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如菟

　　宫女画屏举灯跑到床前急唤：“贵妃殿下快起来，地动了！地动了！”
　　项灵犀愣了一下，在宫女们搀扶下起身下床，光影交错间她看见画屏白袜踩地，竟是鞋也未穿就跑了过来，于是携着她边往殿外跑边喊：“大家都出去！互相照看！到殿外集合清点人数！”
　　跑到殿外空旷处，晃动已经停止。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衣衫不整、头发凌乱，却不知地动是否完全过去，模样狼狈，内心忐忑。
　　项灵犀问：“宫中有消息了么？是哪里地动了？”
　　她曾把阿娘留下的地理志读得烂熟，殷都平城地脉坚固，上百年鲜有地动，倒是蜀地地动较频，不知这次却是哪里。要么此地离平城不太远，假如不是，那么就是大地动了。
　　这会没有风，有些闷热，画屏用之前随手抓到的玉簪为项灵犀绾起披散的长发。

　　过了一会，内侍传来消息，据地动仪反应，地动来自西南方位。
　　项灵犀蹙眉，难道又是蜀地？或是云南？那边多山，不敢想象地动山摇起来是何等可怕光景……幸好他们早就从那里回来了。

　　“陛下！陛下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项灵犀回神，视野尽头出现熟悉的高大身影，她快步迎上去：“陛下没事吧？”
　　“无事。”
　　卫漆抬手用拇指摩挲她有些苍白的嘴唇:“吓着了？”
　　项灵犀摇头：“陛下没事，我就安心了……”
　　话音中止在鼻尖相碰，唇齿相接中。
　　项灵犀一惊呆住，完全想不到他在大庭广众下会来这么一出。她余光看见向她奔跑而来的小萦停住脚步，后面的阿葵捂嘴掩住惊呼。
　　卫漆亲了一下就放开她，携着她的手走到空旷的台阶上坐下。看了眼她的纱罗寝衣，直接把她安置在自己膝上。她肌肤带着些微凉意，很舒服。
　　项灵犀呆呆跟着他走，跟随坐下，他呼出的浓醇酒气扑面而来，扰乱她五感，让她无法思考。
　　直到一只手带着发烫的温度探进她寝衣，她猛地反应过来，侧身一避，从他手臂间钻了出去。
　　怀里突然空空如也，细腻触感仍停留在掌心。卫漆似乎没料到会这样，目光停滞了一下，追向溜出去的人。
　　项灵犀紧张地绞着手，他突然袭胸，她只是想躲一下，怎么就钻出去了呢，是身体太灵活了，不能怪她……
　　她慢慢挪回去，好心提醒道：“陛下，殿外有风。”
　　卫漆看着她的手，在云南染红的指甲褪成了浅红，在灯下晶莹妩媚。不只是手，被裙袜遮掩的那双足上也是如此。
　　他胸口忽然有些发热，伸手揽住她，轻闭上眼。
　　“嗯。吹一会就进去。”
　　宫灯盈盈，树影婆娑，石阶上影子成双，依偎纠缠。

　　细细的风声里，项灵犀咬着嘴唇默默颤抖，往她耳朵里吹风算哪回事啊，这人醉成什么样了……她捂着发热的耳朵，攥住卫漆衣袍，小声说：“陛下，风太大了，我们进去吧。”
　　卫漆低头看着被他逗弄得脸颊晕红的人，从善如流把她抱起来往殿内走。

　　时隔半个时辰，项灵犀再次朦胧看着床帷晃动起来。
　　清脆的敲击声不绝于耳，颇有韵律，是她头上玉钗和瓷枕辗转相碰，分分合合。
　　她难为情地蜷缩起脚趾，他忽然停顿，她只觉脚踝一紧，足心一热，紧接着脚趾也被捉住，一捻一揉。
　　他掌心滚烫，像六月骄阳，她是被热浪粘住的蝉，翅翼颤抖了几下，无力挣脱，融化在烈日光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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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伏后天气持续炎热，春和殿内角落里放着大铜盆，盆里贮着冰块，正散发着丝丝轻烟。
　　项灵犀在听年轻内侍讲述近日时事——西蜀国大地动，国都遭受重创，皇族四散奔逃。巴东王为自保抛妻弃女，王妃舍身护女，不幸身亡，嘉陵郡主获救后欲行刺巴东王，被赶出王府。
　　寥寥数语，端的是惊心动魄。

