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的伤心世界

　　雨没有停的意思。

　　江水在桥下翻涌奔腾，混浊的浪头拍打着堤岸，发出沉闷的轰响。整个世界被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雾里，连远处的高楼都只剩模糊的轮廓。

　　梁小杰蹲在桥墩的阴影下，手里的啤酒罐已经空了第三个。雨丝斜斜地飘进来，打湿了他的肩膀，但他浑然不觉。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昨天公司会议上的画面——李书舟从容不迫地讲解着项目方案，而秦梦妮就坐在他斜对面，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小腹。

　　那个细微的动作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

　　“梁小杰！”

　　一个带着怒气的声音穿透雨幕。他抬起头，看见刘瑞撑着伞站在雨里，整个人湿透了大半。她的长发紧紧贴在脸颊和脖颈，白色衬衫湿漉漉地裹在身上，勾勒出平日里被职业装掩盖的曲线。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下巴处汇聚成串。

　　“你找我干什么？”梁小杰的声音有些哑。

　　刘瑞把伞猛地往地上一摔，塑料伞骨撞击地面发出清脆的裂响。“我到你家，你不在！打你电话，一直关机！梁小杰，你是不是觉得全世界就你一个人会难过？”

　　她的眼眶红了，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在脸上纵横交错：“你知道我找了多久吗？从公司到你常去的酒吧，再到江边——我就猜你会在这儿！你为什么每次都要让别人担心？你还像个男人吗！”

　　最后那句话吼出来时，她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

　　梁小杰愣住了。他从未见过刘瑞这样失态。在他印象里，她永远是那个精明干练、凡事游刃有余的合作伙伴，是能在谈判桌上把对手逼到墙角的女强人。此刻的她却像个迷路的孩子，在暴雨里瑟瑟发抖，用愤怒掩饰着害怕。

　　愧疚感涌上来，混着酒精在胃里翻搅。

　　“对不起。”他站起身，想走过去，却踉跄了一下。

　　“对不起有什么用！”刘瑞转身就要跑，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小心！”梁小杰本能地伸手去扶，却被她甩开。

　　一直在旁边默默看报的老人终于忍不住开口：“年轻人，还愣着干什么？去追啊！”

　　梁小杰像是被这句话点醒，抬脚追了上去。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头发和衬衫，冰冷的触感让他清醒了几分。

　　老人捡起地上摔坏的伞，颤巍巍地递过来：“至少别让她淋雨。”

　　“谢谢。”梁小杰接过那把歪了伞骨的伞，快步追上刘瑞。

　　雨太大了，勉强撑开的伞在风里摇晃。他试图把伞倾向刘瑞那边，却被她一把推开。

　　“你别管我！”

　　“刘瑞……”

　　“你不是爱喝酒吗？继续喝啊！蹲在江边装什么深沉！”她的声音带着哽咽，脚步却更快了，高跟鞋踩在水洼里溅起一片水花。

　　梁小杰加快脚步跟上，固执地把伞举过她头顶：“至少别淋雨，会感冒的。”

　　“我感不感冒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他脱口而出，随即又顿了顿，“你是为我来的。”

　　这句话让刘瑞的脚步慢了一拍。她侧过头看他，雨水顺着睫毛滴落：“梁小杰，你有时候真的……很讨厌。”

　　“我知道。”他苦笑，“要不，我给你讲个笑话赔罪？”

　　“不想听。”

　　梁小杰自顾自地讲起来：“从前有个记者采访一个皮肤特别黑的女孩，问她为什么这么黑。你猜女孩怎么回答？”他故意停顿，观察刘瑞的反应。

　　刘瑞抿着嘴，视线盯着前方湿漉漉的路面。

　　“她说——”梁小杰学着女孩子的腔调，“因为我不想白活一辈子呀！”

　　刘瑞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又迅速压平，但梁小杰捕捉到了那个细微的变化。

　　“还有一个。”他趁热打铁，“一女奇丑，嫁不出去，天天祈祷能被拐卖。终于有一天梦想成真，结果绑匪带着她转了半个月都没卖出去。最后绑匪实在没办法，说送她回家吧。你猜怎么着？那女的不肯下车！绑匪一咬牙一跺脚——”他拖长声音，“说：行，车不要了！”

　　讲完他自己先笑了，笑着笑着突然意识到什么，笑声卡在喉咙里。

　　糟了。刘瑞至今单身，这个笑话简直是在影射她。

　　果然，刘瑞的脸色沉了下去，脚步又快了起来。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梁小杰慌忙解释，“这破笑话网上抄的，我没过脑子……你不一样，你条件这么好，是你不想找——”

　　“梁小杰。”刘瑞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雨水打湿了她的脸，分不清是雨是泪，“你以前哄秦梦妮开心的时候，也是讲这些冷笑话吗？”

