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择选
春三月风满地,百官齐聚殿下,阴阳司择选在今日午时举行。
赵曼华盛装而至,娇艳的妆容精致,只有指节扣住了华座。
刘德元俯身低声说:“娘娘,查出来了。”
“哦?”赵曼华眯起眼,指节扣得更紧,“说。”
日头渐渐爬上正空,刺得人睁不开眼。
刘德元皱眉说:“那日雷电太盛,辰宫门口一颗老木断了枝落在屋脊上,引了雷来,辰宫荒废了许久,洒扫的工人惰怠没能及时赶去,这才走了水。”
辰宫是冷宫,从前住的都是不得宠的妃子,沈宴年纪尚小,继位后辰宫彻底从冷宫变成了荒废之地,可怎么单单是那里呢?
赵曼华神色不变,淡淡“嗯”了一声,侧首看向沈宴。
沈宴半躺在龙椅上,头顶的玉冠压得他脖子酸痛,他端坐在所有朝臣之上,逐渐显露的日头让他不耐烦。
他一躁,总想杀人。
沈宴眯起眼,钦天监的太使佝腰捧着罗盘在等待正午的阳光刻影,他太老了,肌肉萎缩耷拉下来,那张皱巴巴的脸上的沟壑深深,看得沈宴起火。
不过,这样瘦弱如鸡颈的枯槁脖子应当很容易捏碎。
他该死才是。
沈宴不动声色地转着眼珠。
他在臆想中得了趣,那条脖颈骨头碎裂的声音好像就在耳边,清脆诱人,他想若是这个老玩意的血喷到杨阁老那件一丝不苟的官服上,杨合廷会不会被吓的忘记自己总念在嘴边的礼法?
他想着,手已经握住了龙椅,想象中的热血喷溅群臣惊错的画面红了他的眼,沈宴舔了舔唇,诏令在嘴边蓄势待发。
若是能看见横空而断的人头滚滚,温热的血会模糊那群老臣唠叨不已的嘴角,堵住他们的喋喋不休,若是那样痛苦的神情浮现在每一个人的脸上,若是——
“皇帝。”赵曼华保养得当的手握住了龙椅的另一端。
沈宴猛然从眼里的血色中抽离。
赵曼华妆容精致,漂亮的眼勾着弯弯的笑,却投射着警告意味。
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笑贯穿了沈宴十六年的记忆。
母后的笑从不是真的,他从小就知道了。
三岁时沈宴在奔跑时摔倒在石子路上,额角被划破,血流了半张脸。赵曼华扶起他没有替他擦去血痕,只是在太子爹爹赶来的时候笑着将他推进了池塘里,之后的三天内沈宴高烧不断,果真留住了疼护子嗣的太子爹爹。
第四日,沈宴烧退了,太子爹爹要返回朝堂之际,母后又在午夜之时笑着将他扔进了结了冰的水里。
那是天寒地冻的十二月,冷水冻得他没了知觉,起初他挣扎,赵曼华还会温声哄着他,告诉他若想爹爹疼爱她们母子两,就必须用冷水洗澡。
沈宴不懂那个病恹恹爹爹的疼爱有什么重要的,只晓得他的脸冰在水里都僵了,他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刺痛,他只想回到自己的小床里,重新摸黑一个人睡也无所谓。
他开始反抗,换来了赵曼华的冷笑,她不再装模作样地说些漂亮话,皱着眉一言不发地捂住他的嘴按头浸了下去。
那样的滋味太难受。
从此他不敢再忤逆她,也再也记不住那些繁杂文字,高烧退了,后遗症却没有消失。请了的先生都摇着头走了,那些侧房庶出的哥儿姐儿怕他又笑他,他们凑在一起说他的坏话,沈宴凑上去时又一哄而散避如蛇蝎。他也索性不再读书,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缩在池塘边同小鱼说话。
直到只有比自己大了不到十岁小皇叔沈慕偶尔来府里探望太子时,发现了蜷缩在池塘边哭睡着了的沈宴。
十四岁的沈慕费力地背起五岁的沈宴,咿咿呀呀地哄着他,替他擦眼泪,掏了自己口袋所有的糖塞给他。沈慕不嫌弃不会背千字文的沈宴,他会并肩和他坐在池塘边,用胳膊护着他,小心翼翼又好奇地戳着沈宴脸颊的软肉,沈宴从前说给小鱼的话只有泡泡回应,从那之后有了另一个小皇叔的喜怒倾听。
只是后来的小皇叔愈加忙碌了起来,他在侧妃的嘴里也渐渐知晓小皇叔和自己不同,同那个病恹恹的爹爹更不同,他的拳风能扫落树叶,提笔写出的诗句连太学最挑剔的先生都会忍不住赞叹,皇爷爷喜欢他,他的母亲也喜欢他,不需要用把他扔进冰水的法子里博得挽留,他好像天生集齐了所有人的宠爱与幸运。
小皇叔是年幼的沈宴崇拜如天神的小英雄,赵曼华却说他是贱种,赵曼华不喜欢他,他不敢光明正大和赵曼华不喜欢的人玩耍,沈慕不再来,池塘边又只有小鱼吐泡泡。他躲在寝殿难过地吃不下饭,丫鬟们领着他在后山漫无目的地乱走,他在角落发现了个小小的洞,洞里有只招摇的手在晃,他趴下就瞧见了小皇叔笑眯眯的眼睛,从此沈慕常通过小洞递一些稀奇的玩意给他。