　　项灵犀心里五味杂陈，推开只尝了一口的点心。
　　巴东王妃的母爱究竟是救了女儿还是害了她？可她心底隐约有一丝羡慕，对嘉陵郡主竟有勇气行刺巴东王……
　　想到自己阿娘，项灵犀闭上眼睛，阿娘温柔的笑容和痛苦的挣扎反复盘旋。为什么楚国皇帝要杀害阿娘？当真因为阿娘与外男有私情？不，她不信。阿娘那般好，怎会与南越皇太子牵扯不清？
　　前些天卫漆曾说过，南越不安分指的是什么？会不会和那皇太子有关？她满腹疑问，却不能去问卫漆，一旦被他发现她关注外男，她的宠妃之路大概就到了尽头。

　　“贵妃殿下？可是新点心不合胃口？”
　　项灵犀回神见阿葵担心的看着自己，揉了揉额头道：“没事，只是天热，吃不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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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时间，皇帝寝殿北辰殿。
　　一个穿着胡服的年轻男子翘腿坐在胡凳上，连吞几大口冰水，把杯子丢给宫女，嚷嚷道：“快把扇子拿近些！热！”
　　卫漆低头翻了一页折子，叫身后打扇的内侍过去一个。
　　年轻男子嘻嘻笑道：“多谢三哥！果然还是家里好！”
　　他想起一件事，忙问：“对了，我回来路上听说王攸宁带着王家部曲在蜀国国都盘桓，遇上大地动，救了不少人，蜀国百姓称颂不已，这是真的？”
　　卫漆抬头看了他一眼：“你认识王攸宁？”
　　年轻男子摸着下巴道：“不算认识，远远见过一面而已。三哥你知道我当年游历去的是南楚，结交了几个朋友，还和他们一起看过楚舞，那南楚舞娘身段软得水蛇一样……三哥别那么看我，你知道我只是看看，从不乱来。啊我忘了贵妃也是南楚人，看我张口就胡说……三哥喜欢那贵妃便宠着，我懒得说裴十，年纪轻轻就和那几个言官老匹夫学，成天这不宜、那不许的。这些年你已经够克己了，我都替你憋得慌。”
　　卫漆收回目光：“卫枫，说正事。”
　　先皇第六子，如今受封阳平王的卫枫在胡凳上直起身，表情严肃起来：“是，我这半年在北燕收获颇丰。北燕皇帝性情还是那么阴晴不定，和陛下当年所见相差无几，几个皇子已长大成人，内斗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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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和殿内，宫女若竹正为贵妃讲解大殷皇室规矩。
　　项灵犀问道：“你说大殷皇子成年前会被派往各国历练一年，这是先皇立下的规矩，那么陛下当年去的是哪国？”
　　若竹答：“北燕。陛下去时十六岁，比诸皇子都早。”
　　听说北燕国冬季漫长酷寒，国人性情亦刚猛酷烈。项灵犀问：“陛下历练途中可曾遇到过危险？”
　　若竹回道：“听说陛下在雪原中曾患雪盲，在与北燕将领战斗里受伤，一刀深入眉骨，幸而陛下武功高强，险中脱身。”
　　项灵犀蹙眉，原来他额上的伤疤是这么来的！
　　她正待向若竹多问些卫漆的往事，余光见白衣青裙、身姿窈窕的宫女抱着一摞卷纸跨入殿中，却是采菱。
　　采菱行礼道：“奴婢已将楚国曲谱整理好，请贵妃殿下过目！”