　　那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劈在两人之间。

　　梁小杰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所有的声音都卡在喉咙里。世界忽然变得很安静，只剩下雨声哗啦啦地响着，像是要把一切都冲刷干净。

　　秦梦妮。

　　他已经多久没有听见别人在他面前提起这个名字了？三个月？四个月？时间变得模糊不清，只有心口那个位置传来的钝痛是清晰的。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提醒他，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即使他每天都会走过她最爱的那家奶茶店，即使他手机里还存着她笑起来的照片，即使他醉酒后还会拨那个早已停机的号码。

　　刘瑞看着他瞬间苍白的脸，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走回他身边，接过那把歪歪扭扭的伞。

　　“走吧。”她的声音软了下来，“雨太大了。”

　　梁小杰机械地跟着她走，像是被抽走了魂。

　　“伞往你那边移点。”刘瑞说，“你都湿透了。”

　　他没反应。

　　刘瑞伸手碰了碰他的胳膊，冰凉的触感让她皱起眉：“梁小杰？”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

　　两人并肩走在雨里，伞下的空间狭小而尴尬。刘瑞能感觉到梁小杰身上散发的悲伤，那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实质化的情绪，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突然很想知道，那个叫秦梦妮的女孩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一个男人在分手这么久之后，依然困在原地走不出去。

　　而她更想知道的是，为什么自己明明看见了他心里还装着别人，却还是忍不住要来找他。

　　百米外的路边，一辆黑色轿车静静停在雨幕中。

　　车窗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水汽，秦梦妮用手指在上面划出一道痕迹，透过那道清晰的痕迹，她看见了桥上的两个人。

　　梁小杰和刘瑞。

　　他们撑着一把伞，靠得很近。刘瑞似乎说了什么，梁小杰侧过头去听，然后——秦梦妮的心揪紧了——然后他笑了。虽然只是短暂的一个表情，但在灰蒙蒙的雨幕里，那个笑容像一道刺眼的光。

　　她的手不自觉地抚上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四个多月了，孕吐期刚过，孩子开始有了轻微的胎动。有时候深夜醒来，她能感觉到肚子里的小生命在轻轻活动，像一条小鱼在安静的水里游动。

　　那是她和梁小杰的孩子。

　　可他不知道。

　　他永远不会知道。

　　“要过去吗？”驾驶座上的李书舟轻声问。他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目光同样落在那把伞下的两个人身上。

　　秦梦妮摇摇头，手指在车窗上又划了一道。现在那两个人变成模糊的影子，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在看世界——不真实，却又真实得让人心痛。

　　“他看起来……挺好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

　　“梦妮。”李书舟转过头看她，“如果你难过——”

　　“我不难过。”她打断他，挤出一个微笑，“真的。他能走出来，是好事。”

　　谎言。全是谎言。

　　她的心在嘶喊，像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冰冷的雨水倒灌进去，冻得五脏六腑都在疼。她想起最后一次见梁小杰，也是在雨里。他说要去深圳出差一周，让她照顾好自己。她站在窗前看他上车，那时她还不知道，那会是他们很长一段时间内的最后一面。

　　后来发生的事情像一场荒诞的戏剧：父亲病倒，公司危机，李家提出联姻，母亲跪在她面前哭着求她救救这个家。而她肚子里已经有了小生命——她和梁小杰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创造的小生命。

　　选择从来都不容易。尤其是当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都需要你做出选择的时候。

　　伞下的两个人开始移动，渐渐走远，消失在街道拐角。

　　秦梦妮收回视线，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精致的钻戒，那是李书舟在婚礼上给她戴上的。戒指很漂亮，尺寸也合适，只是戴上去的那一刻，她想起的是梁小杰用草编的那个指环——粗糙的，很快就会枯萎的，却让她珍藏了好几年的草戒指。

　　“书舟。”她忽然开口，“你说，人是不是总要为了一些东西，放弃另一些东西？”

　　李书舟沉默了片刻。雨刷器在车窗上来回摆动，发出有规律的声响。

　　“我以前读哲学的时候，老师说过一句话。”他缓缓说道，“人生就是一系列的选择，而每一个选择都是一次小型的死亡——你杀死了其他所有可能性，只让这一条路活下来。”

　　秦梦妮怔怔地看着他。

　　“所以重要的不是后悔。”李书舟的声音很温和，“而是让你选择活下来的这条路，值得那些被你放弃的。”

　　“值得吗？”她喃喃地问，不知是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

　　李书舟没有回答。他伸手打开车载音响，舒缓的钢琴曲流淌出来，填满了车厢里压抑的沉默。

　　车子缓缓启动，驶入雨中的车流。秦梦妮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她能感觉到孩子在动，一下，又一下，像是无声的安慰。

