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18
我一直以为自己历经亲人接连离世,已经不会对生死之事有太多心理压力,然而直到手术前一晚这种紧张才暴露出来。
毕竟是要在重要的脏器上动刀子,这一整晚我几乎夜不能寐,翻来覆去睡不着。方与泽要参与明天的手术,今晚不得不回去养精蓄锐;我又不好意思找护士聊天,晴初这时间应当也在休息了。
我心里无端烦闷,却也无人可以交谈,只能忍着这股焦虑的折磨瞪着天花板直到后半夜。
即便迷迷糊糊有了睡意,我仍然是不安的。
在断断续续的噩梦中我再次见到逝去的亲人,母亲、父亲、清茂,他们都是一具具青白的尸体,指尖乌黑,舌尖吐在嘴巴外面,眼眶中只有眼白,在我面前被放入棺椁然后下葬,可画面一晃,墓地上又明明白白是四块石碑;转而竟然是我只在电视上见过的方菲,就是方与泽那位巨星歌神姐姐,她穿着华丽的礼服,指着我痛骂不要脸的同性恋,带坏她好端端的弟弟;最后是赵峻收场,厉鬼般面目狰狞地要我为清茂偿命,两手掐着我的脖子奋力摇晃,恶毒地咒骂我不得好死,是我的多事害死了他爱的人。
我惊梦,醒来发现已经出了浑身冷汗,心跳得像是擂鼓一般,“砰砰”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这时我睡了还不到三个小时,窗外仍然是夜色沉沉,窗边的墙上,父亲临摹的一束枯萎凋落的白色月季静静在黑暗中露出隐约的轮廓。
我强迫自己入睡。
不对,我像是在强迫自己苟活。
签字,麻醉,躺在手术床上,失去意识。
麻药失效之后我便醒来了一次,是疼醒的。进手术室之前方与泽告诉我手术的时间可能会比较长,室内还拉着帘子,是以我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敌不过脑子昏沉得厉害,我只来得及看一眼兵荒马乱的护士和医生,没过多久又倒头昏睡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睛,朦胧的视线中,我勉强分辨出面前是一个面容精致姣美的女人。
手术不是已经结束了?难道又出了什么意外,我是已经身在阴曹地府了吗?不然,不然怎么会见到她?
我浑浑噩噩,望着那张面孔,启唇轻轻唤她:“……妈妈。”
这时我才感到喉咙的嘶哑。“母亲”的身形一僵,随即两手飞快抹了抹眼下,绽开一个笑容,叫喊:“哥!”
……当真迷糊,我竟把晴初错认为母亲。
视线很快清明,我看到手上扎着吊针,身边摆了乱七八糟的仪器,各色指示灯闪成一片。这里也不是我的之前住的单人病房,我轻微转动脖子,发现了厚厚的玻璃幕,玻璃之后似乎还有几个人影,不过我看不清。
我的胸前,刀口正在用突突直跳的尖锐疼痛彰显着存在感。我猜此时即便招来一只吸血鬼,脸色苍的白程度都都未必可以完胜我,于是只得勉强勾了勾嘴角,气若游丝地小声、艰难问她:“不是让你不要来吗?”
晴初穿戴着粗笨的无菌防具,恨恨擦了一把通红的眼睛:“你说我就要听吗?我怎么能不来?也就是你,这样事情还要推三阻四!”
“我没有……”
也许是高昂的诊疗金的确配备了更完善的护理,我并没有觉得口唇干裂,只是喉咙痛得厉害,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只是这样一来,我的发声系统就如同锈蚀的齿轮拼在一起,吐字时转动地格外艰难。
这还不算,发声难免会引起胸腔震颤,往日也不会有什么感觉,可眼下每个字都会牵动伤口。麻醉早已失效,不过短短半句话,就折磨得我满头冷汗。
“我没有要推三阻四,”我顿了顿,小声费力地解释:“只是觉得你过来也是浪费时间精力,国内形势也不好,还不如手术之后听一个平安的信,放心就是了。”
“放心?!放……”她声音一下子拔高了,也许是马上想起我如今是虚弱的病号,又恶狠狠地恢复了小声:“你叫我怎么放心?啊?我在江城拿着哥哥给的家业逍遥自在,好不风光,我哥哥却在异国他乡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手术台上,生死不知!你,你怎么能说出口,你怎么叫我放心?”
“好了好了,”我又开始头疼:“小公主,哥哥错了,好不好?”
