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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里看花
苏北离在距客栈七八丈远的老槐树下伫立了很久。
老槐树垂下一串串微黄的花簇,站在树下,连呼吸都带上了些花木清新之气。晚风拂过,吹落些皱缩而卷曲槐花瓣,站的久了后,头上、肩上都会积下一层槐花瓣,就像是披上了一身雪花,亦或是一冬的寒意。
苏北离不想回去。他知道,十几步外有人在等他。他知道,苏北冽不会计较他的任性。他知道,苏北野压根不会在意他的行为。他也知道,马上自己就能回到自己呆了十八年的家。可他不想回去。
可……秦斯已经离开了,苏北离此刻竟不知道,除了回去之外,自己还能去哪里。
于是破晓之前,苏北离终究还是回去了。
苏北冽、苏北野果然在等他。坐在一起等他。
见弟弟回来,苏北冽什么都没问,也没说昨日种种,只问道:“饿了么?天快亮了,再等会,我们出去吃些早点吧。”
他身畔的北野满脸倦容,显是为了陪哥哥强行熬了夜。许是因此。她的脸色就不那么好了,只是不知适才苏北冽劝了她什么,一贯喜欢和苏北离别苗头的她居然也没出言讥讽几句,只对苏北冽撒娇道:“哥哥,我想吃槐花饼,还有槐花豆腐蛋花汤。”
“秦姑娘之前给我烤了几只麻雀,”苏北离淡淡地道,“现在我还不是很饿,先去睡会,你们去吃早餐吧。”语毕,也不等两人回答,径直上楼去了。
苏北冽追了两步后放弃了,满脸欲言又止。
北野却是一脸“果然如此”,含笑道:“哥哥也去再睡会吧,早饭我去买。”
* * *
此事之后,苏北冽也没什么心思再纵着弟弟妹妹游山玩水,三人快马加鞭,直奔客北城。
对这个决定,北野是略略有些不满的,但她把此事归因给了苏北离,为此,北野路上时不时得就找些小事,开口刺他几句。若是过去,苏北离早和北野针锋相对地吵起来了,但现在他却毫无征兆地转了性,整个人的话都少了,而且时常精神恍惚、魂不守舍,间或发出一两声傻笑,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总之,苏北离终于学会了对北野的挑衅充耳不闻,这也是此次出远门,最让苏北冽欣慰的事了。
五月初五端午节那日,苏家三人距离客北城已不过五日脚程。这日早晨,三人吃过猪油豆沙粽、喝过雄黄酒后,正要去马厩牵马时,忽有一垂髫小儿跑过来,将一封书信交给了苏北冽,说是刚刚有人把这信给了他,让他把信交给那位“带着剑的大哥哥”。
见信封上既无收信人、亦无落款,三人均有些疑惑。北野问道:“小弟弟,这信……是谁交给你的?”
“一个很漂亮的姨姨。”小男孩拨弄着手上的五色丝绦,含含糊糊地说道,“我就答应了,漂亮姨姨还夸我是个好孩子,给了我三块酥麻饼呢。”
苏家三人对视了一眼。北野蹲下身,柔声道:“是啊,你是个好孩子,如果你带我们去找这个漂亮姨姨,我就给你买三个芝麻糖球。”
那孩子欢喜无限,连连点头,拉着北野的手就扭头欲走,似乎生怕她反悔。北野被他拽着袖子,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边走边招手让身后两人快跟上。
走了三十余步后,四人拐进了一条夹在两栋高墙中的小巷。穿过小巷后,又行了七八十步,那小童道:“到了,就是这儿。漂亮姐姐,我带你去买芝麻糖球吧。”
北野环顾四周,见街道两侧都是些低矮的民宅,也看不出什么异常;路上则十分热闹,各类商贩都支起小摊大声吆喝着,从甜水到粗布无所不有,充满着市井生活的气息。而距那小童所站的地方三五尺处,赫然有个小贩正在烤酥麻饼。
三人把周围都细细查看了一遍,可惜,还是一无所得。之后北野被那小童强拽着,去街的另一头买了包芝麻糖球,待她抛着找回来的十几枚铜钱回来时,见苏北冽忧心忡忡,便说了个冷笑话:“也算挺有收获的,起码我们知道,为什么是酥麻饼了。”
苏北离冷哼了一声,道:“这信怎么办?”
