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罗罗」不死

　　九尾由龙宫小僧指引着进了本丸御所。那小僧踮着脚架着一把大伞，引他绕过长长的连廊，又穿过错落有致的竹林，终于来到了一个假山池塘掩映的破落水榭中。

　　一路上冷漠的脸在望见那个身着蓑衣垂钓的人时，不由带上了欢喜的笑。九尾看了眼晃晃悠悠怕让他淋雨的龙宫小僧，感觉甚是碍眼，于是一巴掌扇到了那光溜溜的脑袋上赶人。

　　龙宫小僧委屈地偷看了他一眼，发现九尾大人根本没把目光放到自己身上后，便悻悻然退下了。

　　这季节的大雨一下子打湿了他的额角鬓发，连头上的乌帽也湿重的很，他不以为然一把将帽子丢在泥水里，任滂沱的雨水浸染自己。

　　然后他才上前坐到那垂钓人身边。

　　“小僧怎么没给你打伞？”

　　“陪阿鸠淋雨啊。”九尾轻笑。

　　“……”阿鸠瞥他一眼，晃晃蓑帽，甩了他满脸水，“我穿着蓑衣呢。”

　　“分我一点呗。”

　　说着九尾化成了一只小小的白毛幼崽，钻进她的蓑衣底下，窝在她温暖的怀里。落了空的华美衣裳便掉在了地上，被雨水慢慢浸湿。

　　阿鸠被他的动作所扰，手里拿着的竹头鱼竿轻轻晃动，带起水面一阵涟漪，却又马上被大雨打出的波纹掩去。

　　阿鸠看着上下悬动的浮标，忽然问道：“狐狸，你为什么吃人？”

　　九尾闷闷的笑声从蓑衣底下传来：“啊，原来你还是知道了，早知如此就不让百足把鼻子还回去了，枉费我装的事不关己。你不就是想问那贱……那小子吗？”

　　阿鸠默然不语。

　　“他很好吃，可我也只吃到了眼睛。反正醍醐景光献祭了他，没有我也有别的妖怪吃，还不够分呢。吃了他，我妖力更盛，对阿鸠对镇山不都好吗？”

　　“嗯，挺好的。”阿鸠平淡道，话锋却一转，“那你能还给他吗？”

　　“你猜。”

　　“自然是不能了。”阿鸠叹息。

　　九尾听着她低落的话音，认真道：“阿鸠，我们在一起三十多年了，我对你，你还不清楚吗？他不过和你一两个月，何必让他影响我们俩呢？玩玩就罢了。”

　　九尾想了想又退了一步：“他不来惹我，我也不杀他。”

　　阿鸠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对受害的人都这样？”

　　“倒也不是，有些人……”九尾突然住了嘴。

　　雨滴打在水面发出杂乱无章仿若琵琶的声音。

　　“狐狸你真是个撒谎精。”阿鸠像是在骂他又像在陈述一件事实，“百鬼丸绝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阿鸠回想着阿永的陈述。

　　去到醍醐与镇山的交界处，行走滩涂间，仿若数百人被活埋，诸流民只余人头在沙上。连声呼问，唯有死寂。细看，那数百头颅尚在移动，或眼歪嘴斜，或残骸余肉，口中具有一物，乃干住屋，幼蟹也，居其间以为家。躯体遍寻不见，遂掘地三尺，只见白骨盈积，臭秽道路。

　　“狐狸，你为什么吃人？”

　　最初的问题又被抛了出来，九尾却觉得窝着的怀抱烫的像块铁板，烤的他嗓子干哑说不出话。

　　“……算了。”阿鸠提起鱼竿，站了起来。

　　九尾从怀里掉了出来，他顿觉松了口气，但霎时雨倾盆而至。他见阿鸠毫不留恋地走了，急忙放大了身形跟上去。

　　假山后又是一垂钓人，却是阿鸠的父亲，只穿了单衣却没有被雨打湿。只见身形僵硬的他在撞见阿鸠时马上灵动起来，起身准备迎她。

　　阿鸠挥挥手，说：“散了吧。”

