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坠落之湖畔

作者:长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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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五/天狗吞日


      不羡天的小师弟,是渔伢在这世上所见过的最顺风顺水、万事胜意的一个人。
      就算比起那位命好得出了名的安常师叔来说,也是更胜一筹的。

      这位小师弟随母族姬姓,承了哪位老祖羽化登仙的势头,单名一个泷(shuāng)字。
      渔伢作为鸮山派的大师姐……座下的无数个师妹师弟中的一个,曾经在跟随大师姐外出办事时在明国歇脚,有幸踏足凤族姬氏的宅子,蹭了一杯小少爷的百日酒。
      在她眼里,小孩自然都是差不多的模样,两只眼,一张嘴,手脚四个……她也没别的心思,就跟几个师兄师弟一起用软饼蘸茶,趁着大师姐出了雅室去跟主人家见礼,就开了话匣子。
      华殷说:“可真是热闹!我只听说当初青丘的小狐狸周岁时场面盛大,却不晓得这凤族也这般铺张!唉!要是我们门派有这样子的千分之一……”
      “可打住!人家妖族,千万年的积累,又不用养我们这些个闲人,自然富裕漂亮,”月禹自然而然地开始唱反调,“是短了你份例,扣了你赏钱,还是撕了你丹卷?哪有你这般自贬门派的玩意。”
      “你这小子!……也罢,我是师兄,自然不跟你一般见识。渔伢呢?听闻你祖上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族,师姐带我们来凑这个热闹,对你来说怕不是还有点无趣?”
      大家便都笑一阵。
      渔伢背靠着木质的立柱,一条腿曲起来,坐的是大马金刀风流倜傥的模样,只挑餐盘里水盈透亮的葡萄吃。她知道师兄是开玩笑,便也玩笑一般地回:“这怎么一样?我家已没落多时,早就敲定了白菜清粥俭行慎识的家规。不像今儿这位小少爷,母族豪阔,父族清正,自己又天资聪颖,大道朝天,简直是举世无双。”
      几个“难友”便大为赞同,唏嘘一阵:“是啊,这可是我们怎么也求不来的路子,怕是怎么想也通不了其中一丝奥妙。”
      “是啊是啊,真叫人心里发酸,哎呦喂,可真让我……看我今天不吃他们个满桌精光。”
      满堂又是大笑一阵。
      渔伢本也笑得抖了抖肩膀,还想着说点什么,扭头一看,就见门边拄了个黑着脸的冰坨子:“……”
      众人皆静。
      大师姐便给渔伢递一个轻飘飘的眼神,打得渔伢缓慢收了腿,坐正了。
      ……
      总之,这就是渔伢第一次知道这位小少爷时所留有的印象。
      在明国歇脚不过是一段极短的经历,他们也不是初入江湖的小芽儿,上头有个顶天立地的大师姐,下面却也有许多大眼睛小个头殷殷切切的师弟师妹,身上自然也背着不少东西。走山关,挑邪魔,飞天遁地,又掺和瑶台论战、仙门试炼……冬去春来,一年又一年,等那不知在哪个旮旯里的小少爷进了不羡天,开始由师姐师兄带着出来见世面大放异彩的时候,他也便从渔伢的脑袋深处跑出来,明晃晃地拍给她看:瞧吧,当初那个小孩儿,果然是耀眼辉煌、前途无量的。跟她这样的可不是一个层次上的东西。

      事实上,渔伢口头里说得轻巧的东西并没有那么“轻巧”。也不像同门,她倒是真心羡艳那好家世好天赋的。
      富裕、豪阔,庞然巨大,全无后顾之忧……这样的家世,这样的背景,难道不值得羡慕么?
      不羡天与鸮山派向来联袂,端的是你好我好大家一起好的架势,有什么无伤大雅的小事,也都喜欢两边的小孩凑一起,正如玉溪三五一年间,北边途泽出了祸事,便就将二府新收的几个弟子组了个队伍,提来“赋闲”的渔伢和华殷,就这么“拖家带口”地去了。
      临行前,师长还同渔伢嘱咐:“这次是不羡天那边几个道友余不出时间来,才安排你上去。不羡天的后生们没有师兄师姐跟在身边,你便温柔些,要是有什么事,也就好安抚一二。”
      末了还是破罐子破摔:“为师晓得你心头肯定也不舒服,谁闲着没事干想来带小娃娃……左右不是什么大事,你耐心一点,眼睛一睁一闭就过了。”
      看吧,没有“既然如此,我等必然全心尽力”的自觉,反倒都是些“将就”、“行吧”、“勉强”。
      这年头的道友情谊哦。
      平白多生一事,但既然落到了自己头上,渔伢自然也就欣然接受。同师兄谈了几句,定下诸般事宜,便出发了。

