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月亮做主

　　定好店铺位置，接下来就该着手准备装修，周裴原本的打算是找个设计公司接手，但是观察下来发现方垚的上心程度远远超过他的预期，因此周裴也不再提及此事，全权交给方垚，自己则是屈居幕后，偶尔在方垚困惑的时刻出面解决问题。

　　从计划到落地的路还很漫长，短短一周时间方垚已经瘦了好几斤，每天日思夜想都是开店的事，有天早上洗漱差点一头栽到水池里，吓得路过的周裴一把将人捞进怀里。

　　温热的大掌垫在后腰托住身体，方垚抓着周裴的手臂眼冒金星地缓了好一阵，等回过神时周裴已经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和他拉开距离。

　　画面似曾相识，但结果不同，方垚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怔愣了几秒。

　　周裴见他拧着眉，关心道：“昨晚没睡好吗？”

　　漫长的沉默填满了思考的空隙，方垚点点头，回了个没什么波澜的“嗯”。

　　周裴只当他还难受，“压力太大？”

　　何止压力大，如果做得不好，开店后没有客流量，周裴砸出来的钱都得打水漂。

　　思绪万千，但方垚始终咬着唇没吭声，既怕自己说错话给周裴造成困扰，又怕失去开店的机会。

　　周裴当然能明白他的担忧，但是比起这些，他更在乎的是方垚的健康。目光落在方垚青紫的眼下，周裴的语气夹杂着严肃：“我不希望因为这件事伤害到你的身体。”

　　方垚惟恐他接下来会说出其他话来，赶在他开口前连忙解释道：“没有没有，我就是刚刚起猛了。”

　　闻言周裴挑了下眉头，黑而亮的瞳孔几乎要把方垚看穿，“真的吗？”

　　“嗯——”方垚绞着手指不敢和他对视，两人相对而立僵持良久，最终还是方垚先败下阵来，无奈坦白道：“我没学过设计，有些细节部分不知道怎么处理。”

　　周裴了然，冷峻的面容逐渐解冻，强硬的态度也缓和不少，顺着方垚的话接道：“需要我帮忙吗？”

　　方垚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耳垂悬着泣血的红。

　　周裴说：“先去睡一觉，睡醒了我带你出去。”

　　直到见到周云程，方垚才明白周裴所说的有办法是指什么。

　　推开门，周云程趿拉着双棉拖鞋，双手紧握，脸上端着迎宾小姐的职业微笑站在玄关处热情道：“呀，这么快就到了，来来来，进来坐。”

　　越过他，方垚注意到客厅还站着个穿碎花裙的姑娘，姑娘怀里抱了只瞳仁细长的猫。

　　对视上的刹那，姑娘朝方垚扬起温柔的笑，举着猫爪摇晃道，“哈喽，哥哥好呀，我是小甜豆。”

　　方垚局促地抓紧书包的肩带，磕巴道：“你们好，我，我叫方垚。”

　　“我哥，你们上次见过面，这是他女朋友，郑钰欣。”周裴一边介绍一边将手中的头盔扔给周云程，“她是学设计的，有什么不懂的可以请教她。”

　　看出方垚的紧张，郑钰欣小跑到他身边主动拉进距离，附耳神秘兮兮地说道：“千万别跟我客气，他会给我顾问费的。”

　　顾问费？

　　方垚丈二和尚不着头脑，只能呆呆地点头，分不清她是开玩笑还是讲真话。

　　周裴辟谣道：“别信，你尽管问，我每月都有给她发工资。”

　　“工资是工资，顾问费得另算。”郑钰欣吐吐舌头，笑得俏皮。

　　怀里的甜豆扬起毛茸茸的脑袋喵呜一声，似乎是在附和。

　　周裴连眼皮都没抬，接过方垚的书包领着人往进走，“领养的时候不是说要来家访吗，一直没来人，你要不要拍个视频给他们报个平安？”

　　被岔开话题的郑钰欣撅起嘴，忿忿道：“可恶的资本主义！”

