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梦

　　今天，利娅领着阿最来到一堵高墙边，她走在前面，向阿最介绍这面墙的历史。利娅说道：“上次是上天，这次是入地。”
　　阿最的身子跟着利娅，脑子里却在想昨天金姑娘的事情，她那句“伊轰”是什么意思，是道上的黑话吗，还有，她最后主动请缨，帮自己注意那边的风声，是什么心思，不过还好，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自己可以选择与她是否联系，又没透露自己的位置，应该不碍事。
　　利娅拍拍身旁的墙：“不过它还不够老，墙缝最里面还没被大雨彻底浇透，里头的黏土仍是硬邦邦的，不适宜种子扎根发芽。我记得有一年，很小的年纪，妈妈领着去到了一座南方的小城，好小好小的城，从南门走至北门，慢悠悠的，也花不到半个小时。那里的城墙砖缝间偷睡着许多种子，花季到了，种子苏醒，嫩芽破壳，长出茎叶，一面的墙开满了花，白的，红的，蓝的，大大小小，各色各样的，星星点点，横平竖直的，美极了。”
　　阿最望着利娅，想着金姑娘，一时，他觉着两人十分的相像。差不多的年纪，都是美丽的容貌，一样爱笑，可惜家庭背景相差巨大，导致两人命运各异。这样想着，阿最把对利娅的好感，不自觉地往金姑娘身上挪了一些，爱屋及乌。
　　转过弯去，利娅突然大喊一声，叫声惊到了阿最，以为出了什么事。阿最立刻跟上，他看见漫天飞扬的紫色，原来是紫藤萝，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挂满了头顶的铁丝编的拱顶，如梦如幻。
　　“对的，对的，就是这种感觉。”刚说完，利娅立刻改口：“不对，不对，不完全一样，那里的花是单株的，挤簇着依附在墙上，不是这样像薄雾似的轻飘飘浮在半空中。”
　　花瓣间嗡嗡地飞着一只蜜蜂在闹，利娅打开一把纸扇，轻轻推到蜜蜂身边，用扇面将蜜蜂柔柔地推到远处，嘴里还说：“我先闻，闻过后，你再来吃，就一小会，耽误不了。”
　　哦，利娅又叫唤一声。
　　阿最又是一惊，他顺着利娅的目光看去，什么都没有看到。
　　利娅望着一团光秃秃的藤条，怜惜道：“太惨了，别的藤上都紫的绿的挂了一大串，就这一块什么都没有，丑死了，背地里它一定受尽游人的奚落。这里的人就是这样的，闲言碎语很多，别伤心。”
　　阿最不经意地学起利娅揪嘴。
　　利娅将手指探到叶子下面：“有法子了，我来挠挠痒，它一感到痒，就不得不伸伸懒腰，舒展茎叶，然后就茂盛起来。”
　　又往前行了几步，利娅忽然看见墙缝里伸出的叶子，利娅嚷起来：“对的，这才是我要的感觉，砖缝间长出青苗，可惜只有这一丛，也不知道是哪一种花的种子，长途跋涉飘来这扎根发芽。”利娅更凑近一些：“叶子很宽，从生物学的角度分析，宽大的叶子方便吸收阳光，更容易获得能量，利于成长。我猜，如果哪一天它开花了，它的花一定是粉色的。”
　　利娅转过头望着阿最，两眼明亮有光：“敢不敢和我打一次赌？就赌它以后开的花是什么颜色的。”
　　阿最第一眼就辨认出那只是一丛普通的麦苗罢了，是开不出红色的花的。但他并没有张口击碎利娅的美好遐想，纵着她在那里继续胡说八道。
　　阿最回答：“我觉着是黄色，金黄的。”
　　利娅狡黠一笑，转回头看着麦苗，阿最则看着利娅，麦苗和两人的眼神在一条线上。利娅摸摸叶子：“你肯定错了，绿油油的叶子，开出来的花多半是粉色或是红色的。”
　　二人又往前走了一截路，穿过紫藤萝的巷子，转到另一条，阿最第三次听见利娅的尖叫，不过他产生了免疫，已是处变不惊。
　　阿最慢悠悠地到达，抬头一看，原来是院墙里的花漫出了墙头，一簇簇一层层叠压在墙头，绿叶为墙，花瓣为纹理，相得益彰。
　　院子的主人听到外面的嘈杂声，出门察看，是一位满头银发，面目和蔼的老妇人。
　　利娅立刻夸赞她种的花非常漂亮。
　　老妇人十分自豪，说起她的种花经历，远近街坊间都是有名气的。
　　利娅笑了：“我们那有一位老奶奶姓莫，也很会种花，不知你们谁更出色。”
　　老妇人便招呼利娅进去，看看她养的花，想比一比。
　　阿最没有跟着利娅进去，他原地不动站在墙外，缠满了，开满了花，利娅跟着主人到处游览，于是在阿最眼中，利娅的倩影就在这一根根冰冷的铁框成的方形间，和鲜花之间，频繁交替闪现，她仿佛困在一座群花编造的美丽的监狱里，利娅爽朗的笑声，以及接连的惊叹声和赞誉声不断传来。
　　待利娅出了院子，阿最便问里面景色如何，是不是很美。
　　不料利娅脸色一变，摇着头，小声对阿最说：“其实根本不怎么样，就墙头上溢出的一堆花还能入眼，院里的差多了。拿她和莫奶奶相比，实在太抬举她了。在我住的那栋公寓中，论种花的水平，我铁定排倒数第一，陈夫人倒数第二，她顶多排倒数第三，不能再往前排了。不过毕竟别人好心相邀，总不好驳了她的好意。”
　　利娅话锋一转，盯着阿最：“看到了没，这城里的坏人，全是就像我这样的，明里说的是一套，暗中又是别的一套，防不胜防，你学着点，不要进套，走吧。”
　　利娅踮起脚尖，如一只蝴蝶蹁跹飘走。
　　阿最只往前走了一步，便鬼使神差地停下来，他感到脑袋重重的一荡，仿佛是灵魂从身体剥离开，在体内孤立自转着，不知是不是眼睛花了，他看着利娅的背影缓慢模糊起来，片刻后出现了层层的重影，身体四周似有一圈质感粗糙的光环包裹。
　　连日来和利娅相处后积累的印象，和他对利娅的初始判断相距甚远，甚至是完全相反的，两者发生了猛烈的冲突，大打出手，血流成河。它们使阿最的脑袋开始分裂，疼痛。从前他认为利娅是精明的，可今日再看，利娅只是徒有其表。