      他们这边领着鸮山派的几个小孩儿,往八荒无牙城去,在订好了票的舫船上与不羡天的师弟师妹接头。
      一路上御剑,没什么花样,有个会来事的师妹就起了话头:“听师尊说,这次不羡天的小师弟,那位姬泷小道友也来了,师姐怎么看?”
      小姑娘手抓在渔伢腰间的布料,一路上都攥得紧,想来是怕的。见她有此闲心,便也好笑:“这有什么好看的,待到了地方,自己去瞧便是。”
      师妹便消停一阵,待过了哪处山关,又说:“听闻小道友年纪轻轻,本事却很了得……都说他承了母亲,长相极为出色。”
      渔伢想:……既然年纪轻轻,那估摸着也不到年龄,估计跟个团子差不多,怎么露出这么一副“说不定会有故事”的神态。
      她便作弄心起,猛然提了速“唰”地一下掠过一座山头,吓得小姑娘呜哇呜哇叫。
      渔伢:哎呀,小孩儿就是好玩。

      到了地方,登了船,便见几个统一青服白裳的小个子候在厢房外边,挤作一团叽叽喳喳,像一窝山雀。
      身边的几个孩子便心生退意,逐渐捋到渔伢跟华殷后面去了。
      渔伢心下又是一笑,抬起眼来却正好对上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
      ……凤族的小少爷,果然是漂亮得名不虚传的。
      众人互相见了礼,说了名字,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姬泷小友真真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了”,孩子们便一言一语地闹开了,最后闹得小少爷说“日后一定请大家去府上做客”才消停。
      小少爷也不恼,显然是习惯了,又说:“虽是第一次出来历练,但有渔伢师姐和华殷师兄在,我倒有些掩不住期待之情了。”
      “对呀!我听说渔伢师姐曾经是去过旧渊的!师兄也……”
      话头就这么绕到了渔伢和华殷身上。而这两人也不是话少的主,便就即兴发挥一下,大家也都其乐融融,很快打成一片。
      ——这时候的小少爷还纯稚天真,开朗活泼,跟谁都能说上几句,让人下意识忽略了那堪称灼人的外貌,只记得这是个亲切的好孩子。
      待再过几年,姬泷过了那一场盛大的诞辰,从极易夭折的幼生期步入迅速成长的少年期,就再没有人会忽视他那一身耀眼的光泽、如烈日般张扬的神采。

      遥想起来,渔伢几乎也记不清当初去途泽那一趟是干了些什么事,又发现了什么,最后写的报告文书又怎么凑的字数。
      她只记得最后是她把姬泷送去了不远的鸢府,鸢府上下做事都是井井有条的,也就没出什么大事。凤族的人得了消息,很快就赶了来,一看到自家少爷苍白着小脸双眼紧闭的模样,差点就要跪下了——渔伢在一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怕人家一个脑筋急转弯就要把她这个监管不力的就地正法——但好歹还是没什么事。
      她守到小少爷醒了才撤的。
      那天是个天气晴朗的好日子,渔伢照常在附近城池的早市凑热闹。那天卖鱼的大妈叫卖的声音特别大,大得渔伢都想到了回去跟好同门们一起去烤鱼吃——在这儿守着人可没什么好玩的。
      她也算是似有所感,回鸢府的时候顺手在郊野扯了两爪野花,回去了照常坐去窗框上,不知道怎么就编起了花环。
      她编着编着,突然扭头一看,果然就见人已经醒了,大概还没反应过来,有点呆愣,聪明劲没上来,就跟所有小孩儿一样。
      于是她一笑:“终于醒了啊。”
      “哝,花环给你。”
      “有缘再会。”
      渔伢高兴得很,把花环往窗框上一放,就不打招呼地跑了——可不是,在这里可要把她憋坏了!
      ……虽说后来她师尊还是就着哪次集会同凤族那边道了歉,才全了这场“风波”的结尾。
      本来渔伢以为,像是这种逐渐展露头角的后生,应该很快就会超脱她和华殷、月禹这样的层次,成为大师姐那样的,或者各个仙门最拔尖的那几个徒子一样的人物。这样的人所肩负的东西要更为沉重和麻烦,也接触着更多的事——总之,也就成了一个话题里的人物,还算是她“看着”长大的那种。
      但是……似乎并非如此。

