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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荣慧郡主的致命伤来自头部的一处钝器伤,凶器是一个以诡异角度斜放在床边杌子上的四方果盘。看起来是她从床上滚下来,然后脑袋磕到了杌子上,接着又撞上了果盘的尖角,这才酿成了祸事。
“郡主今日发作时的格外严重了些,我们好不容易才让她安静了下来,这才有功夫去收拾砸烂了的什物。婢子只是转了个身,谁知郡主就挣扎着起来了。婢子听得一声尖叫,然后就看见郡主已经倒在地下了。”负责照看郡主的侍女跪在地上抽噎地快喘不上来气,她面前是吴王和李执。徐济立在不远处旁听,老崔正带着人勘验现场,谁能想到他们今天连地方都不用换,就能赶上两趟活。尉迟神飞则早已因为“悲伤过度”,倒在椅子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强打精神支撑着在听审讯。
“胡说八道!”李执不等吴王开口就忍不住反驳婢女道,“荣慧姐姐的嗓子早就被熏哑了,哪还能叫得出来!我们都听到了两声尖叫,就算一声是你叫的,另一声是哪来的?”
“说得不错,”吴王赞成道,“若荣慧姐姐能出这么大的声,之前那出就不会是大郎一个人的独角戏了。” 尉迟神飞闻言面色又褪了一层,他没想到吴王居然还在揪着他同荣慧说话时略高了些的声量不放。
小婢女伏在地上,惊恐地整个人都在发抖,“婢子不知,真的不知,婢子推门进去时,房内真的只有郡主一人。”不论事情的真相如何,她都逃脱不了办事疏忽的罪名,怕是在劫难逃了。慌乱之下,她什么都敢往外说,“说不定是潞娘来找郡主报仇了!当年要不是郡主,潞娘也不会……”
“放肆!”不等她说完,尉迟神飞便一记耳光打断了她的话,又向着左右喝道: “还不速速将这个贱婢拖下去!要由她在这里编排郡主吗?!”
左右小厮这才敢大着胆子上来擒她,婢女被一巴掌扇掉了两颗牙,但嘴角渗着血还不在哀嚎,“报应!都是报应!”又被打了两记耳光,用破布塞住了嘴才消了声。
尉迟神飞也顾不上外面还有婢女挣扎的动静,急切地向吴王申辩道:“殿下明鉴,这潞娘是我在同郡主成婚前就有的房里人。婚后不久,她就自己病死了,和郡主无关,也和当年的大火无关。有些话是下人们自己乱嚼舌根,做不得数的!”
“是嘛,”吴王避开了尉迟神飞的跪拜礼,慢条斯理道,“孤信不信你不打紧,关键是要看大理寺怎么说不是?”
“徐少卿,此事你怎么看啊?”
徐济见问道了自己,便循规蹈矩地答道:“回殿下,臣以为荣慧郡主一事,疑点颇多。首先便是那多出来的一声尖叫是谁发出来的,其次,据说郡主房中为了安全起见,是不放锐器和易碎品的,不知那致命的凶器是从何而来的,再者,臣不知为何国公府只派了一个婢女看顾生病的郡主。至于更多的细节,还要等验完现场才能知晓,臣现下不敢妄言。”
“嗯。”吴王又似不经意地提问,“那你们先前忙活了这么久,可在佛堂查出了些什么?”
徐济迟疑,吴王催促道,“有什么就说什么?就是什么也没查到也不打紧。”
徐济看着吴王身后李执那双被愤怒和悲伤占据了的眼睛,他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这屋里这么多人,此时真正为郡主感到悲痛的恐怕只有这么一个。但此时也容不得他发散多余的思绪,只能正色道,“禀殿下,臣确是发现了一处蹊跷。”
“哦?!”吴王来了兴趣,他抬手阻止了另一个急着回话的小厮,示意徐济先说。李执也没想到居然真的让大理寺找到了点什么。
徐济严肃道:“臣命人刮了佛堂的墙皮。虽未找到当年大火之后的烟熏痕迹,却在佛堂外墙底下,发现了一片青苔藓。青苔藓虽不稀奇,但若是整片墙都长满了,唯有靠近佛堂正门的地方不长,那便是有古怪了。”
“那为何只单单漏了这么一处呢?”吴王倒是个听说书的好观众。
“因为是那处的墙皮被泼过油。”徐济说得冷静,尉迟神飞却像是被踩到了尾巴一样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休要血口喷人!”
