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四

作者: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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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8 章


      师父三十岁寿辰那日不在圣山,而远在皇城的神无殿。
      三十岁对每任大祭司都是个极为特殊的数字,每次都要大操大办,可偏偏那时先帝突患重病,缠绵病榻,师父必须提前到皇城给先帝祈福驱邪整整八日,翌日才归。
      他原本打算在师父生辰当日亲手给师父做一碗长寿面,为此他苦练了月余的厨艺,玉白手臂被烫出了无数的疤痕,谁料事发突然,他的全部准备付之一空,于是他只得重新再想贺礼。
      正巧路过的一位师哥看他愁眉苦脸的想贺礼,便给他提了个建议。
      “小师弟,你可以送师父月铃花啊!”师哥笑眯眯的说,“师父最喜欢月铃花了,你若是折下送给师父,师父必然欢喜的很。”
      他眼前当时大亮。
      “月铃花在何处?”
      “就在皇城城北的后山悬崖之上。”
      月铃花是古书上记载的奇花,食之增延益寿,佩戴百毒不侵,因此一朵便价值千金,花期极短,只在初春三月的月半时分悠然绽放,又长在高崖悬臂,普通人根本难以采摘。
      为了师父,再难采摘他也要试试。
      他不顾师父对他寒岁初春不过皇城的嘱咐,当晚冒夜前行去往皇城的城北后山,一路跌撞攀爬,手掌磨破才攀到了山顶。
      他站在高高悬崖往下探看,便见崖壁下方一丈远处正有几朵紫色小花在银银月色里迎风飘摇,煞是可爱。
      百米山巅,呼啸大风,他半个身子探出在外,咬紧牙关的伸长手臂缓缓探向悬崖之下。
      费了诸多气力,那花被他紧紧拽到了手,同时险些翻身坠下山崖,幸而悬崖上还有棵歪脖子树被他及时抓住,否则一旦坠下他绝无活路。
      可当他死里逃生的爬上去后,他才发现手心里紧拽的花儿已是被掐的花瓣残飞,筋根尽断。
      显然这花已经废了。
      他拿着残花,一路沉默的下了山。
      他不愿顶着一身伤痕和一朵败花回山惹师兄们嘲笑,又觉万分委屈,就趁着夜色深沉四周无人干脆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你哭什么?”
      正坐倒在城墙下哭声汹涌的人抬起水汪汪的眼睛一看,便见一位水蓝衣袍的少年郎正站在他面前奇怪的看他。
      少年郎的背后月色濯濯,银光洒满他的肩头,衬着这少年郎像是画中仙,月中人。
      他不禁看呆了去,一时连无数委屈也忘了,却还顾自抽泣不止。
      那少年郎也是好脾气,纵使眼前人哭的眼泪鼻涕横流,一双眼睛还傻傻盯着他看的模样又可笑又狼狈,他却不显丝毫嫌恶,耐心再问道:“大半夜的不回家,你坐在这里哭什么?”
      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眼泪汪汪的举起自己手中花儿给他看,边抽泣不住道:“我,我辛苦给师父,给师父折的花,花烂了!”
      那少年郎闻言微微一笑:“我还当什么大事,原来不过是朵花儿啊。”
      “这不是普通的花,这是很重要的,是我送给,送给师父的生辰贺礼!”他边哭边愤愤的反驳。
      说着说着他又想起了一趟辛苦白费,还摔得一身伤,更觉委屈了。
      那少年郎见他又要哭,便是无奈一笑,在他身前屈膝蹲下,掏出带香的锦帕给他擦眼角的斑斑泪痕。
      那一刻的少年郎,实在温柔良善到了极点。
      擦完再柔声哄他道:“好了,莫要哭了,我送你一样东西,你拿去送给你师父当贺礼吧,到时你师父绝对会比这朵花更喜欢这样东西的。”
      少年郎说的斩钉截铁,颇为自信,他不免生出几分好奇,想看少年郎能给出什么好东西。
      少年郎在他灼灼视线中从袖子里掏出了一颗珠子。
      鸽子蛋大小,在黑暗中也流光溢彩的水晶黑珠。
      “这是我傅家的传家宝,你拿去送给你的师父做寿礼,再没有任何寿礼会比这个更珍贵更厚重的了。”少年郎看着手中的黑珠,眉眼温柔的近乎看待自己的至爱亲朋。
      他语气轻缓低柔,是贵家公子的优雅谦卑,却仍有明显的几分骄傲。
      “世上唯有这一颗。”
      看着手中黑珠的少年郎眼中分明极为不舍,可递给他的手势却十分干脆。
      少年郎看着他浅浅笑道:“拿着吧。相信我,他绝对会更喜欢这个寿礼。”
      他看着这颗黑珠不禁瞪大了眼,没敢伸出自己脏污的手去接,只嗫嚅反问道:“传家宝为什么要送给我呀?”
