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铃纪事

　　王闸瞬间局促，平凡开朗的脸上微红，眼神躲闪，神似酒楼后厨被撞见偷吃的大肥鼠。一向乐天健谈、走街串巷的年轻更夫竟难得不知所措，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整话：“我不是…我没有…那个…嗐。”
　　相熟的店小二“诶”一声，“好啊你，打更的。做什么坏事了？脸红成这样。”
　　“哪…哪有！”他狡辩。
　　“平日见你乐呵呵的，独来独往，谁也不亲，谁也不恼。怎么今儿说个话，就像这般小媳妇——”店小二不怀好意地拖长音，“她新郎似的扭捏。”
　　但一想到小媳妇，就想到小掌制，理所当然想到捉人的阿克，不由打个哆嗦，激起后颈鸡皮疙瘩一片。“我的钟馗老爷，夭寿啊——”
　　王闸打着哈哈，一边岔开话题，见明珠垂眼看男尸，不知想些什么，试探着开口：“那个…明珠道爷，你想去九重天？”
　　“嗯，这就去，找师父。”明珠回过神，缓缓点头。抬头看门外，酆都夜色浓郁深沉，勾陈星渐斜，瑶光星曳尾，子时已过小半。“时辰也不早了，劳烦王公子和小二哥解疑。我是该起身出…唉，再等等。”
　　“等？等什么？”
　　“堪舆书上载，胶洲离酆都，山迢水长，也是好远好远的路。在下身无一物，更没什么别的本事…”
　　王闸看着他，有胆想没胆说，“你是好有学问的小道爷，怎么会没本事。”
　　他说：“想送这位长者一程。”
　　短短一个时辰，纯良温润的小道士可谓是经历翻天覆地、沧海桑田的巨变，原是想回舍生忘死楼再碰碰运气，顺便拿回自己的包袱，谁知运气没碰上，碰上这位枉死的商人。
　　宛若失忆的众人，不知身至何处的师父，奇怪的酆都…一切扑朔迷离，垂眼看着身前的葛庆，油然而生出几分‘同是天涯不归客’的感慨。心想，“早知如此，我一定和小师弟般，拦住师父出扬州城。”
　　只见小道士面露怜悯慈悲，抬双手交叠于额前，缓慢而恭敬地给尸体作了个揖，口中徐徐虔诚地求告十方诸天尊，“弟子谨稽首，东南西北上方下方诸天尊者。待弟子回扬州观里，定抄诵《太上洞玄灵宝天尊说救苦拔罪妙经》十…百遍，念诵无休，归身不停。望诸天尊虽路远亦不辞，渡亡者于归路。”
　　不远处收拾桌碗的伙计朝店小二喊，“哥，这有个东西，不知是哪位酒客落下的，来看一眼。”
　　“嘘，这就来。”小二低声应着起身，转头指指王闸和他身旁絮絮念的明珠，“打更的，卢家的人说话就到，赶紧带你朋友走，别惹上麻烦。”
　　听到‘带你朋友走’四个字，更夫嘴上言不由衷地否认：“我也是刚碰见这位道爷。”
　　斜瞟明珠，按耐住不敢说出口的话，是朋友多好。
　　“嘴长在你身上，随便怎么说。反正，躲…躲着点阿克，好俊俏的小道爷，别被他抓去。”
　　店小二惊魂未定，打着激灵走远，清脆声音传来：“哟，是个衣裳包袱，两件道袍不是值钱货，柜上放…”
　　一时间，舍生忘死楼门后，胶州铺子掌柜的尸体旁又只剩下他和明珠二人。门外，鲤鱼灯温暖和煦，小道士照旧维持着跪地的姿势，挺直后背，道袍垂缓，一丝不苟地行师父教过的拜天尊之礼。
　　一拜，再拜，三拜…
　　辰光在这种简陋却虔诚的仪式中，静默、凝滞，连王闸都紧闭住嘴，生怕说出不敬的话。
