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风

　　高隆贵，与那懿安皇帝一同长大，乃是李肖身边最亲近的内侍，按理说，本不应当把他派到这边关喝西北风的。
　　但此人早年间在宫闱中所做的腌臜事太多，留下了无数供人拿捏的口舌，李肖不喜欢他，甚至有些忌惮他。
　　尤其是当年焚香刺杀太子一案，此案大理寺虽然没有深究，可却依旧在朝中落下了微词。尤其是在淳隆太子登基前日病亡、懿安帝李肖登基后，不少老臣担心，那内侍省的总管与弥丘人有窃国谋君之嫌。
　　李肖即位后，有意要压下此事。原奉虽然远在边关，但对懿安帝的秉性了如指掌，他心知懿安帝将高隆贵送到广宁府定是穆王所提，而穆王也是心甘情愿要舍弃自己手边的这枚棋子来换懿安帝一个心悦诚服的信任。也就是说，高隆贵若是在这监军途中出了什么岔子，李肖未必会轻饶他。
　　如今，岔子就在眼下了。

　　“几位都在京梁当过职，可知道阿芙萝有什么作用吗？”原奉站在堂前，命自己的小兵把洗净的药石铺在桌上。
　　曾誉面色沉郁，接话道：“将军，难道你事先就知晓此事不成？”
　　原奉对于曾誉的所答非所问没有回应，他捏起一块药石，仔细闻了闻，自顾自地说道：“听说能致人疯癫呢。”
　　高隆贵表情不善：“这东西不曾出现在中原，也不曾出现在北境，依咱家看，怕不是有人要陷害葛侍卫，陷害穆王殿下吧？”
　　原奉一抬眉梢：“陷害穆王做什么？穆王难道得罪了什么人吗？”
　　高隆贵掸了掸拂尘，答道：“朝廷争斗尔虞我诈，殿下身处漩涡中央，自然不可避免，将军久居广宁，对此了解不深，也是情有可原。”
　　“是吗？”原奉把药石扔回桌子上，“监军说，这东西不曾出现在中原，也不曾出现在北境，可据我所知，在南边倒是有不少，不然为什么我北境的百姓都要跑到南疆去淘金呢？”
　　高隆贵脸色一变。
　　“穆王的封地是在南疆吧？”原奉问向左右。
　　何今立马答道：“是的是的，穆王封地在夷中府，距咱们灵雀主帅孟莘鸣大将军的驻地也不过一二百里，穆王是最受陛下喜爱的皇子，不像咱们肃王……”
　　“行了！”曾誉听不下去了，开口打断了何今的长篇大论。
　　“这位军士说得也没错，将军的怀疑不无道理。”方重俭捻着佛珠，慢吞吞道，“穆王回京不足半月，现今才刚刚要返回封地，怎么他的亲卫统领不跟着他往南边去，反而要往北边来呢？”
　　高隆贵憋着一口气：“皇家的事，咱们在这里说三道四，不大合适吧？”
　　“确实不合适，”原奉接道，“既然如此，那就请曾刺史给陛下递折子，问问京梁该如何处置此事吧。”
　　方重俭清了清嗓子：“此法甚好。”
　　向上修书递折子不是什么大事，但是牵扯到了穆王，便是大事。
　　只是眼下根本没有高隆贵说一句“容后再议”的机会，剩下三人便把其他路都堵死了。
　　曾誉收走了药石，方重俭安排人葬了葛越，原奉则带着广宁来的仵作，离开刺史府去了都尉营。
　　吴锦行正盼星星盼月亮般等着他回来。

　　“将军，情况如何？”不等原奉进门，吴锦行便大声问道。
　　原奉翻身下马，吩咐何今：“把先生送回广宁，不要在北幽耽搁。”
　　这话说完，马车里伸出了一个脑袋：“崇令，你家阿姐还在北幽吗？”
　　吴锦行没见过车里的人，也不记得这人和原奉一同来过，探头便要看。可谁知原奉一抬手，竟将那人硬生生按了回去。
　　“跟你没关系。”他明显有些不耐烦。
　　“那你让我查的事……”那人又叫道。
　　“回去再说。”原奉答道。
　　吴锦行摸着胡子，好奇了半天：“将军，那人是谁？”
　　“一个仵作。”原奉一摔车帘，示意何今，“赶紧走，听见了没？”
　　何今笑呵呵道：“知道了，我一定把梅先生……啊不是，李先生送回去。”
　　说完，他一抽马鞭，带着车中的人，走着坑洼不平的路，往北边出城去了。
　　原奉身边没带人，见那累赘走了，转身就往都尉营里进。
　　“等一下，将军！”吴锦行赶忙追上前，“将军，我这里有一封你的信，我没敢带进去给旁人瞧见。”
　　原奉脚步一顿：“谁的信？”
　　吴锦行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摸出一封盖了火漆金印的蓝标信，塞到了原奉的手中：“小邹将军。”
　　原奉神色一凛。
　　“信是直接从讯鸽递到我手上的，收信的人却是您，看来，小邹将军也知道将军你来北幽了。”吴锦行小声道。
　　原奉环顾左右，低头拆开信标：“五年了，这还是其他三面军第一次有人给我写信。”
　　吴锦行干笑了两声：“将军，五年了，您这不也是第一次在朝廷上露头吗？”
　　原奉没理会吴锦行，兀自拆开信封，看完第一行字，他便皱起了眉。
　　“小邹将军写了什么？”吴锦行疑惑道。
　　原奉飞速折好信封，揣进了自己怀里：“没什么，就是白老将军辞官，他要袭爵了。”
　　“什么？”吴锦行惊叫起来。

