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禁忌

　　虽说这么走着很不自在，但人是自己拽的，手是自己拉的，苏临不得不认命。

　　前方出现了小孩艰难前行的身影，水层隔膜已经缩小到只能勉强护住周身，一个不留神就会吞没在这黑暗的水底。

　　蒋安突然抬手熄了苏临手中的火把。一瞬间两人都沉寂在黑色中。

　　什么都没有，四周尽是茫茫无边的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凭借着摸索和直觉前行。

　　水流，极为缓慢拍打的水流，成为前进唯一的航标。

　　在这眼睛根本派不上用场的世界里，触感猛然放大，清晰万分。

　　苏临只觉得手腕处在烧，顺着经脉飞速蔓延，细蛇般窜进心脏，带动全身血管，脉搏骤然失速，瞬间喘不过气来。

　　不只是他感觉到了自己心跳紊乱，脉搏慌乱跳动的节奏清晰地传到了握住他的那只手上，其上力道紧了几分。

　　仿佛两人的心跳在黑色中融于同一节拍，共振同鸣。

　　“你做什么？”后知后觉，苏临稳住心神问。

　　没有搭话，蒋安拉着苏临缓步往前。

　　“别点火。”走了几步，蒋安又冲他一句：“跟着我走。”

　　无奈地跟着蒋安在漫无边际的黑色中前行，还时不时换个方向，苏临在内心诧异：难不成在这里还知道怎么走？

　　一度想要开口询问，但丝毫没有稳下去的心跳让苏临打消了说话的想法。

　　仿佛是为了和小孩保持速度一致，两人走一截停一截，进程十分缓慢。

　　苏临一边在心里暗想“到底还有多久？”一边努力压住心思。又走了许久，他凭借着感觉，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走在一段上坡路上。

　　向上走了一会儿，蒋安终于停下脚步，“到了。”

　　深吸一口气，苏临挥手燃起火把。光亮铺开的瞬间，眼前的景象让他彻底呆愣。

　　面前竟然是一堵墙，类似于拦水的水坝，一眼望不到头，伫立在这深水之中。在这水坝之上数米宽，爬满了盘曲向下的木藤。

　　层层叠叠的匍匐在墙上，一根一根的穿刺在水里。

　　那是某种植物部分的根系，不知道什么原因竟长到了水里，看这粗壮的根部，少说也是上百年的古树了。

　　百年的古树？苏临猛然想起了什么。那棵自己在渡口旁边栽下的树不就是上百年？渡口。拦水墙。该不会就是这里？

　　蒋安口中不一样的古树？苏临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蒋安。”他连忙转头问道，“这是什么树？”

　　“你猜。”又是一贯的欠削回应。

　　抬眸盯着他，苏临犹豫问：“桉树？”

　　稍微有些愣神，蒋安而后轻笑道：“是，但这不是普通的桉树。”

　　“民间流传，这是神仙种下的树，才能活这么久，长这么大，”顿了一下，蒋安又道：“还能一半长在土里，一半长在水里。”

　　“民间传闻不可信。”下意识反驳，苏临又缓声补充道：“神仙怎的可能到人间种树？”

　　“说不定是闲来无事，随手一栽？”摸着下巴，蒋安挑眉看着苏临。

　　这句“闲来无事”听着就像是意有所指，苏临正欲开口，余光瞥见那小孩几乎是两步一跪的蹒跚着朝这个方向走过来。

　　咬牙强撑着往前走，长时间支撑水层隔膜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频频摔在地上，膝盖和手掌都在渗血，在冰冷漆黑的水里，不停的冒着冷汗。