      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季节……渔伢在哪个秘境里死里逃生,拖着一地血爬回门派、从传送大阵落到后山雅亭的时候——就好死不死落在一对脚边。
      脚的主人估计是愣了一下,就赶紧来扶她,言语上倒还有调笑的意味:“怎么我刚来这里,道友后脚也来了,还这么……辛苦。”
      渔伢在门派的医馆里缓过劲来,就听同门说那是来门派交流术法的道友,正是最近如日中天的姬泷小友——
      渔伢当面道谢的时候就见当初的小孩已经长开来,身量高挑瘦颀,举手投足之间都是少年意气,明媚阳光,又有一点年轻人的骄矜。
      她想:年轻真好。
      又顺嘴问起不羡天几个故人的近况,小少爷倒也很给面子,一一作答。
      于是渔伢也很顺水推舟:“既然你来也来了,不如就到处多走走,便也不虚此行。”
      交流术法这么个名头,在渔伢等人看来完全是闲来没事的,谁跑这么老远来乖乖地当交换生呢?
      说着她就从锦囊里把一卷布帛拿出来,递给对方,老神在在地说:“夜半时分,在泉边竹林处借月光一览,可有奇观。”
      小少爷得了这宝贝,大概也是照着上边儿的地点玩了一转的。渔伢在门派安心养伤,端的是足不出户的懒样子,连师尊来探也不温不火,很是“力竭心疲”、“不便见客”的模样,但熟悉的人都懂,渔伢这是在捡懒呢,毕竟好不容易有了逃事儿的正当理由——
      结果还是来了事。

      姬泷找过来的时候渔伢正在活蹦乱跳地练剑,这还是很让人惊讶的——
      “没人陪你去么?”这哪里可能?虽说她近来消息闭塞,但想也知道,这小少爷必然是走哪儿都受欢迎的,想跟他一起玩的人说不定还得排个轮子——
      “我也是问过了嘛,几位师兄都有旁的事,先生们又多半不喜欢热闹,同师妹们出去,对姑娘家的名声也不好,本来我也只是为了一己私欲,想要去见见世面……”
      这么一说,渔伢倒也理解他的想法:大家都是潜心修习的,像她这样耽于玩乐的总还是少数。
      她心想还好,小少爷懂得吃喝玩乐、消遣时光,还算有救,总归不是个“大师姐二号”,真是幸运极了。
      既然人都来找她了,渔伢也就尽了一次地主之谊,领着这小少爷走街串巷,吃烤串、喝果酒、听唱戏、看舞倌……
      “你身为凤族少爷,想来也没少看过这灯火阑珊街市繁华的模样,稀奇应当是不稀奇的。”
      “不过总归是不一样的,”姬泷的眼睛里好像含着光火,“渔伢,你给我的那张图谱记载的都是极有趣的地方,绘图的道友们,实在也都是性情中人。”
      渔伢听出他略去了客套的“师姐”称呼:“那是。”
      不过你这样的注定跟我们是不同的。
      这句话她就没说了。
      这次游玩之后,渔伢也不得不回到“岗位”,又开始走南闯北、四处奔波,与华殷月禹之类结伴或者独行,总归有的是事情在那儿等着她。
      而小少爷在鸮山派“交流术法”又交流了不知道多久,才又回了他的不羡天。反正也不是渔伢关心的事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大概是有人闲得无聊了,就喜欢给人凑对,跳蚤铺子上出了新话本,由于太不像话,还传到了忙一阵闲一阵的渔伢耳朵里。
      渔伢忙起来的时候到处跑,闲起来的时候也忙着在床榻上躺尸,本来没这么多闲心去听师弟师妹们的八卦,还是听说有隐射大师姐的本子,她才起了点兴头的。
      结果去集市上一看,哪里只是《鸮山派首席大师姐与魔门老怪的爱恨情仇》,还有《妖族少主与人族女孩》、《论不羡天安常师叔的孩子长得像谁》、《一百年之后:沧海桑田唯有你》——等一系列取名废、看着完全没有翻阅欲望的本子。
      近年来姬泷应该是有长高了些,有身份和样貌在那里,自然逃不掉这么一遭。但渔伢还是十分惊讶地发现了以自己为主角的话本——
      《劳累命和天生富贵:最不可能的相遇》
      渔伢:……这都能写??
      总归她也是个市井老油条了,也就一笑置之,说不定还在喝小酒的时候当作笑谈提一嘴。

