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深处有只鬼

作者:狐言狐语the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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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尘劫(7)


      遥想成衣还在世时,他的鱼尾是梨园戏班里的老先生割的,腿开的笔直修长,可谓完美,他早年成名,还未弱冠,却已是街头小巷众所周知的红角。

      素蓝锦绸,华衣潋滟,领口的红簪花沐光明熠,镜中人雪颜朱唇,杏眼微阖,脂艳浓妆中透露出一丝倦怠,待场外有人唤了声,戏子成衣翩然而起,水袖盈盈拂过,顷刻清香环绕。

      他登上红柱蓝檐,牡丹花亭的戏台,入眼是客满的大堂,来这梨园的多是豪门贵族,点一出折子戏,谈笑间挥霍着夏丘皇城无尽的纸醉金迷。

      成衣唇角翕动,清冷的声调里透着一如既然的曲意迎合,京城的贵人们喜欢节奏明快,曲调起伏跌宕的唱腔,那成衣就按着他们的喜好来。怎么喜欢怎么来。

      成衣牟一抬眸,对上一双点漆如墨的眸子,俊秀的鲛人少年被关在金丝笼里,像是被精心豢养的雀儿,拖着长长的鱼尾,每一片鳞片都散着浅浅光晕。

      鲛市里的奴隶分上中下三等,京中权贵们喜欢带着自己的奴隶前来,听曲间隙中时不时炫耀自己新得的奴隶,以此满足虚荣心。

      那少年感受到戏台上人的目光,看到成衣耳后同样尖尖的鱼鳍,浓艳过头的妆容,低眉逢迎的唱腔,了然过后是极度的不屑和鄙夷。

      成衣唱戏多年,什么样的目光没遭遇过,自是不会在意这样一个小小少年的鄙夷,柔软的水袖舞过,眼底是清雅不变的冷淡。

      台下喧嚣声起,在少年的惊呼声中,他被人从笼子里拉了出来,黑亮的长发用金色钗环挽起,因拖着鱼尾行动极为不便,被其主人轻轻一搂揽在怀里。一袭宣纸贴着他僵直的脊柱铺平而下,浓墨挥洒间,一身姿隽秀,沿台而唱的戏子跃然纸上。贵人们争相呼唤,沉醉在台上人无骨弱柳般的神姿中。

      坊间名伶成衣,一曲红绡醉春靡。

      成衣迎着台下一众目光,平静唱完最后一句,待帘幕落下,他自后台退出,走过曲幽小径,拂过翠珠帘,拐去了梨园后院的厢房。

      房间极小,料峭春寒中点了炭盆,门窗紧闭屋内昏暗沉闷,不多时身上有了燥热感。成衣缓慢地将脸上的脂粉洗净,露出原本细白的面容,他虽生的像某人,但轮廓间少了某人的钢肃多了几分柔和。望着镜中的自己,成衣知道,自己是极度厌恶这张面容的。

      他本非戏中人,自是不爱脂粉旖旎,只是这副八分相似的面容长在鲛人身上,着实是一种讽刺。

      嘴角蔓延的笑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冷意,成衣挥去一众脂粉罐头,从床边的米袋中掬了把米,径直开了门,撒在歪斜的木篱笆内。

      几只芦花鸡“咕咕咕”地踱步而来,挺直了脖子啄米,成衣取了张木椅安置在门前,春日的光晕勾勒着他脸部的轮廓,是浅浅的金色光泽,安谧而柔和。他迎着光线闭了会眼,随即摸出一把简陋的二胡弹唱。

      不同于戏台上的俗媚婉转,此时清雅的嗓音极富少年感,他将长发用一根细绳子挽起,其余的发丝柔软地铺在胸前。

      而眼前唯一的听众,竟是一群连话都不会说的芦花鸡,“咕咕咕咕”地抢着米吃,数一数,不多不少,刚好六只。

      等唱累了,成衣翘着半边腿,一只眼半眯着,随意拿起屋内桌上的茶杯倒了清水,一壶清水入腹,这半生波折,各中辛酸难耐只自己知晓。

      清风吹动着他单薄的白衫,满头青丝飞扬,有几分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的美感。

      等成衣再见到那少年时,他已经开腿了,抱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包袱在热闹的大街上狼狈地跑着,后面跟着一堆呼呼喝喝的家奴。

      成衣难得发了一次慈悲心,将那少年藏在了巷子里的草垛里,等他将那些追在后面的家仆引开,那少年早就钻了出来,即使相救的恩情也未抹灭少年眼底的排斥,恼怒地骂了句,“下九流的玩意儿,自甘堕落,谁要你救?”

      他被骂的多了,不以为意,鲛人骂他叛徒,给这群畜生一样的人类唱戏,人类骂他狗娘养的,下九流的玩意,可偏偏还要上赶着来梨园听他唱戏,贱不贱?

