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鸢

　　温鸢这么些年都生活在宫中，来来往往的也没人管束，如今回宫更是不用求见，说进便进了。

　　搬出去住之前，母亲教过温鸢，若是再回宫，都要先去她父皇那打个照面。

　　温鸢很是听话。

　　一进宫便直奔着父皇常待的宫殿去了，可惜没寻到，问了下人，说是前不久去了书阁。

　　温鸢也不嫌远，拉着青果慢悠悠的步行过去，一路上闲聊着也不觉无趣。

　　眼见到了御书阁，青果不再向前，静静地站在远处等候。

　　温鸢独身向里走着。

　　举国皆知陛下宠爱这位小公主，一路上极为通畅，没有一个下人拦住温鸢。

　　望着眼前紧闭的门，温鸢本准备叩门，但在她伸出手的瞬间，屋内传来了帝王低沉的声音。

　　她顿住动作，转了转眸子，鬼使神差的收回了手，退后两步。

　　“朕派去寻鸢鸢的那几个人都死了？”温翼凡言语间满是诧异，他嗓音有些沉闷，像是几日未经休息一般沙哑。

　　温鸢呼吸猛的一滞。

　　“是，臣为那几位立了坟。”

　　这是宫珏的声音。

　　“那可都是大内高手，说死就死了？”帝王的语调上挑，满是威压。

　　宫珏没答上来，温翼凡也没打算为难他。

　　“也罢，好生安顿他们家中妻子吧。”

　　宫珏回道：“臣领命。”

　　“退下吧。”

　　听屋内二人没了话语，温鸢连忙又退后几步，装作刚来的模样与宫珏碰上了面。

　　宫珏瞧见温鸢，倒是半点都不意外，他笑的流气，朝温鸢抛了个媚眼。

　　温鸢只觉一阵恶寒，打了个冷颤，面色难看的绕过宫珏。

　　咦，这人好恶心，她要告诉父皇。

　　“父皇！”温鸢虽是不太聪明，但撒娇撒痴还是会的。

　　她笑的温柔，小跑着扑到温翼凡身边。

　　帝王望见温鸢的瞬间，眼底微不可查的闪过一抹深思，他满目和蔼，揉了揉温鸢发顶，前前后后的打量着温鸢。

　　温翼凡眉心拧在一起，有些心疼。“我们鸢鸢怎么瘦了这么多。”

　　温鸢笑的牵强，还不是因为那个宫珏。

　　“父皇，这几日可是吓坏鸢鸢了呜呜呜。”

　　温翼凡虽膝下子嗣众多，但他那一帮小子，哪能比得上女儿的乖巧可人。

　　这些年来他最疼爱最上心的都只有温鸢一个，一听女儿委屈的话，心顿时碎了一地。

　　“鸢鸢莫怕，父皇定给你一个交代。”

　　“也是，都怪你娘，非要你去那什么春宴。朕早就说那许家憋不出来什么好东西。”

　　许是因为太久没见女儿，温翼凡此刻有些真情流露，挥着手臂洋洋洒洒的骂了许家好一顿。

　　温鸢笑的恬淡，像是听不懂一样，安静的坐在一旁听父皇唠叨。

　　父女二人许久未见，自是有许多话想聊，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好几个时辰。

　　天色渐晚，又有大臣求见，温翼凡这才放了温鸢离开。

　　哦，对了。

　　温鸢还说了宫珏好些坏话。

　　让其喜提三十军棍。

　　出了御书阁，温鸢想都没想的便直奔母亲宫中。

　　柳如云这些年来早就摸透了帝王的心性，掐算着时间叫小厨房准备了一桌子佳肴。

　　都是温鸢爱吃的。

　　这不，温鸢前脚刚踏进她的宫门，这边菜正好上齐。

　　周围扑面而来的满是自己熟悉的饭菜香气，温鸢幸福的感觉自己脚下轻飘飘的，走路都像踩在云里。

　　“娘～我可想死您啦。”

　　温鸢笑眯眯的抱住柳如云，在她怀中蹭了又蹭，像只撒欢的猫儿。

　　柳如云是个爱面子的，惯会口是心非，她虽心里欢喜，但还是冷着脸将温鸢推开。

　　“哎呦，真是女儿大了不由娘啊，嘴上说着想也没见你常回来看看为娘。”柳如云娇哼一声，戴着护甲的手指点了点温鸢鼻尖。

　　少女肌肤娇嫩，经这一点瞬间出了红印，柳如云一慌，神色焦急：“鸢鸢，是不是弄疼你了？”