      时间轮换,万事都在往前走。

      渔伢常常能在各种地方以各种方式听到大师姐、姬泷、魔门少主或者不羡天九竟之流的传说,但她几乎没有见到过他们,也没有涉足过他们的“事业”,更不出现在任何一条“传言”里。
      看吧,始终是不一样的。
      修仙人不言岁月,不说寒暑,也不谈世俗。这话渔伢从来说不上一句赞同,却也不得不承认,她这“劳碌命”一忙起来,还真就什么也关心不了。
      等她终于放下沾满血污的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四周荒芜一片,人迹罕至。
      她想:要不就这么扔了剑脱了外衫,把鸮山派渔伢留在这里,让俗人渔伢就这么回去到属于她的地方去吧?
      回到俗世地界,封住灵识,做一个安安分分、没什么正经事要干的凡人?
      ——那得多痛快啊。
      想是这么想,渔伢还真就敢做。
      她不变成凡人,偶尔体验体验凡人生活,倒也还是可以的。
      剑和外衫自然还是不能随意处置,渔伢把东西刷了几遍清洁咒收进锦囊,就地取材,用法术编了一身朴素的布衣,就这么往村镇去了。
      这是渔伢第一次伪装成凡人。

      有一就有二,当然还有三四五六七……
      不知道是哪一次装成凡人,在僻远的村子里开垦荒地的时候,渔伢就感受到了一点不寻常的东西。
      她惯来会找地方,这次选中的,就是靠近旧渊地界的一座老村。
      劳苦命么,始终逃不掉本真的宿命。

      这老村荒败已久,还剩下一匹走不动的老牛、一个坐着等死的老瞎子,伴一个脑子抽了风来这儿种地的渔伢。
      渔伢寻着不对出村,往旧渊那边走了一截,就迎面碰上个人。
      红衣服,金纹饰,一头长发凌乱披散,手上提一柄赫赫有名的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渔伢愣了一下,接着不敢置信:“姬……”
      “夫人?”
      ……???
      天知道这句“夫人”是怎么把渔伢吓个半死的,总之她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就几步猛扎过来,一把抓起她的手,一双眼睛赫赫有神:“我就知道……你必不会弃我而去。”
      多年不见,他的面容变得尤为艳丽,有种令人屏息的锐利和凌厉:“不是说好了生生世世么?你怎么可以走?”
      听他这越来越不得了的架势,渔伢犯了个哆嗦,牙疼地说:“我必然是不走的。就是你这手抓得有点紧,我骨头都痛。”
      待先把人安抚下来,再旁敲侧击,看看是不是中了什么魇。
      ——这什么魇呢,居然还敢拿她和人家少主开玩笑?简直就是不想活了!
      等把人牵回她的农舍——天地良心,这可不是她主动要牵的!她渔伢才没有趁人神智不清占人便宜,那些个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也不能就因这“冒犯”来替他们的姬泷少主出气!
      待把人安置在烂桌子边的烂板凳上,渔伢又去给他找茶,就听他冷嗖嗖地说:“夫人不认得我了?”
      渔伢心下想翻个白眼:“认得认得,打死都认得。”
      但我可不是你的什么夫人。
      姬泷大概是懒了,身子就这么往后一靠靠在土墙上,垂着个眼睛懒洋洋的模样:“……无妨。记不记得都无所谓,人还在就好。”
      又握着她递过来的土陶茶杯:“还说没忘呢……连我只喝日照泉水冲的碧春冷雨也不记得。还扯谎……真叫人伤心。”
      渔伢:“……”
      我去。哥们儿你上上下下哪里有“伤心”的模样啊?!还日照泉水冲的碧春冷雨,想得倒是美!
      ……渔伢大概也猜得到,这人平日或许确实是这种配置,少主派头足得很,反正有的是仆从瞻前顾后,不用他自个儿去捣鼓。
      她头一次生了点嫌弃:“我这儿就这么个茶水。不喝拉倒。”
      ——就听人家咯咯咯地笑起来,眼睛都弯成了月牙:“……我怎么会唤着你去做烹茶的事啊,渔伢,逗你玩呢,看吧,又当真了。”
      “……”渔伢就觉得心气不顺。

