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长

　　“房间门从里边反锁了，只有我给她送饭的时候，才开一点点，”宋阑走在喻玫之前，站在门口，看着面前的棕色木门，“即便是我姐上来，京柔都不开。”
　　喻玫点点头，宋阑准备抬起手敲门，又看一眼矮半个头的喻玫，神色犹豫，“不过我不确定她会不会愿意让你进去。”
　　“咚咚。”门里边没什么动静，宋阑和喻玫对视一眼，又敲了两下。
　　“是谁？”里边的人终于开口，喻玫敏感，察觉到小姑娘还是哭着的，莫名想起她刚才一进李文栗办公室的时候，看到徐小平那个颓唐的背影。
　　“京柔，是我，小舅舅，”宋阑声音温和，安抚着屋子里的女孩，“你们张老师已经从北京回来了，她想进来看看你，你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都没人跟你说话，你不是最喜欢张老师了？你想跟她说说话吗？”
　　再没有女孩子的声音回答，喻玫和宋阑就站在原地等着。
　　好半晌，门才从里边缓缓打开，宋阑见小姑娘穿戴十分整齐，不像白天给她送饭时见到的邋遢样子，便明白了京柔刚才是在收拾自己的外表。
　　在喻玫心目中，谭京柔一向是可爱的学生，她温柔开朗，对世界和未来抱有美好的期待，只是在成绩偶尔下滑时会因为发愁选择少吃一两顿午饭“惩罚自己”。作为课代表，她认真负责，从内心深处愿意对其他同学的数学成绩负责，是喻玫很得力的帮手。与此同时更为难得的是初中阶段同学关系本就复杂的情况下，谭京柔作为老师们下意识偏爱的好孩子，与班上的其他同学也相处得不错，据她所知京柔这三年来从没有和同学发生过什么矛盾。
　　如此可爱的小姑娘看到喻玫依旧是乖巧的，只是脸上不再是往常的笑脸，甚至泪痕还没有完全被她擦干净。
　　喻玫一眼就看到小女孩充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神，想念、害怕、伤痛、失落，喻玫心里重重叹息，太早经历感情对一个小姑娘来说，很大可能会留下心理上的重大影响。
　　“张老师，你是来批评教育我的吗？”京柔从不愿撒谎，这也是喻玫心痛的原因，小姑娘是真的伤到心了，她总是无比直白地对人对事，包括对待自己的情绪。
　　喻玫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一边伸出右手轻轻抚摸谭京柔的后脑勺，一边转过脸去看着宋阑说：“谢谢宋先生带我上来，方便让我单独和孩子说说话吗？”
　　宋阑看着小姑娘，她的眼神还有点可怜兮兮的恳求意思，宋阑失笑，“那让张老师留在这跟你说话好吗？”
　　见京柔轻轻地点头，宋阑朝着喻玫也点了下头，转身下楼去了。
　　京柔邀请喻玫进去自己的房间，喻玫轻手轻脚地跟在她后头，一大一小两个女性就并肩坐在女孩床边的地毯上。
　　喻玫看到小姑娘称得上“豪华”的房间布置，想到宋梅对孩子的物质需要总是想尽办法地满足，她给女儿最好的，同时也希望控制住女儿的一切。
　　“比起批评教育你，老师更希望了解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才能更好地帮助和保护你，”喻玫见女孩抬头看着自己，便缓缓开口，“况且，如果是真正的感情的事情也谈不上什么批评不批评的，京柔，你不用害怕老师。”
　　谭京柔一直钦佩自己的班主任，从第一次见面，喻玫在讲台上带着全班同学在纸条上写下自己最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大人的时候，就觉得张老师是一个用心而特别的老师，于是在竞选班委的时候，一向不喜欢管理和领导别人的谭京柔，鬼使神差地主动选择做喻玫的数学课代表。因此，京柔在喻玫面前总是感到无比安全和放松，很多时候两人都亦师亦友的。
　　京柔自然相信喻玫的真诚，同时，最近发生的一系列变故让她一个未满十五岁的小姑娘难以完全接受，她也一直希望找到一个能够倾诉的人，她也想知道自己的前路在何方。
　　“张老师，喜欢一个人应该......是没有错的，对吗？”想了想，谭京柔先问喻玫。
　　“嗯我想，如果确实是在完全独立、自由、平等的条件下被吸引，确切地明白对对方心动的时刻，”喻玫顿了两秒，继续说，“甚至还能明白这种喜欢他人的感情对你自己的影响更多是向上向善的，那么并不能说有错。”看着学生真挚的眼睛，喻玫终于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只是她也明白，感情很大程度容易使人失去一部分理智，身处其中的人并没有多么大的精力想得到那么多。
　　“老师是在说爱情并不是意义本身？它给我带来的影响更为重要？”京柔思考了一会喻玫的话，有些苦恼，爱情、喜欢，不都是能感受到当下的甜蜜和快乐吗？为什么要为简单纯洁的感情赋予这么多复杂的意义。
　　喻玫能够理解这种看法，她点点头，笑道：“按理说是这样的，只是老师总是担心，在你们这个年龄阶段，对别人的喜欢如果不提及任何意义和标准，这种简单的喜欢容易让自己受到伤害，比方说，”喻玫想到经常发生的案例，“因为没有用某些重要的标准去鉴别对方，造就的许多少女被欺骗、被伤害，这样的事情年年都会在咱们良县发生。你们缺乏经验、缺乏判断力，最重要的是还没有建立起一个完整的自我，而一个健全的自我是获取感情权力的前提，你们还没有意识到塑造自我是更加重要的，就容易在所谓的他人的爱中被贬低、被误导，进而迷失了自己。”
　　这番话对于一个半大的孩子来说理解起来需要耗费很久，只是京柔作为一个女孩子本身比男孩就要早熟，同时从小的生活经历和热爱阅读的学习习惯，造就了她超出同龄人的成熟和敏感，与徐小平的这一段复杂苦涩的感情又催促着她快速地成长，于是她深深陷入喻玫的话里，念念有词：“塑造自我更重要.......”
