停留。
离音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好烫好烫,大气都不敢出,更不敢说话,怕说话都是结巴的。
他们平日里也有亲近的时候,可这次不一样,他们已经行了礼,是夫妻了。尽管她还年幼,可房中之事教习嬷嬷已有指导,并不是一无所知,见尚轩如此亲昵的举动,更是窘迫,不知如何是好。
尚轩见她面色绯红,微微一笑,为她卸下钗鬟,冰凉的手指碰到她的脖子,只觉得她的身子都在微微地打颤。
他将他们的玉冠和翡翠冠放在一起,蓝白相衬,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只觉得岁月如此静好,像两个相亲相爱的人儿相依相偎,伴着灯儿说着小时候的趣事。
椒房幽幽,情思缠绵。
离音的头发已经散了,软软地铺在肩上。尚轩看着浓妆之下的她,眼睛里是掩盖不了的惊艳。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他的语气温柔,混着合卺酒的香味扑到离音的脸上,麻麻的,离音本来就半醉了,此刻头上已经冒出了小小的汗珠。
尚轩像是没看到一样,手有伸到她的腰间,修长的手指扣住了腰带。
离音顿时觉得自己像一座冰山,支支吾吾地说:“轩哥哥,我……”
尚轩见她如临大敌,不免觉得好笑:“这衣服我看你穿着不自在,先脱下来吧,别捂出病来了。”
离音这才“哦”应承了一声,头上依旧不断滴冒着汗珠子。
尚轩把她的礼服放在屏风架子上,从旁边的半圆掐金铜镜里看到她的侧颜,睫毛扑闪扑闪的,头埋得很低,倒像是要埋到脖子里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也没有转身,半含欢喜半含惆怅地说:“还记得吗?你八岁的那一年,我们在上林苑玩耍,我记得那时候雪都还没融化,你说,长大以后要给轩哥哥做新娘子。”
离音听他提起往事,不由地抬起头:“幼时的往事了,却总记得清楚,那时候,子鸢还那么小,徽哥哥也还在……”
她忽然觉得心里有几分烦躁,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走到妆台前,缓缓地拿起象牙梳,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头发。
那些红的蓝的粉的绿的脂粉盒子模糊了她的双眼,铜镜里映出的繁华景象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心就如同一个扑满,幼时的回忆满满地装在里面,沉沉的。
月色正好,在人毫无察觉地情况下,透过一点缝隙投射得到青纱帐上,雪白雪白的,铺天盖地的白,是这锦绣金屋中的一抹不起眼的凄凉。
他们便是隔着这层纱帐,一立一坐,幽幽地谈着这些年的物是人非。
“怎么能忘?你去皇陵的那些日子,我便不再是那个不知世事的小女孩了,我如今方懂得,徽哥哥和凤慈姐姐,还有子鸢妹妹,他们的苦。”
似乎是很想哭,可是已经没有了眼泪,随手拿起一朵珠花,饱满地珍珠镶嵌在其间,明珠光华,晶莹似露。
尚轩想说些什么,可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知道,她已经不是那个天真烂漫什么都依赖着他的笨音音了。从皇陵回来的那一天,在合欢树下见到她的第一眼,看到她眉目中已有几分伤感却依旧含着笑,便知道,这一生,已是再不能回头,再不能回头。
“想来,上天待我们甚厚了,至少我们还能相守。来日方长,日子虽然难过,可是我们都还安好,有长长的后半生可以共度。”她的头微微上扬,眨了眨眼睛,仿佛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说出这段话。
“来日方长”,听到这四个字,尚轩的心中一阵苦笑,是啊,来日方长,日子还远着。
人生便是这样,翻过一道坎,前面还有无数道坎等着你,总要经历那九九八十一难,命运才许你归一。
月色渐移,房中又暗了,龙凤烛已经去了一半,香鼎旁的两个兽耳垂了下来,似乎也是累着了。隔一会儿,又听见烛花的爆破声,跳跃起来,火花灿烂。
两个人躺在床上,双手搁在被子上,望着头顶的纱帐,三层帷幔已经放下,隐约能看见两对鞋齐整地放在一起,如此和美。
没有多余的东西,只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分,单单纯纯的小儿女心意,睡在同一张床上,说着下棋弹琴画画的琐事,离音的话比较多,说着说着便累了,眼睛缓缓闭上。
周围静极了,尚轩直起身子来,靠在软枕上,甚是疼惜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手放进被子里,又帮她缕了缕头发,方觉得心满意足,又小心翼翼地躺下。
掀起帷幔,看着案上灯影遑遑,帝后的冠冕紧紧相依,架上的龙袍和凤袍搭在一起,桂圆和仙桃等物都堆成了小山似的模样,一派祥和喜庆。
这一刻,似乎往日之荣辱得失都清淡如水,旧时遭不幸,都不那么重要了,只因为这一刻是如此静好,满足。
人生至此,上天已经给了他最大的补偿,不管这帝王之路有多么坎坷和艰难,为了枕边的这个人儿,他甘愿放弃青书万卷扁舟一叶的梦想,甘愿折断自己的羽翼被这曾给与他伤痛的宫阙囚禁一生。
而这一刻的他,又如何知道,等待他的不仅仅是路途的艰难,更有人生的变幻莫测和命运阴差阳错的玩笑,让他最终为了这个承诺付出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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