      这一番相处下来,渔伢倒大概摸出点名头,怕不是他们几个少年天才进了旧渊,给哪处幻境捞着了,就做了个春秋大梦——现下还没睡醒。
      但这事又说来蹊跷,姬泷这小子,不说居然梦见自己成了家——这对象既不是云梦泽的大小姐,也不是瑶台的三姑娘,更没见是当初“姬泷少主有了心上人”消息出来时众人猜得火热的鸢府神花娘娘——居然落在了她渔伢头上???
      这谁受得住。
      她又问一次:“最后一次,我当真是你三叩九拜、永结同心的,咳,夫人?”
      少年在那方坐得怕是有点烦了,几次回答这么个堪称“智障”的问题也答得烦了,就把杯子一搁,话也懒得说了,双手一揣就往窗外远眺去了——虽说窗外只有一处烂墙根。
      ……
      总之就是这么个烂摊子。
      幻境这东西说小了就是梦一场,说大了影响心神,搞不好还来个心魔啥的,她也就不敢轻举妄动。
      但要是带人去外边找人帮忙——那姬泷的脸还要不要了?
      她渔伢随便惯了,再来个花边八卦也不碍事,但人少主可是天底下都举目望着的大人物,要走漏点什么消息——估计就要不好了。
      夜半时分,渔伢正愁着,就见人褪了外裳挤到她身边来——渔伢立刻往一边移了一截。
      “……”姬泷明显愣住了,接着又苦笑一声,就在那处坐下,“这可真是……说忘就忘,我还真不习惯。”
      渔伢有苦难言:我才不习惯,进幻境好说歹说就是没缓过神来,我俩这才统共见过几面?夸张说来交情比纸还薄——突然就成了对?哪有这样的事情!