      少年垂眼看向手中的珠子,沉浸在星辉夜色中他看起来比月光更寂寞,更悲凉。
      “因为我留不住它。”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既然他没有能力护住它,倒不如拿它送人,只当是他做的最后一件好事。
      不待他再犹豫,少年郎便径直把珠子塞进了他的手里,又好声劝他几句快些回去,不然他家中的亲人会十分担心。
      但他没有亲人,他只有此刻正在神无殿祈福的师父,和永远看不见的神明。
      他没有对少年郎说出这些。
      “你叫什么呀?”他蹑声蹑气的开口,唯恐声音大了就会惹得少年郎不喜,“我以后想报答你。”
      少年郎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侧头看了眼某处,目光比月色还要寂寞与凄清。
      “今晚过后,世上就再没有傅云山这个人了,你不必报答我了。”
      他呆呆的捧着那颗珠子,看见少年郎对他淡淡一笑,其中满是苦涩,随即毫不迟疑的转身离开,踩着满地月光幽幽远去,水蓝色身影几乎快与月光融为一体。
      少年郎走后,他擦干眼泪,怀揣一颗黑珠,手拿一朵残花脚步蹒跚的回到圣山。
      他不打算把这颗黑珠送给师父当贺礼,即便被师父责怪,被师兄们嘲笑,但这是他的秘密,唯一的秘密。
      回到圣山后,他发现师父竟不知何时从皇城回来了,正被所有弟子围着奉上精心准备的寿礼,师兄们看见他回来后脸色皆是一沉,而那个告知他月铃花所在的师兄看着他的视线更是阴沉,眼中的恨意根本遮不住。
      他们都认为那悬崖峭壁难爬,为了摘一朵破花就算他没摔死也会摔残,不想他运道竟好到如此,还能安然无事的回来!
      想要当上大祭司的道路很难,可最难的往往是人心。
      师父也看见了今夜突然消失不见的小徒弟,只见他面无表情的站在殿门外,浑身狼狈,手掌磨破,手握一朵垂头丧气的紫色小花,花瓣凋零大半,花根破碎。
      师父垂眼看着那朵花,无言许久,忽是重重的叹了口气。
      当真是天命不可违。
      就在当夜,一个少年郎手持玉佩,独身来到御台寺少卿的府邸,他跪在少卿的门外,字字铿锵恳求少卿垂爱,昔日贵家公子的修养与根骨在这刻悉数碾碎成渣。
      直到半夜,一扇紧闭的大门终于向外缓缓打开,露出漆黑幽深的内里,像是深不可测的黑渊,更像通往地狱的大门。
      他看了半响,然后咬紧牙关从地上挣扎爬起来,一步步走进深渊,一步步走向地狱,全身一点点被吞没在黑暗里。
      这夜少年郎再未出来,只闻屋里传来若有若无的细碎□□,转眼间就被粗重喘息冲散,□□像是断断续续的哭声,痛苦与悲意连成了一片。
      五年之后,他当上大祭司开了天眼,借用神术回顾古今,这才知晓当年有一户明媚世家不知被谁传出有颗代代相传,价值连城的传家宝。
      这自然引来无数人的窥伺,却无人得见过,为此竟有人狠心诬陷世家有意谋反。
      天子闻事便大怒,直接下令举家抄斩,以儆效尤。
      那御台寺的人也不细查其中黑白,听命做事,转眼间傅家三十多口人就被抓捕入狱,连刚满周岁的婴儿也没躲过。
      除了傅家唯一的少公子暂时逃过一劫。
      因为查家那日御台寺少卿一眼就看中了花廊下水衣波光的他,便走上前直接塞了块玉佩给他,摸着他的雪白手腕,含笑告诉他若能想通,夜里便拿着这块玉佩来见他,他的名字就能从罪人名单上抹除。
      少年郎缓缓睁大眼,那时他刚足十六岁的年纪,有些事情已是半知半解。
      他本来想当场砸碎这块玉佩,是年迈的父母挣扎哭着上前拦阻,唤着他求着他答允。
      傅家不能一个不留,这既是为人父母的不舍,亦是绵延血脉的期望。
      面对父母的哀声哭求,孝顺懂事的少年郎没法拒绝。
      于是少年郎在转眼荒败凌乱的府邸中坐到深夜,才紧抓玉佩出了府门。
      他在黑夜里一步步前行,手心里满是粘腻的汗水,身体却觉凉透刺骨。
      他怔怔望着苍穹之上的濯濯明月,蓦然想起信佛拜神的母亲每年都要入寺虔诚祈福,膝盖跪的发紫也不肯起身。
      他那时又是心疼又是不解,母亲就温柔摸着他的头顶,笑着告诉他,这是向庇佑大魏楚朝的神明祈愿,这样神明就会保佑他们傅家血脉不断,保佑他光宗耀祖。
      他一向信任母亲,因此那时他也信了有神明会在暗中保护他们这些渺小脆弱的凡人的说辞。
      可现在看来,那庇佑百姓的神明在哪里?为什么他们傅家已是落得家破人亡还不出现?
