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渊师

作者:云小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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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8 章


      奇姜今日穿胭脂色上衫与素色白裙,外头披一件带鹅黄蝴蝶绣样的银灰查尔瓦。

      卡伊端了罐刚煨好的烤茶推门进了屋,瞧见正对镜梳妆的奇姜,不由笑道:“小姐平日里难得打扮,今天怎么有这份闲心了?”

      奇姜歪了歪头,道:“今日天儿好,又亮堂,又暖和。”

      卡伊往紫砂茶盅里倒了小半杯刚制好的澄黄色烤茶,香气四散,整个屋内都萦绕着热腾腾的馥郁味道,“卡伊明白了,因为天气好,所以小姐心情好。”

      奇姜拢了拢发辫,“我想一会儿去汊河桥处走走,你陪我一道儿吧。”她说罢,从镜子里瞧了瞧身后的卡伊,“就像往常一样。”

      卡伊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没了,她的双手哆嗦着,有些握不牢手中的陶罐,“小姐……”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木鱼符信……是您拿走的吗?”

      有那么一刹那,卡伊觉得这个八岁女孩的背影似乎颤抖了一下,但当她再细看时,却又觉得似乎只是自己的幻觉,那个成熟的早已不像个孩子的小主人,明明好端端坐在那儿,仿若没有听见自己的话一般,把着牛角梳一下一下打理着及腰的发尾。

      卡伊的额头沁出了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边淌下,在下颌处汇合成一滴,啪嗒落在锃亮的大理石地面上——她原知道自己不该问。

      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整个上半身都匐了下去,手脚抖得跟筛糠似的,“奴婢死罪!”

      奇姜起了身,看着脚下同笼中兽一般颤栗个不停的婢女,突然低声笑了,“卡伊,偷圣物的人是我,要掉脑袋也是掉我的脑袋,你怕什么呢?”

      卡伊蜷缩着,瘦弱的肩骨透过纤薄的衣裳清晰可见,她的声音已带了哭腔,“小姐,您为什么……”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滑落下来,嗓子被咸泪渍得干苦,瑟瑟地问,“小姐是为了那个黑篱族的阿真吗?”

      奇姜蹲下身来,伸出手摸了摸她被泪水浸湿的脸庞,杏仁似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像狡猾的星星,“你偷听我们说话了呀?”

      卡伊抬起眼来,横贯前额的抬头纹很深,像是刀子刻出来的沟壑,她抽泣着摇摇头,“小姐,您是王女,可他是逆贼啊……”

      奇姜知道卡伊这句话里的意思,从前她也有过顾虑,对于自己和阿真来说,那些话本戏曲中所谓的阶层之差、身份有别,只是太微不足道的阻碍了。在他们之间横亘的,是刀山、火海与天堑,在那里,黑白两族之间千百年来所积攒的偏见与隔阂,从未有一日消弭,而是在旧恨之上不断增添着新鲜的血债与恩怨。不是没有人想过改变,可古今多少年,无数试图洽和两族关系的尝试,最终却都被证实为抱薪救火的妄念——如今,仅凭他们两个人,又如何能跨越这以仇恨为养料经千百年未泯的烈火呢?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旁人到此,也就算了。但奇姜却不愿,她父母原都是好相与的亲和之人,不知怎的,居然生出她这样执拗的性子来。

      她想:既然山海不可平,那么我就一步一步,穿过刀山火海,到他那一头去。

      奇姜想到此处,突然觉得不怕了,歪着头冲卡伊一笑,“那又怎样?我们彼此相爱,难道不够吗?”

      卡伊的泪水并不汹涌,细细的、像涓涓溪流,却一直淌啊淌啊,无休无止的,顷刻间就把领口打湿了。她此刻的心,就像被小火温炖,在未知的恐怖中磨损着孱弱敏感的神经——她真的后悔了,从一开始,她就不应该帮着奇姜偷偷与黑篱少年在汊河桥畔约会,当初她以为这不过是一段懵懂的禁忌之恋,年轻人,总是容易一头热,等新鲜劲儿过去了,也就忘怀了。可她怎么会想到——奇姜居然能为了那个阿真做到叛族的地步!