李执冷冷道,“徐少卿只说那块地方被泼过油,又没说是谁做的,何时做的,大郎这么激动反倒是显得心虚了。”
尉迟神飞不敢再辩,只能向吴王求情:“臣一家清白无虞,殿下明鉴呐!”谁都知道刚才徐济的意思很明显了,油渍在佛堂外,就暗示当年是有人想纵火烧死佛堂里面的人,就是英国公府蓄意谋害的荣慧郡主。
尉迟神飞神情激动,这指天日地,恨不得能剖心自证的架势却不能打动吴王。
李拾收了扇子,恭敬地看向着徐济身后,“刚才徐少卿的话,陈将军也听见了,请将军容孤先斩后奏,随后孤再自去向父皇请罪。”
徐济一回头,这才看见禁军统领陈霁泫和两个陛下身边的中侍郎就侯在门外。他就说吴王怎么这么有耐心听他们在这磨叽,估计是一出事就差人往宫里报信去了,刚才怕是为了拖延时间好打尉迟神飞一个措手不及,才故意问的佛堂之事。
陈霁泫朝吴王拱手作揖,“陛下口谕,荣慧的事交由二郎全权负责。”
吴王领旨回礼,直起身来,朝尉迟神飞笑道:“孤也听说,这夫妻之间若是出了人命,那另一方便是头号的嫌犯。现下还要先请大郎去大理寺配合一下调查。大郎可莫要怪罪啊。”
见禁军出现,尉迟神飞知道这便是皇上默认了吴王一切行动的意思,只能竭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殿下说的哪里话,某听凭殿下差遣。”
吴王一抬手,便有左右上前架着尉迟神飞走了。
李拾又看了眼徐济,“那余下的事情就要麻烦徐少卿了。”
徐济连忙低头:“臣惶恐。大理寺定当全力协助殿下侦破此案。”说这话的时候,徐济甚至没敢抬头看一眼李执,他们都心知肚明这桩案子的真相如何其实并不由大理寺说了算。
接下来事情的进展迅速地超过了徐济的设想。
押走尉迟神飞之后,吴王亲卫半夜在英国公府的角门处抓到了一个正欲乔装逃跑的小厮。一番严刑之下,奄奄一息的小厮终于招认自己就是用果盘砸死荣慧郡主的凶手。他是被尉迟神飞趁郡主病情发作时放进去的,一直在郡主房里候着,等尉迟神飞遣走了荣慧郡主身边的侍女,他便出来动手。郡主房里不透光,只要躲得离灯远些,就没人能发现他,结果了郡主后他也在房里躲着,等有人发现了郡主出事,他再趁乱逃出去。
“这么说尉迟神飞就是杀死荣慧的元凶了?”皇帝在御座上揉着眉心问道。
吴王朗声答道:“正是。”
这次的案子审得极快,不到三日吴王就说自己已经抓住了凶手,还说为了不让凶手脱罪,甚至不能等到第二日朝会,再三恳求要皇帝今日就先听一听陈述。皇帝允了,不仅重新宣了太子和几位重臣进宫,甚至还让小黄门把福宁公主也叫上了,说是让她也来送送小时候最疼她的姐姐。徐济作为经办人,此刻正跟在余铮身后在队尾候着,时刻准备着在这出大戏需要他的时候站上去念个词儿,李执倒是跟在吴王蹭上了前排的贵宾席。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其中关窍儿子说不清,还是请熟知内情的人来讲。”吴王向陛下一礼后,朝左右唤道,“将人带上来。”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跟着吴王亲随走了出来,皇帝身边的中侍郎一眼就认出了这正是荣慧郡主的奶娘。但郡主得病后已经多年不见了,不知这会又怎么出来了。
奶娘跪下请安,开口就是一记雷击,她向陛下哭道,“郡主就是被尉迟神飞害死的。”
说是尉迟神飞虽在婚前就已有意中人潞娘,但他还是遵照圣意娶了郡主。婚后不到三月,英国公的妻弟犯事被拘,按律秋后就要问斩,英国公远在军中,其夫人上下活动多时,却仍是保不住自家弟弟一命,便想要郡主向宫里求个恩典。郡主犹豫之时,尉迟神飞这位舅舅被查出了更大的问题,经三司核准,改判了斩立决。英国公夫人惊悸之下竟由此一病不起,而尉迟神飞便因此同郡主生了嫌隙。
“那日郡主去佛堂上香,正好遇见了已经身怀六甲的潞娘。”奶娘的声音变得幽远了起来,像是在强迫自己重新回到那个噩梦中去,“潞娘对着郡主苦苦哀求,希望郡主能允她进门,好让自己腹中的孩子有个名分。但郡主从未听尉迟大郎讲过此事,也不知道潞娘是谁,突然见有这么个人闯出来自然是受了惊吓,要让身边的女官将潞娘架出去。潞娘不肯走,双方推搡间,打翻了供奉的香油,佛堂里长年累月地点着火烛,一下就烧了起来。”
“那闻讯赶来的尉迟神飞,不仅见死不救,还命人锁上了佛堂的门。”陡然尖利起来的哭泣折磨着在场所有人的耳朵,奶娘眼神怨毒,“尉迟神飞这个畜生!他想要就此烧死郡主!好一次解决两个麻烦!”
太子打断了奶娘的讲述,问道:“郡主后来疯了,你当时不在场,又是如何得知这一切的?”
“冤枉!天大的冤枉啊!”奶娘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锦囊,双手举过头顶,跪呈证物,“失火后,郡主虽然身受重伤,容貌尽毁,但她没有疯!这是郡主早年写的自陈书,一直交由老奴保管,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有人替她昭雪。望陛下明察!”