      这世间真的有所谓的神明么?
      即便已有怀疑,但他还是选择相信母亲,希望最后关头有天降恩赐,救他们傅家与危难之际。
      可是,直到他的衣服被一双急迫粗糙的大手撕裂,当他亲眼看见傅家几十口的人头呼噜滚地的时刻,他彻底不信了。
      从那以后他不信神,不信一切,他只信自己。
      借由神术看到的最后一幕,是泱泱人群中的少年郎亲眼看见刑场上一片血污后,转身就毅然决然的大步走向西厂的方向。
      后面的事情已是不言而喻。
      他疲乏的关上了天眼。
      他不愿再看后来的少年郎是如何一点点改变,如何不顾一切的爬向顶峰,借由西厂厂公对他的宠爱把当年涉事之人一个个的挖根掘土,再捏在手中慢慢的折磨致死。
      进入西厂后的少年郎就换了名字,换了身份,换了一切他尚是傅云山的喜好,无论性情还是模样,大变的完全认不出当初他温善典雅的样子。
      往日最喜欢吃的食物,他再也不吃,最喜欢穿的蓝色衣袍,他再也不穿,他改名换姓,就是昭示着把往昔昨事悉数埋入土中,划清界限,从今以后他不是傅云山,只是傅风。
      傅风,云山笼罩的山谷中被束缚的一阵风。
      风若被薄云山谷束缚,便会愤起直顶苍穹,云升海啸皆是喧闹纷乱,势要万千生灵也不得安静。
      被迫害被束缚的傅风恨极了一切,更恨极了大魏楚朝的所有人。
      当年傅家被诬陷受害,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他们说过一句不公,反而是落井下石的太多,原因便是那件传家宝他们至今仍没看到,觉得受了骗。
      多可笑啊,为了一件他们从未见过的传家宝,就害了三十多条人命血溅刑台!
      之后每每想到这件事的傅风就恨得咬牙切齿,心中的恨意日益叠深,巴不得拉大魏楚朝的所有人一起同归于尽,尤其是他在西厂的日子越久,就越发的怨恨憎恶,许是憎恨旁人的无情,又许是憎恨自己的无力。
      很快,他变得喜怒不定,他变得阴狠残忍,他前一刻还同大监笑着说话,下一刻转头就是满目阴冷,他这会儿还懒懒打笑着身边的奴才,随后就能云淡风轻的命人把奴才拖下去乱棍打死。
      他能眼皮不抬的生生掐死三岁的婴儿,他能兴趣盎然的挖出人的眼珠,再捏在指尖反复把玩,如同顽皮孩童摆弄自己心爱的玩具。
      后来再见,若非眉目相似,他完全认不出来这人竟是当年那个拿着锦帕给他温柔擦泪的少年郎。
      昔日温雅如月的少年郎,在那晚把仅剩的善良与温柔都给了他后,便成了一座容纳无数人命的地狱。
      而他,还是他。
      情之所起,一往而深。
      因此在他成为大祭司后,亲自给他授名赐礼的师父告诉他要取个姓氏送达上天,以此便可受到上天的祝福。
      他是孤儿,又是师父带回来取的名字,师父便问要不要跟他姓时,他第一次拒绝了师父的好意,坚定说道:“师父,我想姓傅。”
      那时的他已经‘洁身’,也终于明白师父当初为什么说希望他不要当上国师之位,他却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至少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今后他对着自己心里就会好受点。
      他已是卑微至此。
      诈然听见这话,师父一愣:“为何?”
      他脱下衣袍,赤身走到师父面前跪下,合手闭眼,语态郑重道:“徒儿希望同徒儿一样姓傅,同徒儿一样身体的人都可以得到上天的祝福与庇佑。”
      你以为世间没有神明庇佑你不要紧,以后,我就是你的神明。
      我会一直庇佑你,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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