　　“京柔，你跟老师说说，你觉得你对徐老师的感情是什么？是爱情吗？”喻玫已经明白这件事并非宋梅所说的徐小平对京柔的单方伤害，很可能触及双方的爱恋。
　　“徐老师......本来我觉得就是喜欢的感情，徐老师讲课和讲题都很有魅力，我觉得他和班上那些很傻的男孩子相比更成熟可靠……而且，而且我总觉得他的世界很大，我很好奇，慢慢的，我开始想要知道他所有的想法，我非常在意在他面前的表现，我享受他每一次表扬我，反复回忆他每一次批评我的场景，”谭京柔说话时已经没有哭腔，只剩下少女独有的诗一般的眷恋，说到此处，她突然疑惑地皱眉，“可是现在，我也很相信张老师，我也很在乎您对我的看法......我在想我是真的喜欢徐老师吗？徐老师也是像喜欢异性一样的喜欢我吗？”
　　喻玫明白谭京柔已经开始回想这段短暂感情中的无数细节，因此便不开口，给她时间自己梳理清楚。
　　她现在担心的反而是徐小平，这个年轻的男教师对京柔的看法是怎样的呢？记得在副校办公室里，徐小平哀伤的眼神，还有他不为自己辩解的表现，喻玫想着或许徐小平反而是认真的那一方。
　　“张老师，我迷糊了，我不明白我是不是像喜欢异性一样喜欢徐老师，可是我确实是喜欢他的，我很喜欢和他待在一起的感觉，很多时候察觉到他在人群中看着我，我都能感觉到自己脸很红，”喻玫听着小姑娘描述自己对别人的爱慕，只觉得无限的羡慕谭京柔，至少她是经历过一些单纯的心动，甚至于这些心动又迎来过对方的反馈，而喻玫的青春期就没有这些惊心动魄，她沉默着学习，沉默着报志愿，长大后沉默着应对诡异的婚姻，沉默着迎接每一天枯燥的生活。
　　对面的京柔说着说着眼睛开始有了闪亮的光彩，和最开始在房间门口站着的低落的小姑娘判若两人，她再次直视张喻玫，这次无比坚定地开口，“张老师，我相信我是真的欣赏徐老师，喜欢他认真、有见识、渊博、负责任，还有给我安全感，让我更加自信，我也愿意变得更好。”
　　“我大概了解你的感觉了，并非是对徐老师身上拥有的你成长道路上缺乏的‘父亲’的特质相关，更多的是一些个体身上好的因素的吸引力，”喻玫理解了京柔的话，想到这件事的关键，“那徐老师呢，他有没有主动跟你说什么话……或者对你做过什么事。”
　　“刚开始，徐老师好像感觉到我的异常，只是没想到是我对他有特别的感觉，他有好几次上课走下来关心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其实就是脸红，”京柔笑着说，“后来他可能是发现了我的家庭情况，还是老师们都知道了，他往往会特别关怀我，我去办公室找他分析成绩的时候，他跟我说让我不要有压力，不用管家人想要我达到什么样的目标，应该为自己努力，为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努力，后来我就突然控制不住自己。”
　　喻玫心想，看来谭京柔对徐小平的感觉是长久以来的，只是这次她请假，导致两人接触更加频繁和直接了。
　　“后来呢？”喻玫轻轻开口问小姑娘，京柔突然脸红起来，纯情得可爱。
　　“后来我开始会找机会和徐老师单独待着，会故意做错题吸引他的注意......而且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我……我还给徐老师写了人生中第一封……情书。”
　　情书啊，喻玫再次内心叹息自己从未有过的青春。
　　眼前陷入一种羞涩而美好回忆之中的谭京柔，在喻玫的注视下，忽然化作了小碗，小碗初中的时候，也是这样大胆。
　　于是喻玫下定决心，自己一定要想个好办法，让谭京柔健康而幸福地度过漫长的人生，她实在接受不了这些充满生命之美的女孩们被这个世界一点一点推远，一点一点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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