北野道:“我看烧了吧,若是正事,没有如此鬼鬼祟祟送信之理。何况……我们刚刚才和霹雳堂、五毒教结了些梁子,虽然霹雳堂已被灭门,五毒教又少出南疆,但此二派都是用毒高手,我们也该小心些,谨防万一。”
苏北冽赞同道:“对。而且偷袭阿离之人也还没有找到,不可掉以轻心。”
若是过去,苏北离说不定便要强行和北野唱唱反调,譬如硬把信夺过来拆开看看,但这次,他居然没有反驳,只是“哦”了一声,随后又开始了最近每天都要做的功课——发呆。
* * *
苏家三人一齐出了城,在城郊找了个荒僻之处,开始处理这封信。
苏北冽搭好柴堆,用火折生起火,随后北野将信绑了块小石头,走到离火堆五六丈远的地方,轻轻抬手,将信迎着风掷了出去。
那火焰本是透亮的橙红色,在瓦蓝的天空下就像悄然落下的明霞。但那信一掷进去后,火焰瞬间猛地窜高了一刹那,又跳动了几下,之后几乎瞬间就变成了暗沉的黄绿色,连发出的光都是碧色的,几丛离火堆较近的浅红色野花被碧光所照,看起来隐隐发紫,说不出的古怪诡异。
北野丢出信后便匆忙后退了好几步,几人背着风一起远远望着那堆火。半柱香后,跳动的火焰终于重新变成了橙红色。
北野鼓着腮叹道:“哎,这毒看起来好厉害。”
苏北离道:“能让火发绿的……也不一定是毒。小时候我看人耍过一种百戏,就是对着火把喷一口药水,那火焰就会变成各种颜色。”
北野道:“你看火堆附近的花草,尤其是东侧的那些,看起来都要枯死了。”说着,右手指着火堆附近,遥遥画了一个圈儿。
“东侧?”苏北离不解道。
北野抬头,感受着风从指间流过:“今天刮的西风,那些毒粉、毒烟……或是别的什么,都被往东吹去了。”
苏北冽沉吟道:“我们接下来得更当心些。你们两个也……都听话些,别老是乱跑了,天黑之后别出门了,好好在客栈待着。”
北野乖乖地应了句“是,哥哥”,苏北离却又在魂游天外,被北野用手肘锤了一下腰后,才猛地回了神,胡乱答应了一声。
见哥哥愁眉不展,北野笑道:“哥哥,你在愁什么,是为了最近不能再喝酒吗?”语气松快,仿佛不能喝酒才是了不得的大事,其余皆不足道。
苏北冽哭笑不得,不知怎么回答,伸出手轻轻戳了下北野额头。
* * *
此后七八日间,基本上天天都能发现些异常之事,从客房的窗纸上被熏香扎出了小洞,到小二送来的茶水异常发碧,再到马厩门上暗□□钉,手段推陈出新、花样百出,简直防不胜防。有一日早上,北野甚至警觉地从一碗热气腾腾的焖面里,用筷子挑出了两只大蝎子。
或许是因为三人处处戒备,又或许是捣乱之人黔驴技穷,总之那日后好几天,居然未有异常。待到夏至时分,三人终于平安无事地到了客北城。
三人离家之时尚是仲春,当时塞北的草原都未绽绿意;归来时,客北城却已经姹紫嫣红,绕城种着的五角枫和白桦树枝叶扶疏、欣欣向荣。虽说快到三伏天了,但塞北真正热得发慌的日子也仅有二十余日,现下正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时候,跨入枕闲庄时,一阵风带着草木清新之气迎面拂来,北野深吸了一口气,心底骤然弥漫出了回家的喜悦。
时值五月廿二,皇历云宜嫁娶、纳采、祭祀、祈福,因此三人回家后第一件事便是开了祠堂。苏北冽带弟弟妹妹拜过父母灵位,告知双亲大仇已报,董岳已然被苏北野亲手所杀,董璧身受重伤,只怕也已活不了多久,望父母在天之灵能够安息。
北野很少来祠堂。其实枕闲庄对祭祀之事看得很重,每年的除夕、清明、重阳、中元四节,以及苏其章、薛寒的忌日,苏北冽都会备好三茶五酒,带着弟弟一起来这儿;但他从不带上北野一起去,说是北野仅是他认下的义妹,父母及列祖列宗并不认识她,也就不费这个事儿了。这次苏北冽带上北野,想是因为北野手刃了董岳之故。
为着不能进祠堂,北野小时候没少被苏北离拿这事儿刺,被一口一个野丫头地喊,让她委屈地直哭;长大些后,北野又常常为这事儿和苏北离吵得天翻地覆。可尽管如此,但北野依然一直无条件地、坚定不移地相信着苏北冽,相信着他所说的一切。
但这一天的这一刻,北野跪在义父母灵牌前,或许是因为路上经历的那些事,或许是因为她确然心中已经有了许多谜团,又或许是因为最近北野的警戒心过于强了,总之,在苏北冽喊“娘”的时候,北野忽然想起了她梦境中的母亲,想起了自己想不起为何会知道的那些事。
随后生平第一次,北野对苏北冽的话、对自己的身世、对自己为什么鲜少被他带进祠堂起了疑心。
在某一个刹那,她甚至觉得,自己根本不该叫苏北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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