      渔伢本想就在此处待上几日,看姬泷能不能运气好点,自己恢复过来,结果根本没有任何进展——就在昨晚半夜,她还逮到人悄无声息偷偷摸摸地来爬她的床——渔伢简直感觉这人的形象都要裂了!
      姬泷被捉了个正着,还在一边骄傲地委屈着:“我难得这么主动,你居然还要生气?”
      这小子的容貌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又配上这么个神态,简直就是……渔伢顿了一顿,很快回神:“哈!那我可真是感动极了。”
      ……不晓得等他醒了,再想起来这一刻,会不会想要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渔伢都替他愁。
      总之这次“休假”是严重超出了渔伢的预期,她也只好把东西草草一收,哄着人变成只小猫儿——就揣着猫御着剑,往门派去了。
      一路上如何拉扯暂且不提,好不容易到了山脚下,又在猫的强烈要求下,不得不停在一处酒栈——这酒栈渔伢在门派时常来,花生米酥脆干香,牛肉片回味无穷,春见酒好喝,女儿红垃圾。
      刚进厢房扣上门,姬泷就在渔伢怀里变了人——这下就真是猝不及防四目相对了。
      渔伢手臂箍着少年的细腰,重量突增平衡没了,她腰一仰就要往后倒——姬泷一手轻轻巧巧地抵在门扇上,止了势头。
      他本来比渔伢高上一点,此刻便微微低垂了脖子,一对漂亮又锐利的眸子松松敛着,呼吸洒在渔伢耳畔:“我是不是很乖?”
      说完趁人没反应过来,在渔伢脸颊上快而轻的亲了一下。
      !!!
      ……渔伢若无其事地松了手:“嗯……嗯,继续保持。”
      她让姬泷在房间里坐坐,自己推开门走了出去。
      ……渔伢顺了一碟花生米,独自坐在屋檐上吹风。
      鸮山派四周多山,高高低低,地势起伏,常年雾气弥漫,一眼看去,有种浑然天成的水墨丹青之意。
      渔伢平生自诩豪放不羁,不常纠结那些零碎琐事,但在这青瓦上吹了阵冷风,面上热意下去,她也便觉得自己刚刚说了句蠢话。
      又过了一阵,瓷盘里花生落了空,她又才一拍后脑勺:“——想什么呢。”
      不过都是镜中花水中月,别人家要醒了,她又自己梦了进去。
      ……

      原来猫小友闹着要停下,是因为看见有人放风筝,他自个儿据说从来没玩过,就想尝尝鲜。
      渔伢心想着他这模样估计也剩不下几天——再过个几天,姬泷少主就又是“孤家寡人”了。虽说他现在这“对象”实在也没什么可说的,但总归也是一种身份上的变化——便也随他去了。
      放完风筝,渔伢又让人变了猫,带着他上了山回了门派。

      将人安置在医馆的客房里,渔伢就要去请师长,刚拉了个门——就给捞了一把腰,转瞬间她背脊就抵在门扇上,那妖族的少主就两只手搭在她肩膀上,低下眼来看她。
      “你瞒不过我的,渔伢。你带我来这里是要做什么?嗯?”他的声音低低的,有种柔和的意味在里面。
      ……渔伢被美色所惑,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了,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少年就叹一叹:“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当然知道你不会骗我做什么我不想做的事。”
      渔伢:啧……应该吧。
      他又问:“我可以亲你么?”
      渔伢:……啥?
      恍惚间她只看见那一抹骄矜的笑意——这个柔柔的吻来得猝不及防。
      柔软、温和、盈润。
      ……
      等少年放开她,见她一脸茫然,又笑:“……好蠢呀,渔伢。”
      他抵了抵她额头:“不是说要出去一下么?去吧。我等着。”
      ……
      渔伢就出去了。
      她在外面走得有点行尸走肉,等碰上华殷——
      “渔伢?怎么这么快就回……啊不对——渔伢啊!你终于回来啦!我们都想死你啦!你快跟我一起去任事堂瞧瞧……”
      渔伢倒是反应敏锐地挡开了师兄的爪子:“你脸呢?华殷,又想拖我去干活?”
      她这下就彻底回过神来:“我自己有打算。先去跟师父说点事。”
      华殷还是笑嘻嘻的:“行吧!不过师父前几天下山了,师叔倒是才出关。”
      “那我找师叔去。”
      “哦。”
      华殷看着她背影,倒有点好奇:“有什么事,非要找老辈子的?”
      左右他也想不出来,就该干嘛干嘛去了。