　　他自幼随家中老王信奉血脉传承的异族，平日间不信奉道家和佛家。此时，注视着明珠的侧脸，被微光堪堪照亮，山眉星目之间，端凝中带着几分不容质疑的威严肃穆。“瞧着，不像凡人，倒像五方宝石趸着的神仙。”王闸不由为之动容，又很快偷着乐，“别说，是个正经道爷。”
　　礼毕，只见小道士目视葛庆，满怀歉意地低声道：“这位长者，晚辈能做的不多。若有牵挂，只愿太上洞玄灵宝之力，能佑您回家看看。”
　　想了想，又诚心实意地补充：“也愿您有灵，能给晚辈指条明路，保佑我找到师父，和他回家去。”
　　“道爷，您真有副好心肠。可要把希望寄托于亡魂之上，那未免有些天真。”店小二拿着捡到的包袱走过来，正要暂时收于柜上，笑嘻嘻地称赞。
　　“别瞎说。”王闸朝他使个眼色，“鬼王大人都说，酆都有卍字莲花符镇城，鬼力无边无垠，亡魂有灵必…”
　　‘显’字尚没说完，耳边应声响起“哐当”巨响，三人俱被声莫名其妙的巨响骇一跳，店小二手中包袱吓得掉地，王闸目瞪口呆，连明珠也抬头看向头顶，眼前只见灰尘簌簌落下，扬扬满屋子。巨响自二楼传来，听着像是重物狠狠砸在地板，震落大梁上沉积的多年灰尘。
　　“咳咳…我说…”年轻更夫被这陈年老灰呛得咳嗽不止，手在鼻尖前挥来挥去，“你们这么忒懒，二掌柜知道吗。这也偶尔打扫一下是不是。”
　　大堂中，伙计们的咳嗽声四起。“咳咳，楼上谁啊，弄倒什么了？”
　　“不是…”店小二满心困惑：“这二楼原本只有九爷，早在佘小掌制来之前，就回了啊，不该有人。”说着，古怪地看看躺着的男尸，再看看向王闸，“不会真被你说中，是亡者显灵吧？”
　　“鬼王大人说的，全酆都我谁都不服，就信他。”王闸直言不讳，他一个小人物，反倒是光脚不怕穿鞋的，言语之间并不在乎所谓‘天下符文出一卢’的卢家。话音刚落，感到身边掠过一阵疾风，明珠的身影消失在通往二楼的阶梯上。一边跑一边已经心急地喊：
　　“师父，师父？师父！您是不是在楼上？”
　　“别闹了，徒弟找您找得找断腿——”
　　“您再躲，回观里，一个月不给您买酒喝！”
　　店小二突然反应过来，一拍大腿，忙不迭连滚带爬追上去，鬼哭狼嚎地喊：“坏了坏了，千万别是那样东西！”
　　……
　　舍生忘死楼二楼，宽阔的走廊两侧壁悬烛火台，照亮七八间厢房的门口，此处，平日只用来招待贵客。比如，卢家的九爷和两位公子。楼梯口左手边第二间，恰好是俯瞰古石碑空地的绝佳位置，小掌事郑九自大冬以来就包下此处。
　　此时，那间厢房的门和内里的窗户皆洞开着，任由冷风呼啸进来，屋内却未点烛火，漆黑中窗外鲤鱼腹中昏黄温暖的灯微微照进。店小二爬上楼梯，被冷风一吹，人也唰得透心凉，“怪事年年有，今日特别多。门是小的亲手关严实，伙计都在楼下，谁能打开？钟馗老爷保佑，地灵灵河灵灵，黑白无常俱显灵，保佑东西没事…”
　　颤颤兢兢地打眼一瞧屋内，只觉得天昏地暗，呼吸一簇向后倒去：“打…打…打更的，扶我一下。夭寿啊啊啊啊，祸不单行，这可是九爷的宝贝！”
　　那比他先行一步的明珠，早就扫过此间屋子没人，无心顾及其它，已经沿走廊而行，推开一扇扇包厢的小门，挨间找过去，“师父？师父！唉——师父…没人啊！”