      卡伊绝望地摇摇头,“小姐,收手吧,现在去和大爷和祭司认错还来得及。”她像条疯狗似的,扑过去抱住奇姜的脚踝,不要命似的往地上磕头,咚咚咚的声音让人心惊,“小姐……您这么做,是背叛整个白篱族,背叛所有臣民啊!也许有一天,族长、大爷大夫人,我们都会死在他们黑篱手上……小姐,卡伊不愿看着您成为苗疆的罪人啊!”

      奇姜既不踢开她,也不伸手去扶,只是任由她抱着自己。整个房间安静下来了,只听得到卡伊一下一下的抽噎声,似乎过了好久好久,这个八岁的女孩叹了口气,淡淡道:“你不明白。”她扭头看向窗外,日光极盛,亮的都有些乍眼了,“都是心甘情愿的。”

      大概这便是凡人所无法抗拒的天命吧,上苍要叫两个不共戴天的仇人在汊河桥上相遇、又相爱。未来白篱的命运,可能在小姐遇上那个少年的那一夜,就已经悄然改变了。一切都太晚了,他们已经回不了头了……

      卡伊听到她这一句话,彻底失去了力气,整个人颓然倒在地上,不住地摇头。

      突然听得门外传来脚步声,兼有侍女同男子讲话的声音,二人心头立时绷起了一根弦,相一对视,暗道不好。

      ******
      景簌同应劭两人由小厮领着到了奇姜的门口,正待敲门,突的听见屋里头传来了一阵叮呤咣啷的声响和女子的尖叫,似乎是什么东西打碎了。

      事发突然,两人便顾不得礼数,一脚踹开大门冲了进去——原来只是粗手粗脚的婢女打碎了烤茶的陶瓷罐,烫了金枝玉叶的小姐一身,正一边啜泣一边收拾着地上支离破碎的茶盏。

      景簌蹲下身,帮忙拾起了一角残片。卡伊一手擦拭着哭肿了的眼,一手抓过景簌手中的残片,但她的眼睛却越擦越红,泪水更是止不住,她咽下哭腔,同景簌道:“大人使不得,小心伤了您的手。”

      奇姜依靠在墙边,冷漠地瞧着她,似乎很不耐烦地道:“行了,收拾好就出去吧。”

      卡伊左手手指已经被划破了,殷红的血滴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上,像寒天里一朵红梅,她挽起袖子揩去了,将一堆碎渣抱在怀里,垂头小步离开。

      奇姜这才将目光移向闯入闺阁的两名男子,并无甚慌张之态,只是平静地道:“两位大人来找小女,是想问鬼主诅咒一事吗?”

      她今天打扮得很艳丽。其实巧家人在容貌上皆是上等之姿,不过各有各的韵味。但不知为何,景簌总觉得,自从他第一次在火焰节熙攘人流中与奇姜偶然撞到的那第一面起,就觉得眼前这个少女,浑然不似寻常人家七八岁稚子的模样,或许是因为儿时经历过那等不堪的往事,她看上去太过聪慧了。自然人都不会希望自家孩子是个愚笨的痴儿,但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过于成熟的心智有时候可能并不是一件好事。就比如这身衣裳,美则美矣,套在一个身量矮小的小女孩身上,却是说不出的怪异诡谲。

      景簌于是道:“不是。”

      奇姜原以为他要继续说下去,却未曾想就吐了这两个字便戛然而止了。她心中有些古怪,但未形于色,只是道:“本该给二位大人沏壶茶,但卡伊方才把刚烤罐给摔碎了,怠慢之处,还望二位大人见谅。”

      应劭:“无妨。”

      又是短促的一句后,便没了下文。奇姜心道这两个人真是怪得如出一辙。但或许是心里有鬼之人总是硬气不起来,她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又问道:“那大人是想问我什么呢?族长爷爷受袭的时候,我站得远,什么也没看到,后来娘亲就把我护在了怀中,遮住了我的眼。”

