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崩乐坏

　　“青鸾。”
　　他回头，唤他的少年已来到身后，手放上他的肩，那双异常漆黑的瞳转向夜色下流光溢彩的城邑。
　　少年长他一岁，高半个头，他得抬头才能看着他。
　　可正因为如此，他才能看见少年的眼瞳在月色流光下泛出的幽幽蓝光。
　　“人间的上元，”少年轻笑着说，“真美。”
　　嗯，他在心里应着，也望向灯火璀璨之处。
　　夜风牵起他们的衣角，微凉。
　　阎浮邪域也许正在惊慌失措地找寻他们吧。
　　“真想带妹妹来看看。”少年似乎自言自语，“也许她此刻也在什么地方的灯会中游玩。”
　　那是他第一次听说少年有个妹妹。
　　“很意外吧，”少年仿佛能听到他的想法，“我也没见过她，她还在娘肚子里时，就和娘亲一起被送出去了，代替我去做人质。”少年终于把视线落在他脸上，那瞳深邃得看不出丝毫情绪，“我觉得应该是个妹妹。”
　　他露出不解的神情。
　　“我一定会接她回来。”少年居高临下地看着游人如织的灯会，唇边带笑。
　　“然后，青鸾，人间的风景，我们想什么时候来看，就什么时候来看。”
　　那个时候，他还以为龙藏玄说的是他们三个可以一起看风景。
　　这是冬至那日的梦。
　　梦醒，他曾疑惑为何会梦见那么久远之前的事，然后，他见到了莲宿薄和莲星痕。
　　再后来，莲家家灭，莲星痕死于荒野，尸骨无存。
　　“莲宿薄”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龙宿薄”，此时，龙宿薄在无极宫中昏迷不醒，于睡梦中尖叫哭泣。
　　他望向自己染血的双手——
　　这是龙藏玄的血。
　　在他惊慌失措地抢救他的时候，他杀过谁，送谁去死，让谁失去了至亲——
　　已不再重要。
　　甚至当急救终于告一段落，他放下心来看龙藏玄安静的睡容时，才意识到自己身体的热度已不知何时自愈了。
　　可那些事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上。
　　他曾以为自己是光，能照亮世间，救治天下苍生。
　　现在他不确定了。
　　外间的喧哗打断了他的思绪，似乎什么人闯进了无极宫，与护卫拼杀了起来，家俱被砍翻的声响，宫人惊呼的声音——
　　“公主！——不可！——”
　　他一惊，赶忙跑进去——

　　龙宿薄从那个噩梦中醒来。
　　陌生的房间，极简的摆设，清冷的空气中萦绕着丝丝暖意。
　　几乎是瞬间，她想起了这期间发生的所有事，留存于脑海中的最后记忆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少年。
　　他明媚地笑着，朝她伸出手来，然后——
　　他的血溅在了她的脸上。
　　那张染血的面容印进了她的眼瞳，那双惊异且哀恸的眼印进了她的心。
　　在她失去意识后，似乎还能听见他在耳边轻唤着“妹妹”。
　　那声音是多么得令人痛心。
　　别人告诉过她，他是她亲生的哥哥。
　　他们拥有同样的血脉。

　　可她恨他。

　　他也许是她血脉相连的哥哥，但于她只是个陌生人。
　　她的亲人是表面严厉、实则极度疼爱她的爹爹，是喜欢讲笑话逗她的魏伯伯，是教她剑招时十分严格、平素待她却极宽容的窦姑姑，是总能想到好玩点子的古灵精怪的玩伴莲心……