      渔伢找上的师叔是整个鸮山派威名赫赫的人物,他们数一老祖的首徒——芙蕖夫人。
      芙蕖夫人当惯了祖母,爱以老太太的形象示人,整个看起来也就更是一团和气。
      渔伢同她说了事委,芙蕖师叔便也有些惊讶:“这倒是……没法预先想到。我闭关前,也只听说你大师姐又要去探什么邪灵,竟是去了旧渊么?这年头怎么还像赶场一样……旧渊里的东西虽说是给白玉尊者打服了,那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去玩的。”
      渔伢这不相干的也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毕竟难得有机会能跟着损一下大师姐。
      “唉,渔伢儿,你同师叔说,那姬泷没欺负你吧?”
      ……怎么刚埋汰完大师姐,转头就到了自个儿头上。
      渔伢便爽朗一笑:“那必不可能啊师叔,我渔伢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
      芙蕖师叔却没给糊弄过去,看她一阵,只叹一声,说起不相干的事:“你这丫头哦。小时候就喜欢在心里边划个三六九等出来……可是这人与人,有时候哪来的什么层级。”
      “可还记着小时候你大师姐领你进门?她那会儿多大,不也只是个小苗苗,还真心实意地把你当妹妹看。结果你呢,天天摆老脸给她讲道理,说什么呀,说——”
      芙蕖师叔便煞有介事地装了样子:“师姐这样是不对的。你是门派的大师姐,家里又是什么什么府上的小小姐,而我是破落家宅的小丫头,你应该像看路边的小石子一样看我才对。”
      “哎哟喂,我记着你小时候可没少被师姐收拾……哪有这样一本正经自贬的孩子。”
      渔伢倒不知道今天是吹了什么风,引得师叔都来揭她的老本:“唉,师叔诶,这都是哪年哪月的事儿了……”
      总之是这么谈说一阵,师叔应声说去瞧瞧人,渔伢就告了辞。
      等她转头就领了任事堂的牌子御剑飞出去老远,她才想了一想那富贵漂亮的小少爷。
      那样的人么……如果能算成她渔伢的朋友,倒也不错。
      可惜了。以后还是一面都别见了。

      渔伢本来以为这次的活也就像以往一样,费些功夫处理了,她就回门派喝点小酒,再找个缘由偷个懒,又可以去找一处凡人的地界缩着——本来日常生活就是这样的,但谁知道终究还是计划抵不上变化呢。
      在玉溪年尾巴上的那几年,寒冬腊月,风能在脸上刮道口子。
      渔伢陷在崤山关的一处死穴里。
      她回不去了。

      ……

      死穴气脉封闭,不生灵气,不留活物。
      渔伢陷进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没了生路,怔愣一瞬,也就释然了。
      她这一生,睁眼是在家宅的祠堂里,那时候家徒四壁,只有祖宗的小屋还能勉强遮风避雨,母亲就一遍一遍、不辞辛苦地同她说:“伢伢,看啊,这就是我们这一脉的传承,你瞧,老祖宗……老祖宗可是顶天立地的大人物呢……只是到了现在,就不那么厉害了。”
      “……伢伢,你看,老祖宗……”
      “伢伢醒啦,你看,我们老祖宗……”
      一遍又一遍,说得口干舌燥,嗓音沙哑,但两路泪痕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渔伢是个有几分天资的,一睁眼就记事了,便怎么也忘不了那几天——她初到世间的那几天,父亲先几个月病逝,母亲生产后身体虚弱,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就守着她守着祠堂,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说:“我们祖上……”
      我们祖上辉煌过,但现在不行了,没有银钱,没有屋宅,没有人脉,也没有吃食了。
      母亲很快就变得冷冰冰一块了。
      渔伢从出生起就跟冬天犯冲。
      那个冬天是很难熬过去的——她由出来找食的母狼叼了去,在狼妈妈哪儿苟活到能跑能跳,又在母狼被猎后,由猎户带到人类城镇里。
      她在哪户人家当了几年小丫鬟,接着跟着小姐去附近的山头学念字,等她好不容易升成了大丫鬟,小姐又生了场大病没了,功亏一篑。
      那时候她七八岁,在底层打滚,还是多少看得透彻,知道要搞钱。
      也就是在那几年,她偶然遇上被师父带出来溜的一群小仙人——终于在十一岁时入了师门,穿上了好衣服。
      她还记得当初是祈雪师叔领她上山:“我们此行本来也是想瞧瞧当初的大族……渔府是不是如传说中一般,隐于深山,不问世事。结果……到底是世事无常啊。”
      世事无常。