　　温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拉着柳如云坐下。

　　“鸢鸢都快饿扁啦，娘亲～”温鸢撒着娇。

　　落难那几日都没吃到什么正经东西，一路上都是宫珏吃肉温鸢喝汤的，日子好不凄惨。

　　如今可算能吃到心心念念的，温鸢像只护食的小兽，吃着碗里的又盯着盘里的。

　　温鸢这顿饭吃的太过认真，以至于没听清柳如云的话。

　　柳如云抬起手，用力的在桌上拍了一声。

　　温鸢被吓得一颤，嘴里的食物不知该不该咽，瑟瑟发抖的看着柳如云。

　　“怎么了……娘亲？”她小声开口，笑的可怜兮兮的。

　　柳如云压下一口气，气声道：“你这婚事，到底想如何是好？”

　　温鸢看出来柳如云今日心情不太舒坦，自是不敢去触这个霉头。

　　她暗戳戳的把盘内的最后一只鸭腿夹到自己碗里，弱声抗议道：“我才不想成婚呢……”

　　柳如云没听清温鸢的话，但却是实打实的看出了温鸢满心满眼的不情愿。

　　年长者的双眉横着，美艳的脸上满是怒气，厉声吼着温鸢：“你说什么？！”

　　温鸢被吓得一激灵，知道母亲吃软不吃硬，连忙哄道：

　　“娘亲～鸢鸢不想嫁人，嫁人之后见娘亲和父皇的机会就会越来越少的。”

　　柳如云被哄下去些火气，但还是冷着脸。

　　她道：“嗬，你就算嫁，为娘也不会让你嫁出这京城的。”

　　见撼动不了母亲的立场，温鸢吞了吞口水，怯声问：“那、娘亲。”

　　“您说说嫁人之后有什么好处？”

　　柳如云一听顿时来了斗志，她笑，干脆道：“这女成婚之后的好处可多着呢——”

　　她顿住。

　　“好处……”

　　“呃、好处就是——”

　　柳如云吸气又呼气，重复了好几回，嘴中的话一直踌躇着。

　　她下意识的咬齿，越回想往事越觉得如今在这后宫过的憋屈。

　　“有个屁的好处！”

　　柳如云说不出来好处，自然也不能一味的逼着婚，此事暂告一段落。

　　但主要还是因为许家如今背着圣怒，除了许仪，柳如云心里没有合适的人选。

　　窗外蝉声嗡鸣，这是要入夏的征兆。

　　想来，西北的柳家将们也要班师回朝了。

　　望着大快朵颐的温鸢，柳如云那对时刻骄傲扬起的柳眉罕见的下垂着。

　　她在人前始终持着一副傲气凌人的模样，唯有在自己这个亲生骨肉面前，会流露一丝温情与脆弱。

　　柳如云侧过脸，不叫旁人瞧见她眼中的愁苦。

　　“天色不早了，鸢鸢。”

　　“身子养好了再来看娘亲。

　　温鸢走后，柳如云遣了下人。

　　小园中种满了赤色的牡丹，一如柳如云那般风姿，很衬她。

　　但她不喜欢牡丹。

　　在她的家乡，随处可见的是格桑花。

　　岁月虽对这位美人温柔，但依旧在她眼尾留了痕迹。

　　柳如云抬着眸，望向天边那轮皎月。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十八岁。

　　西北的平原宽广，她可以从天亮时策马驰骋到深夜。

　　耳侧的风声凛冽，那是无限的自由。

　　茫茫天地间唯见她一抹赤色。

　　二十载了，这后宫中的月亮始终未变过。

　　她也走不出那道压的人难以喘息的宫墙，也再未听过西北的风声。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鸢鸢，为娘又怎舍得让你嫁给一个不爱的人呢。