　　苍狼主帅白乙亭年近耄耋，作为一个武将，早就该告老还乡了。可惜他五个儿子牺牲于茫茫大海，白家后继无人，苍狼军一脉行将就此断绝。
　　几年前，白乙亭曾上表朝廷，请求收一义子于门下，将来好继承白家和苍狼主帅一位。懿安帝准了，但人选却始终没有定下来。
　　而如今这位小邹将军邹玄，便是白乙亭深思熟虑后选中的接班人。
　　邹玄不比原奉长几岁，但却已是白乙亭座下第一海关的守将。和原奉这种生来便要袭爵进位的将门之后相比，邹玄出身寒微，无论是在朝中，还是在军中，都不算积威深重。至于白乙亭为何会选择他，原奉自己也没想明白。

　　“要不是说白老将军为人狠辣呢，你王公贵族要我往东，我偏要往西。”吴锦行乐呵道，“邹玄一没权，二没势，那帮朝臣还能说什么？”
　　原奉沉吟不语。
　　“将军，”吴锦行觑着原奉，奇怪道，“难道不妥吗？”
　　原奉摇了摇头：“一个没权没势的人是怎么得白乙亭青睐的？又该怎么在朝中立足？你想过没有？”
　　吴锦行一愣，不说话了。
　　原奉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子，心里乱成了一团。
　　邹玄的信写了两页，其中内容自然不止白乙亭告老一事。除此之外，还有点其他的问题。
　　“将军，”吴锦行试探道，“小邹将军是不是还和您说了点其他的？”
　　原奉一磕白瓷杯，灌了一口凉水：“不该问的别问，去把统领给我找来。”
　　说完，他又掏出了那封信。
　　这下任是吴锦行再想知道邹玄说了什么，他也不敢多做停留了，拎起佩剑，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
　　原奉听他走远，端过烛台，坐到了桌边，细细展开邹玄的信，看清了那最后一行字。
　　邹玄写的是：不日会面。

　　不日会面，就是没过几天，这位即将走马上任的年轻将军就要和自己见面，原奉思考了许久，终于从刚刚吴锦行的话中寻到了一丝言外之意。
　　既然如今没权没势，那不如就眼下之机创造权势，邹玄想要的，自然也是原奉想要的。
　　可是，又有多少人盯着他们两人呢？

　　“想什么呢？”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女声。
　　原奉叹了口气：“正门就在眼前，非得走那窗户。”
　　原怀宁笑道：“专门来吓你。”
　　“那不凑巧，没吓到我。”原奉往后一靠，神色不似在外面时那么严肃冷漠了。
　　原怀宁踢了踢裙摆，从后面绕到了他的面前。
　　这位收养来的原家长姐也不过二十出头，人前总是板着一张脸，可说到底，还是个小姑娘。
　　“你看我裙上这飘带，漂不漂亮？”原怀宁转了个圈，两边裙摆上的银飘带随之舞动，就是看上去和她那一身黑的夜行服不大搭调。
　　“不适合你。”原奉直白道。
　　原怀宁一巴掌拍上了原奉的后脑勺：“我知道不适合我，这是我替殿下买的。北幽有不少游牧人的小饰品，殿下没见过，我替她寻一两件回去。”
　　听到原怀宁这么说，原奉挑了挑眉，没回话。
　　“也不知道殿下看不看得上这边关的东西。”原怀宁小声道。
　　“你带回去的，殿下大约不喜欢也会说喜欢。”原奉顺着她说道。
　　“那是当然。”原怀宁眼角露出了喜色。
　　“行了，别显摆了，过来看看这个。”原奉拿起信封，起身递给了原怀宁，“邹玄寄来的。”
　　原怀宁的手一顿：“邹玄？”
　　“白老将军的义子，大概，是要接白老将军的班了。”原奉答道。
　　原怀宁缓缓沉下了脸，捏着信封，犹豫了片刻：“年前殿下曾给我提过一句，说白老将军属意于一位青年才俊，想要殿下在京梁为他寻一位王公贵族家的女子，将来好站稳脚跟。”
　　“然后呢？”原奉问道。
　　“然后殿下就在京梁寻了个把月，最后谁也没找到。”原怀宁边说，边看完了信，她笑道，“将军啊，看来这位着急上位的小邹将军是在京梁找不着人了，于是打算来边关找了。”
　　原奉哼笑一声：“少来磕碜我。”
　　原怀宁抱着胳膊，扬了扬下巴：“那你要见他吗？”
　　原奉垂下了双眼：“见有见的好处，不见呢，也有不见的考量。”
　　原怀宁抿了抿嘴，没说话。

　　邹玄急着控制苍狼军，就像原奉急着控制长鹰军一样，两人大抵是会同病相怜以至于惺惺相惜的，只不过眼下的广宁，刺史之位空悬，监军又尚未安定，北幽一案依旧没有定论，此时会面多有不妥。更何况，倘若就此传到朝廷里去，不论是邹玄还是他原奉，都脱不了勾结串联的罪名。

　　“他约我到渤户见面，但……”原奉摇了摇头，“算了，有方重俭和高隆贵盯着，做什么都不方便。”
　　原怀宁听到这话，抽走了那封信，直接塞到了一旁的胡灯里，一阵噼里啪啦，干干脆脆地化为灰烬了。
　　“都别想了，把当下处理好才最重要。”原怀宁说道。
　　这话话音刚落，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吴锦行的大嗓门便传了进来：“将军，高隆贵那老东西派人来了，说是请你到驿站一叙！”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