　　阿最将利娅送到公寓楼下，利娅下车，转身趴在车窗上：“你先别走。”
　　利娅冲回家里，翻箱倒柜地在屋里找寻着，可是没有找到。利娅站在客厅中央，绞尽脑汁地回想，啊，忘了一个地方，利娅拉开床底的抽屉，果然不负众望，她看到了藏在最里面的相机。
　　利娅举着相机，趾高气昂地出现在阿最面前，递给阿最：“拿着，前两天，你的脸上好容易挂出些笑，不知怎的，今天来了之后，忽然全没了。我初步推断你是健忘症，我借你相机，你照我的法子，自己去发现有趣的，拍下来，这样就忘不了。俗话讲，读千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是我新悟出的道理。”
　　阿最呆呆地望着利娅好一会，才回过神，将相机收下。

　　阿最最来到山脚的公用电话亭，拿起话筒，投进去五个硬币，拨通金姑娘家的电话。
　　金姑娘主动向阿最许诺，待阿最离开之后，金姑娘会充作自己的眼睛，帮着阿最留意那边的人和事。阿最原不想联系金姑娘，可是利娅今天的表现，再度让他对金姑娘的怀疑，减轻了些。
　　接通后，两人先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阿最简短地把最近的经历讲了一遍，并故意把其中的一些关键的信息模糊篡改掉。利娅的身份和性别一起含糊带过，阿最说谎，他在一家酒店帮忙打杂，自己正好住在酒店里。
　　但有一条关键的信息，阿最忘记刻意隐藏，它便无声无息地泄了出来，让金姑娘逮到了。
　　阿最讲完，电话那头忽然沉默，稍过片刻，金姑娘开口问道：“所以你的那个房东兼雇主，她是一个漂亮年轻且是开朗爱笑的姑娘？”
　　阿最吃惊地发出一声疑：“你怎么这么猜？”
　　金姑娘噗呲笑了：“你还真不够了解自己，你们男人啊，都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色迷心窍却不自知。从前你说话啊，不论说什么，都像乌云里响的闷雷，低低的，沉沉的，听起来总是一股很遥远的感觉，调子没有丝毫的起伏变化。但是刚才，你说话时嗓子里却像是藏了一只哨子，一振一振的，尤其当提及那个姑娘的时候，你的嗓子就变得特别亢奋，你自己发觉了吗？”
　　阿最当然没有发觉，因为他的心境有了变化，但是当局者迷，所以当金姑娘忽然指出了这一点，他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阿最从这一刻起，渐渐意识到金姑娘和利娅其实是两种人，虽然她们之间有着百般的相似之处，毕竟利娅就不可能猜出。利娅是唯一的。
　　阿最很快就编好了谎话：“你猜错了，老板是一个公子哥，而且贪婪，为所欲为定立了几十条苛刻规矩，稍有逾越，就大扣工钱，绝不手软。典型的黑心商人。我高兴是因为我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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