　　只是——

　　时势之下，谁都做不了自己人生的主人。

　　—

　　回去的路上，温鸢一直在反复思考着父皇的那句话。

　　什么叫做派去寻她的人都死了？

　　可那几日在崖底的除了她之外……只有萧斯桉。

　　这般想着，温鸢忽觉脊背有些发凉。

　　皇叔杀的？

　　皇叔为什么要杀他们？

　　“公主，咱们到家啦。”青果跳下马车，拉开帘子，笑呵呵的同温鸢说。

　　温鸢想的入迷，未发觉已经到了公主府。

　　青果又唤了两声，温鸢才猛的回过神。

　　“啊？到了呀……”少女愣愣的看向车窗外，天色已然大黑，唯有这两座宅院点着灯。

　　温鸢满心疑虑，不受控制的看向萧王府。

　　她杏眸亮着细闪，将眼前的一绺碎发别至脑后，漏出半张光滑洁净的侧脸。

　　“青果，去把那件白兔裘取来。”

　　听者虽不知温鸢要那件兔裘做什么，但她做事利落，只一个晃神，便将那件雪白的兔裘取了过来。

　　兔裘被晒了好几日，虽然现在黑了天，但还是积着余温，暖烘烘的。

　　温鸢小心地伸出手，搭在兔裘上的手指不轻不重的捻着软毛。

　　她不相信萧斯桉是滥杀无辜的人。

　　—

　　“听段倾说你闹着要见我？”

　　男人身上披了件简单的冷绿色外袍，瘦净的手指正有节奏的敲打着案几。

　　他今日的面色略显苍白，唇上更是没什么颜色，身前的石炉也正熬着药。

　　苦涩难闻的药味进了温鸢鼻腔，她吸了吸鼻子。

　　少女手上托着那件兔裘，望着萧斯桉今日的模样，不知为何心跟着揪了一下。

　　她有些无措，水润的杏眸藏着歉意，慢吞吞道：

　　“皇叔，我不知您身体有恙。”

　　温鸢是想道歉的，她脸皮薄儿，还没等到道歉的话说出口，男人轻笑一声。

　　“是你来，我总会见的。”

　　少女一怔，托着兔裘的手指紧了紧。

　　“有话想问本王是吗？”

　　萧斯桉拿起一柄未着墨的折扇，不急不慢的扇着眼前的药炉，将那难闻的味道扇散。

　　温鸢心中那点事被识破，但还是要面子的驳了回去，葡萄似乌黑的瞳仁不自然的左右转动着，她嘟囔着：

　　“我是来还兔裘的。”

　　少女将兔裘轻落在一旁的石椅上，还细心的抚平上边逆着的短毛。

　　萧斯桉垂眼看了看少女刚抚摸过的位置，唇角向上轻扯了扯，他又抬眼瞧向温鸢。

　　温鸢往常来他这儿都会很自然的坐在他旁边，今日倒是离得远了些，又是一副不自在的模样，

　　分明是藏了心事。

　　他眼眸轻转了转，不用细想也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皇叔，您怎么病了？”温鸢的目光落在男人起了干裂的唇上，心里起了涟漪，

　　萧斯桉落下折扇，熄了药炉的火，将那看着就苦涩异常的汤药倒进碗里，放在一旁晾着。

　　“陈年旧疾，每年春末都这样。”

　　话刚说完，他闷咳一声，神色隐忍。

　　温鸢耷拉着眼，看着有几分委屈和自责。

　　溶洞潮湿，想来是陪她的那几日落了寒，才诱了旧疾。

　　“皇叔……我那话只是随口一说，您不必真这般护着我的。”她轻声道。

　　温鸢知道，没有一个人会无缘无故的对另一个人好。

　　生命中一切好的事物都需要以另一种代价偿还。

　　萧斯桉三番五次的救她于水火，她受不住这恩情。

　　少女的话似乎说住了男人，他抬起药碗，沉默片刻后面不改色的饮下那碗苦涩的汤药。

　　他不答反问。

　　“公主可听过百姓们如何说我？”

　　温鸢思考一瞬，回答的飞快。

　　“您英勇神武，在沙场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这般护国爱民，百姓们自然是十分敬重您。”

　　人人都这么说，温鸢都快背下来了。

　　萧斯桉轻笑，望着温鸢的目光里沉淀了些旁人不懂的情绪。

　　“还有什么？”

　　少女轻咬着唇珠，低垂着头，没作声。

　　杀父夺位，心如寒石，视纲纪人伦如无物。

　　人们也这么说，温鸢也快背下来了。

　　男人身上的外袍松散着，似一片垂下的竹叶，虽孤高自傲，但也难免落寞寂寥。

　　萧斯桉起身，上前一步，俯下身子，摘去一片落在少女发顶的落叶。

　　他眼眸深邃，嗓音干涩，哑声问道：

　　“鸢鸢，你也是这般想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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