      陷在死穴里可不好受,时刻都能感受到体内灵力被一点一点吸取殆尽,接着是内息,最后再是生机……这死得可真难看,最后差不多就留一副骨头架子了。
      渔伢躺在骨头堆上,一动也懒得动。
      这里面不分寒暑,但她估计自己也撑不了几年——只怕到时候门派里还在纳闷她怎么这么久都没回去,下一刻就见她的魂灯灭掉。
      ……这不就平白吓人了吗?啧。
      没有死在跟邪魔交手上,反而是陷在死穴里……渔伢又觉得是造化弄人。不过,她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死法随意一点也还是正常的。
      ……
      渔伢最后一点力气用在了姬泷头上。
      也许是因为他很漂亮,也许因为他纤瘦,又或许只是因为那个亲吻,因为他傲慢的神态,低沉的目光,轻到几乎没有的声音……虽然那都是假的。
      虽然都是假的。
      他们之间也算是有天堑之隔……不知道姬泷幻境的劲儿过了,清醒之后,会是什么想法——毕竟是他主动亲的,不是她想占他的便宜。也是他自己被魇住,自我代入了角色——这可跟她不相干。她什么都没做。
      这么一想,渔伢又忍不住笑起来。
      她忍不住要笑起来。

      ……

      渔伢醒过来的时候——完全没反应过来。
      还是大师姐指节扣了扣桌子:“人傻了?”
      ……渔伢才渐渐回过劲来。
      她有些讶异地看着满室的人,大师姐、师父、几位师叔、华殷、月禹、师弟师妹、在论战上结识的几位道友、投缘的几个小友、酒栈的掌柜……
      “……吓人。”
      渔伢慢慢地缩回被子里,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就见大家都看着她笑。
      “我……”
      大师姐抢占先机:“真是能耐了,单枪匹马就去闯崤山关,是嫌命长了?”
      师父倒是温声细气的:“人还在就好……”
      等大家都你一言我一语地慰问一阵,要留她自己休息,芙蕖师叔就凑过来,笑眯眯的:“师叔都知道,都知道。我们渔伢也长进了,会欺负别人了呢。”
      渔伢:“……?”
      师叔拍拍她肩膀,出去了。
      整个居室又很快空了下来。窗明几净,敞亮透光,渔伢也不由得心情愉快。
      她嘴角还没彻底弯上去呢,就见门口拄了一个人。
      “……啊……姬泷。”……少主。
      姬泷:“……嗯。”

      等渔伢能下床四处蹦跶了,也就不得不直面这世上的“血与火”了。她站在高台上,凭栏远望,烟波浩渺,日轮消隐,众山皆在脚下。
      她说:“听说还是你最早寻到我,这其中必然有不少曲折。”
      姬泷不去观景,只意味不明地看她:“嗯。”
      “从外边破了死穴,也实在不是易事。”
      “嗯。”
      “少主大恩,渔伢无以为报,现下便先道一句谢。”
      渔伢便朝他行了一礼。
      姬泷还是不温不火地“嗯”一声。
      完事了渔伢就咬咬牙,也不去看人,就说:“你应当早已想起来了,之前你陷进幻境,我也不好妄有动作,所以呢就多有冒犯,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虽然说更多的是她吃亏,但毕竟是救命恩人么,颠倒一下黑白也是行的。
      渔伢接着说:“这么一堆事情下来,我倒觉得我俩还算相熟,可以朋友相称,不知道……”
      那边靠着栏杆的小少主却猛地笑了一声:“……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听你词句颠倒,句不成句的。”
      “渔伢。”
      这一瞬间,他的目光亮得好像能将万物都焚毁:“看来,你确实一直都没明白过来啊。”
      “你从来都不明白。”
      ……
      他微微地低垂了头,发梢掩住眉角,不知道怎么又突然有了一种村口失魂落魄小土狗的意态。
      ……渔伢便不自觉走近了到他面前,神色茫然:“明白什么?”
      “……你说呢。”
      姬泷拉住她双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亲亲她脸颊,就又偏过了头,手上是死也不放开的架势,红晕却从脖子泛上来,一直红到耳尖。
      “……现在,明白了吗。”
      ……渔伢又是反应慢半拍,眼神迷离,舌头打结:“嗯、嗯……好、好像明白了。”

      这就是《劳累命和天生富贵》故事的结尾。
      完结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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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章 七十五/天狗吞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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