　　还有温柔地保护着她的星痕哥哥。

　　然而，那个据说是她哥哥的人一声令下——

　　她的亲人们现在在哪里？

　　即使不是他亲自动手。
　　即使是他的部属擅作主张。
　　即使他看似负责，认罪态度良好。
　　她也不会乖乖地回来做他的妹妹。
　　他没有这个资格。

　　他没有替代星痕哥哥的资格！

　　她一个翻身下榻，如箭似梭地掠出宫去。
　　也许是伤心过度，无论呼吸还是运气，心脉都在隐隐作痛。
　　守在榻边的宫人大惊失色地喊起来，殿外的护卫也围了上来，但谁也不敢对她动手。
　　她夺过一柄剑，舞动间剑光四射，杀得护卫连连后退，然乎寻隙跳出重围，掠上屋顶，一个人拦在眼前，是个戴面具的女子。
　　“公主，属下两仪殿，请回宫。”
　　“让开！”她连环出剑，如狂风暴雨，两仪殿手中暗器一抖，瞬间漫天银光闪耀，但龙宿薄身手不俗，身如蛟龙，势若雷霆，剑落处，两仪殿打出的暗器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好身手，”两仪殿赞道，“再试试金枝玉露。”
　　话音刚落，又是一片暗器漫天打来。
　　明白自己不是两仪殿的对手后，龙宿薄掉头扑进庭院，又逼退一圈侍卫。她随便跳进一条画廊，长剑寒光凛冽，宫人赶忙闪避。
　　两仪殿负手站在屋檐，并不着急。
　　无极宫已在阎浮邪域深处，往外还有六位殿主，三十六路邪道使，龙宿薄孤身一人，怎样都突围不出去的。
　　正在此时，龙宿薄看见了楼光。

　　楼光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知道龙宿薄认出了他。
　　因为她的眼逐渐冰冷下来，那是被辜负后生出的恨意。
　　她曾满怀期待、如约在陷龙地等他——

　　等来的却是八荒。

　　“宿薄……”楼光情不自禁地说。
　　龙宿薄剑光一凛，直刺而来。
　　两仪殿脸色一变，惊鸟般掠下屋檐，终是赶不及——
　　“公主，楼大夫对玄帝极为重要，”她大喊，“切勿伤他。”
　　楼光颤了一下。
　　他才知道剑尖是如此冰凉。
　　龙宿薄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你为什么不闪开。
　　楼光站定在那里，眼中满是悲伤地看着她，受了她这一剑。
　　哪怕她会一刺到底——
　　那个瞬间，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龙宿薄在剑尖触及楼光后急速止住攻势，剑尖上有一丝血缓缓地流下来。
　　一滴泪忽然落在这丝血上，血和泪混在一起，蔓延开去。
　　龙宿薄不明白楼光为什么落泪，那个刹那，她也哭了，“为什么会这样，”她哭着说，“你们还我星痕哥哥……”
　　楼光无言以对。
　　他宁可龙宿薄就这样一剑刺下去——
　　两人看着对方流泪，两仪殿悄无声息地从背后接近龙宿薄——
　　忽然，一条身影从两仪殿身侧掠过，直扑龙宿薄，龙宿薄只觉一片寒意袭来，眼角余光瞟见是龙藏玄——刹那间，她眼中恨意四射，剑尖抖动，楼光脸色突变，拦在了她的剑尖之前——
　　血光一闪。
　　在刺得更深入之前，龙藏玄已惊鸿闪电般捉住龙宿薄的剑——
　　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左手扶住楼光，右手稍一聚力，那柄剑立时崩裂——他忽然毫无预兆地喷出一口血，龙宿薄已出掌朝他打来——
　　他没有躲闪，只是轻声说，“你星痕哥哥还活着。”
　　龙宿薄刹那间失去全部杀意，在片刻的惊异后，“你说什么？！”
　　龙藏玄疲惫地看了她一眼，转向楼光，“你没事吧。”
　　楼光所受两处刺伤伤口均不深，他担心的是龙藏玄吐的那口血，但他同时也被龙藏玄带回来的消息镇住了——
　　龙宿薄扑到龙藏玄身上，“你说什么！”
　　“莲星痕还勉强活着，但他现在的情况极其凶险，比起你，他更需要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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