她咬着下唇,眼泪扑娑扑娑掉了下来。
“乖,”我柔声哄她:“大哥这一次不会骗你的,我会很快好起来。”
晴初到时间就不得不离开,先进来那位白胡子老医生,他走后才是方与泽进来探视。
疼痛实在是非常折磨人,晴初来时它尚不明显,医生来时我为了保持仪态还能咬牙撑着谈笑风生,但是方与泽进来的时候,我绷着的弦一松,几乎瞬间就无法维持原本镇定的表情。
方与泽戴着鞋套,踩在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他轻手轻脚地走到我床边,一手撑着床头,俯下身问我:“清荣,感觉怎么样?”
每说一个字如今对我来说都如同酷刑,我觉得我八成露出了一个奇怪到极点的表情,譬如呲牙咧嘴的苦笑。我“嘶嘶”地小口吸着凉气,下意识向他抱怨:“方与泽,好疼啊。”
——总之我是没料到,不过是听了这么一句话,他一个大男人竟然在我面前就红了眼眶。
我一下子有些慌了,顾不上计较疼痛,扎着针的那只手先抓住了他的袖口:“我说,方大医生,如果不是为了吓我,烦请不要露出这副表情。我会哄小姑娘,可对你这样的成年男性束手无策。”
方与泽顿了顿,说:“但是你会哄赵峻,怎么不能哄我?”
我本是想用一个玩笑缓和气氛,可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我一下就懵了。他也马上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说了什么,飞快收声,抿紧了唇,脸上露出懊恼的神色。
我明明没有戴眼镜,却分辨出了他脸颊上慢慢腾起的一片红。
糟糕……我在心底呻吟了一声。我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发生了。
“你……”
“探视时间有限,你与其浪费时间这样逗我开心,不如对我说一说手术的情况。”
我紧张得连疼痛都短暂忽略了,飞快岔开了话题。
多少有些心虚,我也是生怕他再脑子一热说出什么让我们两人都难堪的话来,我眼观鼻、鼻观心,尽量避免与他发生视线交流。
我能察觉到他的状态有些奇怪,好在方与泽这人的专业态度还是让我放心的。
果然,他的一只手都已经抬起来,那片阴影笼罩在我头顶,让我止不住猜测这只手的落点会是我的发梢还是肩头。然而听到我的话之后方与泽的手便闪电般缩了回去。他大概勉强笑了一声,声音有些哑:“是,是。手术…我理应对你说实话。”
一听到这个,我立刻没心情管那些儿女情长了。我的心咯噔一下,要悬起来。
“手术……单看计划完成情况,算上十分成功,术后二十四小时有轻微发炎,不过现在没事了。可是,清荣……你要知道,你的肿瘤是长在器官上的,它与肺叶的相接处有丰富的毛细血管,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物质交换。我们尽量切除了能够切除的肿瘤,但还有癌细胞残留在你的肺叶,只是数量少而已。
“麻烦就在于手术是没法将它们清除的,只能通过后期用药或者化疗。而且就这两天的检查结果来看,癌细胞很可能已经开始扩散。我们不能切除你太多肺组织,具体治疗方案还要进一步讨论,不过,以我的判断来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对你来说,化疗只是迟早的事情。”
说到这里,方与泽的脸上又有些不忍:“不知道你是否了解过,化疗…化疗很痛苦,尤其是你现在身体实在是非常虚弱。化疗可能会持续很长时间,这个过程中你会……“
我接道:“我会厌食,呕吐,掉发,疼痛,虚弱,浑身无力。”
“清荣。”
“你不必担忧,”我十分费力地调动面部肌肉,朝他露出一个笑容:”化疗很痛苦,化疗会持续很长时间,我知道。但是你放心好了,我能撑下去的——我也只能撑下去。”
方与泽看着我,久久不语,直到我床头墙上的一盏灯一闪一闪亮起来,他才如梦初醒般动了。
他又向前迈了半步,再次出乎我意料的,他俯身,一只手撑在我的枕头上,另一手抚在我额前,撩开我略长的刘海,低头在我眉心轻轻地吻了一下。
这个吻一触即分,貌似只是纯洁的朋友间的安慰。不等我有任何反应,方与泽就已经站直了身体,面无波澜,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做。他低声留下一句“我去为你开一针阿托品”,而后就脚步匆忙地走了。
我目送他离开,盯着那扇门久久都没有移开视线,直到它再度被推开。
仗着护士听不懂中文,我喃喃地吐了一口气:“麻烦啊……”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