　　苏临站在前面，看着那团影子摔下去，又站起来，再摔下去，再站起来......短短十来米，这个过程重复了十多回。

　　没有任何声音，像是静音播放的循环场景，唯一显示时间流逝的是那团模糊的影子越来越清晰，拖着逐渐沉重的身体，咬牙一步步靠近生路。

　　倘若是灭了火把，根本不会有谁知道，在这样漆黑之处，如此深渊之中，有人在苦苦挣扎着前行。

　　一切都像是一场默剧，只有刺人心骨的场景，以及万籁无声的环境。

　　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看着这无声的求生，苏临自己也说不清楚。终于还是背过身去，目光落在正出神地看着这棵古树的蒋安身上。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这蜿蜒绵亘的根系，充当了小孩重见天日的绳索，若没有这棵古树，早已葬身水底。

　　“你在情网呆了多少年？”轻声问道，苏临并未发觉自己声音有些抖。

　　“十五年，”听见这不寻常的音调心下一惊，沉思了一会儿，蒋安补充道：“有余。”

　　十五年有余，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一直到现在。

　　沉默，苏临重新把目光放回去，没有任何表情，一直等到这小孩儿走过来。

　　脸色煞白，嘴唇失色，俨然一副活死人的样子。已经站不住，几乎可以说他是爬过来的。

　　艰难伸出手，上面指甲几乎都断了。小孩摸索着古树根系，强撑站起身，却又一瞬间半跪下去。

　　苏临蓦地心口一刺，指尖有些抖。

　　小孩开始缓缓往上爬，粗糙割手的藤蔓让血腥味儿更加浓郁起来。

　　突然一个踩空，又直挺挺摔下来。

　　一阵猛咳，重新艰难站起身，从头开始攀爬这“生路”。

　　苏临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看着小孩爬上去，摔下来，又从头开始。

　　一直到他终于没再摔下来。

　　“动手吧。”他缓缓吐出一句话。

　　“不看了？”蒋安抬眸一瞥。

　　“嗯。”简短地应了一声，苏临没再说话，抬手抚上古树根脉，别过头阖了眼，手心里全是指甲掐痕。

　　出手没有一丝犹豫，水刃干净利落的掠过视线，朝上方极速飞去。

　　没有半分闪躲，没有半分惊慌，更没有回击，什么都没有。只是望着飞过来的水化利器，露出一个轻笑。

　　不是那个小孩在笑，而是那个附身其中的妖在笑，仿佛是一种沉郁太久之后的解脱，一种等了太久的自由审判。

　　蒋安不由得眉头一皱。

　　思绪未完，所有的场景在一瞬间消散了，两人依旧站在那个破破烂烂的“奉神庙”中，红烛的蜡依旧在奉台上搅成一团，外面是灰尘遍布的漆黑废镇子。

　　供奉台上突然“咔嚓”一声响，两人回头一看，一旁古铜色的镜子碎成了两半，“哐当”掉在地上。一团黑气从里面飘出来，逐渐凝聚到一起，形成了一个球状物。

　　“妖丹？”上前拾起这个东西，蒋安喃喃道：“这可真是意料之外啊。”

　　奉神镇，一个已经有十余年没有人踏足的地方，却突然出现了向情网请求捉妖的信件。

　　在水底对蒋安的攻击毫无反应，死后还幻化出妖丹，心甘情愿。

　　所有证据都在表明，这个除妖令有些蹊跷。

　　“毕竟已经有十余年，没有人来过了。”苏临看着这枚妖丹，低声说道。

　　“没想到这恶妖也会觉得孤独啊。”把玩这手中的物件，蒋安沉声道，“大概是因为也去不了别的地方。”

　　“那些祭拜之后不见了的人，也应该是入了它的幻境。”拾起掉在地上的铜镜，苏临将其放回供奉台上，“或许本身就是因为孤独，才成为了恶妖。”

　　一愣神，蒋安接着笑道：“或许是吧。花燃果真是聪慧啊。”

　　淡漠，苏临只当没听见，“妖丹怎么处理？不用上交？”

　　“像这种意外之财，”故意停顿了一下，蒋安音调一转，“当然是留下来了。”