小皇叔越来越受玄德帝赏识,在十五岁那年请缨上了战场,离开前他也没有忘记这个痴痴的小侄子,穿着盔甲策马赶来送给了他一只兔子。兔子好小,他小心翼翼地捧回了寝殿,用自己的枕巾围成小小的床给它睡,他给它取名叫桃子,那是小皇叔和自己都爱的果子。
接下来的日子,沈宴除了小鱼还有了新的玩伴,他总在被赵曼华责骂的夜晚拥住那团微小脆弱的暖意,想象小皇叔在那片好大的天地间该是怎样的潇洒,把自己不敢吐露的害怕和懊恼全部告诉桃子。
后来的某一天,沈宴因为被赵曼华罚跪误了给桃子喂食的时间,小小的一团雪白跳出了门槛,被笑意不及眼底的赵曼华掐住了脖子。
桃子在他的面前被扭断了脖子,艳色的血染红了雪白的毛发,像是雪地里漂亮的红梅,温热黏腻的血液飞溅到他的手背,灼出了一阵胆颤的心跳。
温热的血带动了兴奋的神经,透过桃子临死前不甘的红眼睛,沈宴陡然生出了荒唐的快乐。
在赵曼华笑眯眯的责罚里,沈宴开始品尝各种杀戮的快乐,从兔子到小猫最后是那些卑贱的奴人,他们统一的恐惧和惊慌打破了他死气沉沉的悲哀生活。
期间沈慕得胜回朝时曾来看过沈宴几次,小皇叔弯着干干净净的眼睛问他兔子去了哪里,庶出的哥哥冷哼着告诉沈慕沈宴掐死了兔子、剁碎了小猫,还把丫鬟片成了肉泥,在沈慕怔住的眼睛里沈宴生出了恐慌,他落荒而逃,他的扭曲无处躲藏,他意识到自己手上沾染的鲜血是小皇叔最厌恶的颜色。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沈宴封住了那个小小的洞口,连同沈慕走时的背影一起填上尘土,在懵懂的孩提时期磕磕绊绊地隐藏着这种欲/望,回到了那间冰冷的屋子,麻木地听从着赵曼华的喋喋不休和无尽的怨怼。
他忽然对这个母亲生出了好感,她不在乎他手上沾染了多少鲜血,不在乎他扭曲的欲/望是多少生灵的梦魇,只要他听她的话,她就会奖赏他,就会对他重新微笑。
除了赵曼华,也无人再想沾染他,他不再费力地隐藏自己的欲/望,在横冲直撞的日子里过得欢愉。
为了这种欢愉的持续,沈宴心甘情愿被赵曼华绑在了皇帝的位置。
直到现在。
赵曼华尚好的面容如花,她一如往常不动怒,只是温柔地拨开了沈宴紧紧攥着的手指,一根一根拨开。
赵曼华说:“皇上,择选仪式开始了。”
沈宴望向那节枯槁的脖颈。
日色直直,太使跪在了星盘石砖上,高举着罗盘过头顶,杨合廷手执婴儿小臂粗的朱笔,他的身后是被沈慕踢出来挡太阳的裴思。
沈慕当了太傅后一天的课业也未给沈宴授过,像从前府里的哥哥姐姐一样各种理由推脱着与沈宴的接近。他童时的小英雄陨落了,击败英雄的是自己的母亲,沈宴不能怪他也不敢怪他。
沈慕忽然抬了头,瞧见了皇位上的小侄子迷茫的眼神,仰着唇冲他玩世不恭地笑了一下。
像个纨绔公子,同小时候一点不一样。
沈宴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说:“时辰到了,开始吧。”
四面奏乐响起,肃穆排山倒海袭来,沈慕笑着盯看祭台上的日色。
杨合廷合了眸子挥动朱笔,罗盘的指针被拨动,飞速旋转起来,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那方寸之地。
裴思跟前的守卫就立在祭台下,这一批守卫的剑都是新打的,他不知道只有自己的剑鞘里封了纯铁的剑身。
指针速度渐缓,最后停滞。
杨合廷睁开眼,接过了罗盘,“扑通”一声跪在了星盘砖石之上,朝臣“哗啦啦”跟着跪了下去。
杨合廷说:“阴阳司之女,身在烟都,岁暮廿八,年方十七。”
户部的册子翻得飞快,岑束飞快说:“有三人。”
杨阁老拱了手,“皇上,按照律法三人应当同时入宫,选拔最为优秀者。”
沈慕垂下的眼重新抬起。
沈宴倦倦靠向了椅背说:“准。”
***
徽巷陆家的屋子刚修好的门槛又破了,左邻右舍的脚步停在不远处,好奇又兴奋地围观着从宫里来的贵人。
陆桃桃顺从地接了旨,那些脚步杂乱涌了进来,包围这座从前无人问津的破屋。
越过拥挤的人群,陆桃桃看见了一架镶着鹰的轿子经过。
风掀起了帘子,沈慕在看她。
她抬眼也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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