　　有了专业人士的加入果然不同，进度拉快了一大截，原本月底才能敲定下来的方案不到一周便有了结果。

　　剩下的细节需要慢慢完善，但好在有个大致方向。

　　定好开工日期，方垚浑身干劲满满，连续两周和周裴一同早出晚归，上课、去建材城寻觅材料、监督施工，循环往复，每天忙得像陀螺，但他乐此不疲，每当周裴问他累不累时，方垚都会顶着那张晒得有些发红的小脸腼腆一笑：“不累，我觉得很充实。”

　　渐渐的方垚也跟着周裴学会了讲价，虽然只能做到第一步——“老板，这个能便宜点吗”，但对方垚来说已经是飞跃式成长。他悄悄记录着周裴待人处事的方式，偷偷在心里照猫画虎地模拟，希望有天自己也能像周裴一样遇事从容不迫。

　　连轴转的行程使他瘦了许多，加上天热没有食欲，短短半个月过去，方垚那张婴儿肥的小脸蛋都削尖了。六月初安宁市迎来今年首个高温预警，周裴担心方垚中暑，勒令他乖乖在宿舍休息，等温度下降再继续采购，方垚敢怒不敢言。

　　学校的课程慢慢都进入划重点的阶段，部分选修课已经准备结课考试，方垚在宿舍闲来无事，干脆背上书包去陶艺室给作品上釉。

　　花纹雕刻已大致完成，余下的上色部分很简单，刷完釉便可以交给老师统一烧制。

　　标注上班级姓名，方垚出教室门时天色渐暗，气温虽下降不少，但也还是热得人心里烦躁。后颈的汗顺着脊背滑进后腰，方垚伸手将脑后过长的黑发挽了个结，露出发烫的脸颊，心里盘算着明天早起去剪头发。

　　六月中旬，安宁大学邀请著名企业家裴言之参加毕业典礼演讲，地点在实验楼旁边的操场。

　　彼时方垚正好结束实验，下楼便远远瞧见准备上台的大老板。与上次剪彩带时穿的一身黑西装不同，这次的裴言之披着宽大的学士服，帽檐倾斜，略长的流苏随他的动作摇摆晃荡。

　　今天他的身边没有成群的校领导，只跟着个瘦高的摄影师。

　　摄影师很眼熟，细瞅两眼竟然还是相识的人。

　　方垚躲在楼梯口正犹豫要不要打招呼，一抬头，对方已经眼尖地发现了他。

　　“方垚！”

　　事已至此，方垚只得硬着头皮走到身价千亿的大老板面前，尴尬地和大老板身后的裴静深打招呼：“哈喽。”

　　距离上次见面足有一月，方垚剪短了头发，露出细长白皙的后颈，以及瘦得削尖的下颚，皮肤也晒黑了几度，但眼底依旧亮晶晶的，像是揉了把星辰。

　　裴静深凝视着眼前的人，眼里含着意味不明的笑：“真巧，你来做实验？”

　　方垚点头，眼神飘忽不定：“嗯。”

　　“刚好，”裴静深快步走到他身边，声音轻快：“介绍一下，这是我爸。”

　　裴静深这一句轻描淡写却犹如深水炸弹，惊得方垚差点站不住脚。他下意识啊了声，目光停留在两人有几分相似的面孔上反复打量，好半天才勉强消化这一巨大信息。

　　难怪第一次见裴静深时觉得他眼熟，原来是有这层关系。

　　裴言之微笑着点点头，主动说道：“同学你好。”

　　亿万身家的大老板主动跟你打招呼，搁谁谁不迷糊啊。方垚受宠若惊，连忙九十度鞠躬：“您好。”

　　裴静深被他乖巧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看出他不自在，忙催着裴言之离开：“爸你快走吧，抓紧时间演讲，老妈还在车里等你呢。”

　　裴言之被他推着往前走了几步，却也不恼，反而好脾气地应下，临走前还不忘回头对方垚说再见。

　　“再，再见。”方垚的神经高度紧绷，直到裴言之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才松懈下来。