      景簌摇了摇头,慢悠悠道:“也不是族长受袭一事。”他往前迈了两步,走得离女孩近了些,方道:“是关于丢失的圣物,那枚木鱼符信。”

      奇姜眸中飞快地闪过一抹异色,她无辜地摸了摸额头,垂下眼帘,似乎是在努力回想当时的情形:“我记得……当时暗箭被挡下,族长爷爷被吓得昏了过去,然后……应该是噶觉姐姐最先发现木鱼符信不见了。她一喊叫,大家才看到神龛上果真没了圣物。至于其他的……”她凝眉细忖了良久,憾憾道,“我就不清楚了。”

      她所说的这些话,倒是全部都是真的。送火祭时,景簌方巧踩在一块木墩子上,站得高,离得又近,当时簇拥在圣坛周围的人,别说动作了,连神态都能看得分明。

      但他却明知故问道:“哦?是三爷大女噶觉小姐最先发现圣物丢失?”

      奇姜道:“正是。当时我就站在噶觉姐姐身侧,娘亲护住了我,虽然看不分明,但姐姐的声音,我还是辨识得出来的。按说当时族长爷爷遇刺,大家都慌成一团,哪有功夫去看神龛里的圣物呢?”

      应劭瞟了她一眼,心道姑娘你还能再明显点吗?你就差直说“我姐姐噶觉就是那个偷东西的贼”了!

      奇姜像是他肚里的蛔虫似的,甫一说完,似乎也觉得自己方才脏水有点泼过头了,便道:“不过……噶觉姐姐一向细心,而且当时就站在神龛之侧,近水楼台,所以才能最先发现吧?”

      景簌瞧了瞧小姑娘因为过于紧张而绷得僵硬的两块脸颊,暗叹:到底还是年轻啊,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故事都没听过么?

      但他依旧是一副苦思案情不得其解的愁态,顺着她的话儿往下说:“多谢姑娘,我会寻噶觉小姐细细问过。”

      奇姜松了口气,脸上终于不像一块石雕似的灰扑扑没有一点颜色了。

      谁知景簌却又不依不饶地说道:“不过,例行公事,还需要搜查一下小姐的屋子和身上。”

      奇姜刚才放下戒备,未曾设防这个道长居然还有后招,当下被激道:“怎么?道长是在怀疑我?”

      应劭见她眉色不善,把景簌扯了一把,掩在身后,随口拉了个挡箭牌,胡诌道:“是祭司大人的吩咐,凡是巧家人,都要搜屋搜身。毕竟这么大的案子,要是查来查去,最后查出来一个内鬼,可不好看啊。”

      奇姜脸上一块红一块白的。她原本是个落落方方的爽利人,此刻却用指甲掐着衣袂绞在一块儿,小步后退,整个背都严丝合缝地贴在了墙上,宛若一个扭捏作态、含羞带臊的小妇人,“我虽然年纪尚小,但亦知男女有别,授受不亲,此番……”

      她在恰到好处的时候暧昧地不说了,剩下的旖旎意思,由得诸君去猜。

      景簌瞧着一个根本没发育全的小屁孩在那儿鬼扯些非礼勿视之词,心中越发觉得可疑了。

      想这么搪塞过去?门都没有!

      他正想辩驳一番,却听一旁应劭从容说道:“奇姜小姐会有此顾虑,应某一早便想到了,是以特地请了两位良家女子相助。”说罢,他扬声向外头唤了一句,“进来吧。”

      两名身穿粗布衣裳、身材魁梧健硕的妇人应声进来,看上去并不怎么懂礼数,见着几位大人也不行礼,只是沉默地随立两侧,垂着头等应劭吩咐。

      奇姜笑了笑,道:“既是祭司大人之令,那小女自该听从,只是小女尚有一个不情之请。”

      景簌心想:知道不情你还请?

      应劭哂笑:“小姐请讲。”

      奇姜又是羞赧地一扭头,低声道:“可否请二位大人在屋外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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