　　“父亲”一愣，然后整个人化作一滩水坠落到地上，分不清楚是雨水还是他，统统融进了池塘里。远处亭台里假装看书的“母亲”见状也消失了。

　　九尾满腹纠结，无暇注意，只默默跟到了廊下，咬住她的蓑衣。

　　阿鸠不理，解下蓑衣，步上外廊，木地板上湿漉漉的脚印蜿蜒进了内室。

　　九尾重新化成人身，夺过龙宫小僧递上的衣服胡乱披上，匆匆尾随进去，却见阿鸠垂目半躺着，便稍稍安心。

　　阿鸠解了头发，乌丝散落下来，还带着水汽。龙宫小僧递上银烟杆，阿鸠接过后，小僧熟练地点燃里面的烟草。阿鸠吸了几口，朝九尾的方向吐出袅袅烟气。

　　她面前摆着两份餐食，也不知是从什么动物身上取下来的，细嫩的肉一丝丝一层层盖在米饭上，见九尾来便朝他招招手：“过来吃饭。”

　　九尾心上像是悬着把利剑，哪里还有心思用人类的饭食，他胡乱地问道：“你不是戒了乐极草后连岛津的烟叶子也不抽了吗？”

　　“心烦。”她言简意赅。

　　九尾顿时心凉了半截，不知道她究竟了解多少，以至于隔了二十来年又抽上了南洋人的烟。

　　“我以为我们只是一些观念有分歧，所以我还是拿你当朋友。没想到你背弃了我们……”

　　九尾心惊，忙解释：“不，阿鸠，我虽然做了些不干净的事，但从未背叛你。”

　　嘭的一声巨响，盛着饭食的器具应声而裂，里面的饭菜肉食撒了一地。是阿鸠用烟枪打碎的，她纤瘦的胳膊扭起肌肉以至于青筋暴起。

　　她脸上怒意正盛：“你不解释一下旅券流民之事吗？！”

　　九尾这才注意到那打翻的荤食正是螃蟹的肉，他知道再也瞒不住了，便不再小心翼翼，而是舒展了眉头耐下心来。

　　他难得温和地解释：“阿鸠，他们不过是贱民罢了。人类不也是这样吗？醍醐也好，朝仓也罢，都拿贱民填了战场好换取更大的领土，或者令他们拼命生育扩大人口，好有更多的兵卒炮灰。说起来，我们虽然也吃低贱的小妖怪，但都不浪费。倒是领主们，有时候莫名其妙让人去送死，或者毫无意义地虐待杀戮。”

　　“阿鸠，我不过是想变得更像人罢了。我以为你会喜欢的。”

　　阿鸠嗤之以鼻：“人会吃人吗？你像的是人形，却没有人心。”

　　听到这个问题，九尾反而畅快地笑了起来：“会啊。”

　　他眼神亮亮，看着她的样子好似在提醒她自己错过了一场好戏。

　　阿鸠突然哑了火。人相食、生啖之的事情，她不止在史书上读过，这三十多年间，她还见过。

　　她发现自己竟然觉得九尾对人类的评价很有些道理。

　　九尾见阿鸠没了刺人的冷冽气势，便顺势从身后圈住了阿鸠，轻轻在她耳边说：“阿鸠，我们已经比别的领主仁慈了。替我生个孩子吧，他会是人之王，也是妖之王。我们的孩子会成为天底下最有权势的帝王。”

　　阿鸠垂下睫毛，吞吐着云雾，眼神晦涩不明。

　　惊雷直下，在井伊府上的多罗罗吓得一哆嗦，差点把手里的味增汤打翻。多罗罗对招待他们的老婆婆说了声抱歉，小心翼翼放下汤碗。

　　待用完了餐食，多罗罗又苦着脸开始跟请来的先生上课。

　　课没上多久，又是一记天雷，多罗罗不以为意，结果发现外面骚动起来。原来那雷对着稻叶山城直劈而下，山顶起火了！连大雨都止不住，倒似火上浇油，愈演愈烈。

　　她还没反应过来，只见课上旁听的百鬼丸已然提刀，发了狂似的冲进了风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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