皇帝接过锦囊,抖开里面的那块丝绢略瞥了几眼,“荣慧既没疯,为何不找机会向朕求助,反倒这么些年都在忍受尉迟一家的磋磨呢?”
“陛下明鉴!”奶娘伏在地上哀泣道,“郡主受伤之后一直昏昏沉沉的,那黑了心的尉迟大郎知道郡主没死,怕东窗事发,故意对外宣称郡主疯了,又将我们这些老仆统统打发到了庄子上,不让任何人接近郡主呐。这锦囊还是郡主在老奴临行前强撑着病体写给老奴的,说是盼着能给她伸冤啊!”说着又哭嚎起来,直可怜荣慧郡主孤苦伶仃,纵有万般富贵终究无福受用。
李执知道皇帝不爱听这种不吉利的话,他看见李拾悄悄地踢了那奶娘一脚,奶娘的嗓门顿时就矮了下去,硬生生地改作了抽噎状。
吴王趁机出声,“父皇,这就是尉迟神飞的动机。那日荣慧姐姐见了我和三郎便情绪激动,行为异常,这尉迟大郎深怕荣慧姐姐告诉我们实情,事情败露,这才动了杀心啊!姐姐她死得好冤啊!”
李拾噗通一声就跪下了,李执也只能跟着抬袖子抹眼睛。
宗正寺的李璟泉拈着胡子,沉吟半晌还是开口了:“臣斗胆!想问一问吴王殿下,现下既认定尉迟神飞就是凶手,可有其他证据啊?刚才那些,若严苛些都只能算是人证,郡主久不见人,就算是她的自陈书也是极易作伪的。若是没有物证,难免叫人说皇上偏袒宗室,故意折辱臣工了。”
“李大人说的极是。”吴王抬手,“带上来!”
徐济看着自己那日所提的那块墙面被吴王敲了下来,由四人抬着进了殿内,不由头痛。果不其然,吴王又命他将那日的发现在众人面前再说一次,徐济感觉太子剜在自己脸上的目光能削下他两层皮。
吴王的另一样物证则是他们昨日在懋都城门抓住的去而复返的尉迟二郎。
尉迟二郎比不得尉迟神飞,平日里看着凶悍,但此时跪在皇帝面前却是哆嗦得厉害,都不用吴王吓唬,就自个儿交代了个一干二净。说是他哥哥出了宫就不许自己回家,要他直接到双州找英国公去,但他舍不得哥哥就又跑了回来。
皇帝问尉迟神飞为何要让他出城?
尉迟二郎支吾了片刻,跪在地上答非所问地哭道,“都是我不好!我当年就不应该拦着大哥放火!一把火烧了干净!”他这一嚎,无异于坐实了他大哥是做贼心虚,而自己则是畏罪潜逃。
尉迟二郎交代完就被拖下去了。吴王脸上绽出了属于胜利者的灿烂笑容,“李大人可还有疑问?”
李璟泉恭声道:“殿下明察秋毫,下官惭愧。”
皇帝看着神采飞扬的次子,慢条斯理地问道:“那二郎准备如何处置此事?”
“自然依律处置,具体如何交由刑部和大理寺便可。孩儿误了陛下安寝也要说的是另一件事。”吴王看着太子,神色热切,“尉迟神飞蒙陛下恩赐,得以迎娶郡主,却是全然没将心思用在正途上。谋害郡主不说,多年来还借郡主之名藏匿自家产业,以期逃脱税利。想来这种国库的蠹虫不止一个,臣以为应当抄没英国公府的家产,叫他们补上这些年的欠款,更是要彻查其中的利害,看看他们家到底是从何处学来的这种旁门左道。”
“臣以为此事不妥!”太子立刻反对,“尉迟神飞固然有罪,但英国公向来忠心为国,年过花甲仍在双州为边地粮草奔波,朝廷若在此时迁怒于他,甚至要由此连坐他人,岂不让将士们心寒?!”
吴王只向皇帝行了一礼:“正是因为英国公尚不知情才要动手,若是等到英国公回京,各世家都收到了消息,那还如何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难道太子殿下要郡主丢了性命不说,还要再背上一个侵吞国产的罪名?”
皇帝还未出声,在屏风后听了全场的福宁公主却忍不住哭求道:“孩儿求爹爹听一听二哥的。若是家在京城的荣慧姐姐尚要受此屈辱,等臣远赴鞑靼,更不能指望朝廷替臣主持公道了。”
太子年前就上书奏请皇帝应允福宁公主同鞑靼可汗的婚事,公主原本是不同意去和亲的,又哭又闹地折腾了好几个月,但不知为何,近来又肯了。
太子还要再说,皇帝打断了他,训斥道:“这么大个人了,竟还没有你妹妹懂事。”其言下之意便是同意了吴王的提议。
吴王得了旨意,迫不及待地就要出去大展拳脚,皇帝又叫住了他,点了点李执说,“你还有南边的事要忙,带上阿兕,也好多个帮手。”
“是!”吴王喜滋滋地应了,李执也诚惶诚恐地谢了恩。
徐济能从后脑勺就看出来李执的不乐意,也是,好端端的,从富贵闲人变成了看门烈狗,换谁谁都是笑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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