　　项灵犀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她，正要让她下去，又听见她说：“十余年前有一舞名黄雀，发源于南越国宫廷，后传进各国生出许多版本，原版曲谱奴婢也写进去了。”
　　项灵犀凝视她道：“你上前来。其余人先下去。”
　　项灵犀屏退了左右，开口道：“南越国的原版舞谱你是如何得知的？”
　　采菱轻声道：“是奴婢的母亲传给奴婢的，奴婢的母亲曾是南越国皇宫的宫女。”
　　项灵犀怔了一下，审视她道：“那么你为何会进楚皇宫？”
　　采菱神情变得肃然：“一为报恩，二是报仇。南越国皇族都是疯子，不但自相残杀，更喜欢杀人虐人。他们为了取乐，令宫女侍卫在大殿上脱衣……想出这烂透了心肠的主意的是皇太子龙章！我母亲不堪受辱想要自尽，却发现腹中有了我，不忍自杀。”
　　“彼时殿下的母妃，兰音娘子还不曾进楚宫，正做客南越皇宫，遇见我母亲，助她逃出皇宫。母亲请兰音娘子为我赐名，兰音娘子说我母亲怀的是女胎，她最爱江南水乡的水菱，便为我赐名采菱。”
　　“后来母亲一路向北逃到了楚国境内，我和母亲相依为命，寻找兰音娘子，后来得知兰音娘子在楚皇宫。母亲去世后我便进了楚皇宫，不曾想兰音娘子也已经过世……可恨世上恶男子有权有势，霸占女子，作威作福，好女子竟不长命……”
　　采菱心下怨愤不平，南越皇族、楚国皇帝，个个都是一样，殷国皇帝又能好到哪里去？起初让公主在外奔波涉险，回宫后迟迟不给名分……幸好如今公主有了贵妃名分，但男子从来薄情，帝王更不用说，哪里有真心对待公主！
　　她情绪激动，甚至忘了自称奴婢。

　　项灵犀抛开报恩一节，只问：“你在楚皇宫如何能向南越国复仇？”
　　采菱目光坚毅：“只有爬到高处，才能知道南越国近况。奴婢一直关注着南越皇宫的消息，只要能看到南越皇太子遭报应，奴婢死不足惜，听凭贵妃殿下驱使！”
　　项灵犀没有轻信她的话，打量她神色道：“你从何处得知南越的消息？”
　　采菱停顿沉默了下，低声道：“一个楚国内侍，是内侍监的干儿子。”
　　她不敢说消息是她用身体换的，怕贵妃嫌脏。她不曾婚嫁，身子却已不是完璧，她并不觉得可惜，在楚皇宫那些年，伤痛和屈辱是家常便饭，可贵妃会怎么看她？她害怕贵妃厌恶她。
　　项灵犀留意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屈辱神色，也沉默下来。她默默思索，采菱的故事听起来悲慨，只是真假难辨，但眼下也没有别的了解南越的途径，姑且试试吧。
　　于是她问道：“那么你眼下掌握了哪些消息？”
　　采菱道：“南越皇太子暴虐好色，兰音娘子当年姿容出众，不幸被他看中，兰音娘子不愿进宫，被他用神女名义囚禁起来。”
　　项灵犀心跳快了几拍，忙追问：“后来呢？”
　　“后来兰音娘子一夜消失不见了，或许逃出了，或许被人救出，只是究竟是怎么回事，奴婢还未打听清楚。”
　　项灵犀眉心紧蹙，后来阿娘去了何处？如何又进了楚皇宫？南越皇太子残忍暴虐，楚国皇帝自私冷酷，偏偏都让阿娘遇到了……
　　她闭上眼睛，相比之下她已经足够幸运。可是她现在却不能安享这幸运，居安思危，她想知道当年真相。至于采菱的话，也不能全信，眼下最好的法子是稳固自己地位，取信于卫漆，再向他打听可靠消息。

　　项灵犀通过多天的观察确认了，卫漆喜欢浓艳的颜色，送她的花都是嫣红艳粉，而且他似乎分辨不清浅色，比如鹅黄和葱绿，天青和浅紫，在他看来都无甚分别，所以那天他把她两条颜色不同的裙子认成了同一条。
　　为了稳固宠妃地位，她把衣裳首饰重新筛选了一遍，琢磨起服饰搭配。
　　揉蓝纱衫配雪白砑罗裙、红罗帕腹与腰带，臂上绾着金臂钏，唇上点上鲜红的口脂，就有了雪里寒花的冷艳意思。
　　项灵犀边点唇边想，某人嫌胭脂难闻难吃，下不去口，每回亲她前都要她去唇妆，她有回试探说“若陛下嫌难看，那往后我不点唇了可好”，他却说“也不必，不难看”。
　　她忍不住轻笑了笑，对着镜子点了一下唇，听见稳健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不由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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