　　无言的盯着他许久，突然轻声叹了口气，苏临抬脚朝外面走去。

　　蒋安站在庙里，微蹙着眉毛，一只手摸着下巴，暗觉还是有些不对劲。

　　已经走出一截，苏临停在一个路口，回头却看见蒋安还在盯着碎掉的铜镜思索什么，于是索性举着火站在那儿，暗想：还是等着吧。

　　站在原地等了好半天，也不见蒋安有要出门的想法，略微叹了口气，只好叫了一声：“蒋安，还在做什么？”

　　蒋安赶紧答道：“没什么。”赶忙走出了破庙。

　　两人沿着来时候的路往回走，浩瀚的清辉一路相随，随着脚步浮动。

　　“真是想知道，究竟是谁在那种地方栽了棵树。”走着走着，蒋安突然抬头看着天，悄声道。

　　星辰的光辉被覆盖，只有一轮皎月落在他的眸中。在这漆黑的夜里，散发出足矣照亮前方的清光。

　　“知道了又如何？”苏临把视线从倒映着月色的眼眸中移开，不自觉地继续追问，“你想感谢他？”

　　“当然。”蒋安笑着望向他，略微停顿了一会儿，继续道：“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那你要如何感谢？”抬眼一瞟，苏临嘴上挂上一抹淡笑。

　　不同于往日礼貌客气的生疏，这一次是由心而动，一种小花招得逞的暗喜。

　　沉思半响，难得收起一贯不正经，蒋安沉声道了一句：“救我命者，自当以命报之。”

　　听完这话竟有些出神，苏临略显不自在地偏过头，应了一声：“如此重谢，应当不必。”

　　“是吗？不过人们都说那是神仙栽的，”拉长语调，蒋安咧嘴一笑，“神仙哪里用得着我救命？”

　　算你有点自知之明。苏临心中暗想着，嘴上却回了一句：“你怎么知道用不着？”

　　“唉，”突然一声沉重的叹息，蒋安苦着脸道：“我可是连妖都打不过。而且......”

　　“什么？”猛然意识到他接下去的话可能不怎么好听，苏临有意加重了语气。

　　“还是只有五十年的小树妖。”半眯着眼睛，蒋安嘴角微翘，特地把“小”字加了重音。

　　“蒋、安。”苏临咬牙，笑眯眯一句，“你这个，白、痴。”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蒋安眨眨眼，拿捏精准无辜腔，继续道：“还是天、生、的。”

　　这人怎么这么欠揍？苏临又气又恼，却不忍心下狠手，眼睛一瞥，窜出两根木藤来把蒋安拽到地上坐着，从头到脚捆了个结实。

　　“不是吧，”虽然被五花大绑，蒋安依旧丝毫不慌，抬眸一脸戏谑地盯着面前假笑的人，“你把我捆在这儿，自己走得出去？”

　　一语道破，苏临确实不认识路。要是让他自己走，不知道要乱穿多久。

　　苏临一个抬眸，硬邦邦道：“那便不走了。”

　　被蒋安这么一激，他也拉不下面子说走不出去，抬脚进了旁边一间看起来还算是完整的屋子，却还是顺手把蒋安捞到门口。

　　“不走？不走也行，”蒋安在外面一副“无所谓”的语气自言自语，“但要是错过了开船的时间，就身上这么点银子，只能走回去了。”

　　将外面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苏临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最终万般无奈地走出来，只在心里扶额：只怪自己太善良。

　　“走。”抬手撤去藤蔓，苏临撇头说了一个字。

　　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了灰，蒋安咧开嘴，“好嘞，小树妖。”

　　懒得再和他计较，苏临认命一般无奈道：“快点走。”

　　“你这是不气了？”蒋安抬脚往前走的同时问道。

　　“无缘无故，我为何生气？”苏临并不想承认自己有点窝火：“蒋兄想多了。”

　　“那你进去干什么？”蒋安又是戏谑问了一句。

　　“坐坐。”苏临眼神一瞟，“你有意见？”

　　蒋安一笑，赶忙道：“没有，当然没有。你躺躺我都没意见，坐坐算什么啊？”

　　“白、痴。”挂笑挤出两个字，苏临觉得自己总有一天要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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