　　裴静深看笑话不嫌事大，俯身凑到方垚眼前，一双笑眼弯成了月牙：“你紧张什么，他又不是洪水猛兽。”

　　方垚缩缩脖子往后退，不答反问：“你不一起去吗？”

　　“毕业典礼我一个大一的过去干嘛？”裴静深耸耸肩，收起相机邀请道，“有时间吗？陪我去吃个饭。别拒绝我，我已经约你几次了，你总有理由。”

　　他鼓起腮帮，作出一副欲哭无泪的可怜样。

　　方垚实在说不出“不行”二字，反复斟酌后小心翼翼道：“今天……我要回宿舍，我舍友还在等我，要不改天吧，我请你。”

　　裴静深闻言“哦？”了声，“等你陪他去吃饭？”

　　方垚没听出来他语气里的戏谑，认真回道：“不是。”似是怕他继续纠缠，犹豫了一下补充道，“他开了家店，我去帮忙。”

　　“开了家店？”裴静深不知想到什么，低声喃喃自语了几句，而后一反常态，豁然开朗，“那你快去忙吧，别耽误了正事，下次我去你们店里找你玩。”

　　方垚虽不解，但好在被放过，匆匆告别后就赶紧溜了。

　　回去途中路过新建的教学楼，顶上硕大的“静深楼”三个大字吸引了方垚的目光，他放慢脚步，眼前浮现出裴言之带着细纹的笑容。

　　静水流深，多年前在给啼哭的儿子取名时，裴言之是否也和世间万千普通父亲一样许愿自己的宝贝如同这成语长大。

　　回到宿舍，谢文毣刚好在看学校的直播，伴随着校领导的介绍，裴言之温润的嗓音倾泻而出：“大家好，我是裴言之。”

　　听到身后的动静，谢文毣扭头问方垚：“你回来的时候看到毕业典礼没？”

　　“看到了。”方垚放下书包，表情虽然扭捏，但语出惊人，“还和他打招呼了。”

　　“打招呼？和裴言之吗？”谢文毣扯着嘴角，不敢置信，“你这么大胆？”

　　方垚摇摇头，拉开椅子坐下：“不是的，之前让我去帮忙做摄影助手的人是他儿子，今天出实验楼我刚好碰见他们了，他和我打招呼……”细讲有点复杂，方垚长话短说，总结道，“我也没想到裴言之是他爸爸。”

　　“啊？”原本躺床上打游戏的贺子秦也来凑热闹，“不是，亲爹给学校捐了栋楼这事儿他没跟你说吗？这人这么能憋吗这都能忍住不显摆？”

　　“……”谢文毣翻了个白眼，“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狗肚子藏不住二两油。”

　　“反正我不信有人能忍住。”贺子秦压根不在乎被骂，一个翻身鲤鱼打挺坐起来继续问，“和大老板说话的感觉咋样？是不是特别激动？”

　　“很紧张。”方垚抓着发尾回忆道，“但是他特别温柔，还笑着和我说再见。”

　　谢文毣调低直播音量科普道：“他不仅温柔脾气好，我听说他和妻子也很恩爱，大学时期两人就一起创业，不管多忙只要有活动他夫人都会陪他参加。”

　　难怪裴静深那么开朗爱笑，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很难不幸福吧？

　　方垚眼前浮现出一副温馨的画面，有些羡慕道：“当他的小孩真幸福。”

　　“可不是嘛。”贺子秦撇撇嘴，开始摇头晃脑地给他分析，“不过没关系，你跟着周裴好好混，说不定以后不比他差，你儿子比他儿子更幸福，是吧周裴？”

　　无人回应。

　　大概是睡着了，周裴自始至终都没有参与他们的话题。

　　贺子秦嘟囔道：“刚不是还在打电话么？”

　　暮霭沉沉，人声寂然，良久，周裴终于掀开眼皮，沉沉地凝视着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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