　　“郑九爷？”王闸扶住店小二，也就着微末灯光，打量起包厢内的场面。眼见，地上倒着什么东西。细瞧，竟是一座两扇小门镂空雕花的红木柜子，足足有一人高，柜门朝外全然打开，上下蝴蝶翅膀般呼扇晃悠，发出“吱呀—吱呀—”恼人声响，少顷，总算复归于寂静之中。
　　柜内物什，看不清楚，白花花得直楞在柜中。
　　“废话，酆都城哪还有第二个九爷。”店小二强撑着点燃桌上的烛台，“人是勤勉又稳重，天天泡在鬼市铺子里。别说商人、道爷们，就连你这打更的，肯定也跟他打过几次招呼吧。唉——这东西，可是九爷的宝贝。这要有闪失，二掌柜倾家荡产也赔不起，更是丢尽我们买卖人的面子。”
　　“不至于，二掌柜有钱。”王闸拍拍他的肩膀宽慰他，“这儿是酒楼，不是家里，难免东西看不牢…这…这是孔雀？这么…这么大一块玉！”
　　桌上的烛台被点亮，自然把柜中的物件照得清清楚楚。一块莹润白透的玉雕‘孔雀’，昂首垂羽，也足足有一人高，安躺于红木镂空柜里。
　　明珠已经从二楼找过一圈，垂着头，几分闷闷不乐地走回来。恰到厢房门口时，打量柜中之物一眼，好奇和吃惊，反倒冲淡几分失落，惊讶地说：“若我没看错的话，是商朝古玉凤，我只在玲珑阁的藏书上读过。”
　　“凤凰？”王闸盯着那块一人高的庞然大玉，因为骇然，一字一顿地说：“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凤凰。”
　　那块古玉凤，玉色润白，头顶花冠状的凤纹，傲慢轻蔑地抬起下巴。明明是三个男人俯视看他，却自心底油然而生一种被睥睨傲视的错觉。
　　凤长颈，两侧翅膀收起，丰满雄壮，身后粗长的尾羽低低垂着，占据整块玉佩的大半。
　　凤下雕刻古木粗枝，明珠说是‘梧桐木’，突起的三趾爪紧紧扣在梧桐木中，力嵌三分。
　　“你个不识字的，刚刚还说是孔雀呢，那玩意儿，都是样子货，徒有…徒有什么来着，反正就是里里外外，比不上九爷这宝贝的一分一厘。”店小二上上下下把古玉凤打量个遍，见没碎没磕碰，悬着的心落回地上。
　　“小二哥，是徒有其表。”小道士的视线被古玉吸引，忍不住凑近去看，对它啧啧称奇，“真漂亮啊。本朝少见，不纤细柔美，却端的是浑厚雄伟。不过，王公子说的也没错，乍一看是像只收屏的孔雀。”
　　确实如明珠所言，与今朝常见的凤凰样式不同，那块玉凤既不华丽，亦不美艳，举手投足，透着一种充满力量、不可一世的雄浑壮阔。
　　“这东西，仔细一想，真是九爷的喜好，衬他。”
　　“那可不，九爷对它宝贝得很。”
　　“幸亏正主不在这，否则够你们吃一壶。”
　　“要是小师弟能看一眼，他肯定会很喜欢。”明珠见到如此美物，心情为之一振，不由打起精神，要跟二人告辞出发前往九重天再探听些师父的消息。
　　话还没开口，店小二眼尖地看向窗外，恰好能看到四间卢家铺子中的一间。面色登地古怪，极其克制忍耐地叹一口气，回头看着王闸，皮笑肉不笑地说：“打更的，有没有人说过，你除了梆子很准，有件事情也特别准。”
　　“啊？什么？”
　　“乌鸦嘴！”小二哥不知看到什么，半推半就二人下楼去，匆匆忙忙地说：“说有鬼就有鬼，说曹操曹操到。虽然不知道是谁，但肯定是卢家掌事院的大人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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