　　梁小杰，你知道吗？她在心里说，我们有孩子了。

　　而你不知道。

　　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那天晚上雨停了。

　　秦梦妮回到房间，坐在窗前看夜幕降临。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在湿润的空气里晕开柔和的光晕。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夜晚，梁小杰拉着她爬上学校的天台，指着一片灯火说：“以后我要在这里最高的那栋楼上班，让你一抬头就能看见我。”

　　那时候他们多年轻啊，年轻到相信爱情能战胜一切。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李书舟发来的消息：“记得喝热牛奶，助眠。”

　　她回复了一个“好”字，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今天谢谢你。”

　　几乎立刻有了回复：“应该的。早点休息。”

　　秦梦妮放下手机，听见敲门声。

　　“梦妮，吃饭了。”母亲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妈，我不饿。”

　　门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是母亲柔和的声音：“开开门好吗？妈妈想和你说说话。”

　　秦梦妮犹豫了一下，起身开了门。

　　母亲站在门外，手里端着一杯热牛奶。她仔细打量着女儿的脸，目光里满是心疼：“你眼睛怎么肿了？”

　　“没事，可能有点累。”秦梦妮接过牛奶，温度透过杯壁传到掌心，暖融融的。

　　母亲走进房间，在床边坐下。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秦梦妮顺从地坐过去。

　　“梦妮。”母亲握住她的手，“妈妈想跟你说，对不起。”

　　秦梦妮愣住了。

　　“这些日子，家里给了你太多压力。”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你爸生病，公司出问题，我们就把所有希望都压在你身上……妈妈忘了，你也是个孩子，你也会疼，也会累。”

　　“妈……”

　　“那天你跪在我面前，说你要这个孩子的时候，妈妈其实……”母亲抬手擦了擦眼角，“妈妈其实想到了我自己。当年怀你的时候，家里也反对，说未婚先孕丢人。可我坚持要生下你，因为我知道，你是我的骨肉，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礼物。”

　　秦梦妮的眼泪夺眶而出。

　　“所以妈妈不反对了。”母亲把她搂进怀里，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拍着她的背，“你想生就生，这是你的孩子，是你的选择。妈妈只希望你好好的，开开心心的。”

　　“可是……”秦梦妮泣不成声，“可是我觉得自己好糟糕……我伤害了梁小杰，也对不起书舟……我什么都做不好……”

　　“傻孩子。”母亲叹息，“人生就是这样，没有完美的选择。你选了A，就会错过B的风景；选了B，又会怀念A的温暖。但重要的是，你选的那条路，要好好走下去。”

　　母亲捧起她的脸，温柔地擦去眼泪：“至于梁小杰……如果他真的爱你，总有一天会理解你的难处。如果他不理解，那说明你们缘分不够深。但无论怎样，你都不能停在原地。你还有孩子，还有未来。”

　　那天晚上，秦梦妮在母亲怀里哭了很久，像是要把这几个月压抑的情绪都宣泄出来。哭累了，就沉沉睡去。

　　梦里她又回到了大学时代，梁小杰骑着自行车载她在校园里穿行，风扬起她的长发，她搂着他的腰，笑得肆无忌惮。阳光很好，路两旁的梧桐树绿得发亮。

　　而现实中，窗外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像是谁的眼泪，怎么也流不完。

　　城市的另一端，梁小杰把刘瑞送回家后，一个人走在寂静的街道上。

　　雨后的空气清新冷冽，街灯在水洼里投下破碎的光影。他摸出手机，开机，几十条未接来电提示涌进来，大部分是刘瑞的，还有几条是客户的。

　　没有秦梦妮的。

　　他苦笑，点开相册，翻到最深处。那里存着一张照片，是秦梦妮睡着的侧脸，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落在她睫毛上，温柔得不像话。

　　照片下面有一行小字，是他后来加上的备注：“我的全世界。”

　　现在他的全世界丢了。

　　他不知道的是，在同一片夜空下，他丢失的那个“全世界”正抚摸着小腹，轻声哼着歌。那是一首很老的摇篮曲，她母亲小时候唱给她的。

　　而更远的地方，刘瑞站在公寓的阳台上，望着梁小杰离开的方向，手里握着一杯已经冷掉的咖啡。她在想今天自己失控的样子，在想梁小杰听到那个名字时的表情，在想那把破伞下尴尬又温暖的距离。

　　雨又开始下了，细细密密的，像是天空有说不完的心事。

　　这座城市从来不缺故事，缺的是把故事讲完的勇气。而今晚，每个人都揣着自己的心事入睡，在梦里寻找清醒时不敢面对的真实。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雨水会被蒸发，伤口会结痂，生活要继续。

　　只是有些东西，就像雨滴落入江水，再也找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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