      后来,他从街坊邻里探听到,那少年还是没逃掉,很快就被主人捉回去了,之后没多久,一头撞死在墙上,死了。

      恍恍浊世,有人傲骨不灭,有人低入尘埃。

      大概冷心冷面久了,除了初时的几声唏嘘,他内心已毫无波澜。这年头死个鲛人跟杀了只鸡似的,寻常的很。

      没多久后有人将他从梨园赎出,他将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番,将那六只芦花鸡留在了梨园的后院里,撒了满满几日的粮,然后背着个小小的包袱,随着另一支戏班来到了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见到了皇宫的主人,那个至高无上的天子。

      如预料般,御花园里的短暂一面,夜里他就被人抬着轿,送入了皇帝的寝宫,躺在那张奢华到极致的龙床上。

      那一夜发生的事,大概是他此生最不堪的回忆,任由嘴边吟哦的声调逐渐被身上粗重的喘息声覆盖,绞尽脑汁算计着如何挽留住身上的人。灯火迷离间他只能透过月光看到那人起伏的胸膛和掩藏在阴影中的脸庞。

      晨起院外海棠花开灼灼,他醒来时床边已经空无一人,他爬起身向外看去时,那袭亮眼的黄色正巧也转过身来,几步过来,将手中一支海棠花插入他鬓间,眉眼中有浅浅笑意,恰如春风拂柳,别样温柔。

      他突然有一种恍惚,仿佛每一对鹣鲽情深的夫妻一般,他也眷恋上了这种虚假的温柔。

      靠着这张八分故人颜,他宠冠后宫,白日里横行皇宫,肆无忌惮,在身前背后的谩骂声中扬头冷笑,夜里铺纸磨墨,用朱笔勾勒着大内皇宫一个又一个名字,深邃的眼底写满了算计筹谋。

      夏丘的后宫因他而乱,任无数口诛笔伐加身。他却比任何人都活得长久。

      春日的雨朦胧而多情,他坐在窗台边,倾斜的雨丝湿润了他肩处的发,身着龙袍的男人毫无帝王形象地蹲在他身前,用朱笔在他眉间点一点朱砂。桌案边的水墨晕开,一纸丹青铺展于其上,画中人抿唇而笑,携五分真情,撇五分假意,身姿似融于这春日杏花雨中,这是他一生最美的年华。

      成衣,成衣,杏雨湿薄衫,胭脂赛雪颜,昭昭男儿身,一生一曲红尘戏,一如让他成名的虞姬,不管怎样,最后注定了要悲壮的死去。

      甭管生前多红的角儿,死后不过一抔黄土无人知,这荒芜之地只一老人替他上一注烟烧几个钱。

      那鬼面人离去之后,辗转到了人界的百仙楼。

      传闻此楼百年传承,曾有仙人驾临,一楼大厅不设桌位,而在中央设一座明月桥,桥旁嵌二十四颗西域明珠熠熠生辉,此景名为二十四桥明月夜。桥下有水声潺潺,玳瑁团花托盏乘着浓香酒液顺流而下,供文人墨客赏曲水流觞之雅趣。

      此时二楼雅间内,鬼面人坐一端,对面则坐着另一男子,黄袍加身,已过而立却气度出众。

      推杯换盏间两人相视一笑,鬼面人道,“还要恭喜雍王如今彻底收复夏丘,使得昌国领土再次扩张。”

      黄袍男子举杯长叹,“自是不及鬼公子深谋远虑,不费吹灰之力使鲛人一族归顺。”

      黄袍人心道,也不知这鬼公子使了什么手法,等他攻入夏丘时那国家早已风雨飘摇,碎成了一地渣,除了负隅抵抗的景晨,其他人实在算不上太难收拾。就连那常胜将军景晨,还不是被逼死在了城前,眼睁睁看着自己国家的大门破了。

      如今他们一人得夏丘国土,一人得鲛人全族,完美的双赢,而高位者的博弈之间,人命不过草芥。

      黄袍男子看着眼前的鬼脸公子,他还很年轻,要经历过什么才能练就如此深沉的心机?

      待酒宴过后,黄袍男子借口离去,鬼面男子似松懈了下来,背靠着椅将半面鬼脸面具揭开,一道陈年旧伤自左眼角延伸到耳畔。

      三界的逐鹿之战,仙族便是靠着一艘‘飞翅’带领着仙族和冰夷族两族的联军,自内海攻入妖族腹地,使得妖族大败,被迫投降,签署逐鹿条约,此后又多番欺辱,至使他父王被活活气死,他的母后随之咬舌自尽。

      而今,他终于收复鲛人一族,自此妖族的内海再不为外族所侵,妖族所过之地将无人能挡,而他也终于实现父王和大哥的遗愿,妖族,不会再随意被人践踏,欺凌!

      鬼脸人抬眼向着喧嚷的街头望去,似乎想到了什么往事,眼中露出怀念,出口喃喃,“阿缘,百年已过,这座楼还在,你,又在何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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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章 红尘劫(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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