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情

　　身体记忆的冲击力如同洪水决堤。

　　*

　　勒青仙门坐落于百览灵山，是如今半步仙界排名第二的仙门，也是教学制度最完善、教习质量最好的仙门，半步仙界的人都说，唯有勒青能称作仙校。

　　“我们来勒青多久了？”林鞘托腮问旁边的女子。

　　“九年，临界了。”舟丝丝淡淡答道，随即把笔一放，长叹一声：“被勒青教得如此名门正派，我回去哪还有本事接掌仙门！”

　　林鞘嗤笑一声，“得了，若真是如此，申毒宗早就不是你父亲的了。”

　　这是陈述句，并非疑问句。

　　舟丝丝是他来勒青那年认识的第一个人。

　　那年他九岁，孩童时天天跟无羽胡闹厮混，偷桃打鸟的事儿真没少干，最后父亲给了他四个字评价：性情顽劣！大手一挥便下了这个决定，把他送到勒青了。

　　谁知第一天入学考试就正面遇到一头逃出勒青的灵狮，那时的他哪儿有反抗能力，眼见就要扑上来了还是没见着考核的仙师来接他，心道一句“天亡我也”。

　　就在他闭上眼见的那一刻，听见了灵狮一声嚎叫，异常惨痛。他睁眼再看时，这狮子已经轰然倒地了，砸下去的巨大身躯使得周围扬起一片黄尘，黄尘中走出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一身织锦制的蓝色衣裙，上面纹着几支彼岸花，手拿一把白纸扇，脸上带着满满的笑。但是笑得一点没有小孩子的那种甜美，是邪，让人毛骨悚然的邪气。不知是不是他一时晃眼，总觉得她衣服上笼罩着一层淡蓝的薄雾，给人感觉那绝不是好东西。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申毒”，她家仙门申毒宗独有的镇门之宝，半步仙界的人还给这种毒起了个外号叫“阎王令”。心道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幸好当时小，被那死狮子吓懵了，不然以他那个好奇心早就一手摸了上去。幸好，进了勒青，这些邪物都是要被清除掉的。

　　舟丝丝把手伸到他眼前晃了晃，鄙夷道：“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想你呢。”林鞘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不让她再晃。本来这课就听得够烦闷，这一晃更头晕。

　　“啪！”舟丝丝抽出手，反手就是一巴掌，林鞘脸顿时火辣辣的疼起来。

　　一声清澈的“啪”响彻在整个书室里，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发生了什么。

　　王道人把书册往桌上一拍，怒道：“林鞘，起来！”

　　林鞘也不在意，心道：“上天真是不公平啊，为什么被扇耳光是我，被点名还是我！”他捂着右边脸站起来。

　　舟丝丝挑眉，仿佛在说“这可不关她的事”。

　　林鞘起身后那是一脸淡定，就直直地盯着王道人。

　　这王道人不单是面相老气横秋，也是堪称勒青最无趣的老仙师。想来也是难为了他，《人界未来选修》是最有意思的一本书，他竟然能把学生讲睡着！知道王道人喜欢抽问，林鞘也不紧张，反正这书他已经自己读完了。

　　王道人有心刁难一下他，以正纲纪。直接翻到第一万零三百八十八页，以笃定的语气开口道：“钢琴，是属于...”

　　林鞘不等他问完，直接抢答道：“钢琴属于西洋古典音乐中的一种键盘乐器，由88个琴键和金属弦音板组成，52个白键，36个黑键。意大利人克利斯托弗利在1709年发明了钢琴，克利斯托弗利生于1655年，死于1731年...”

　　王道人此时又惊又气，惊得是这书竟然真的有学生能背下来，气得是他下不来台面，于是打断了林鞘：“停！那我问你，琵琶...”

　　林鞘一听“琵琶”两个字，立马打断：“王仙师！——人界古世选修在隔壁！”

　　王道人气得一口气提不上来，“你...你，岂有此理！没法比，没法比——你看看你师哥无羽...”

　　“羽”字还未念完，林鞘又打断了他，用很认真的口气解释道：“无羽是无羽，我是林鞘，仙师可是老眼晕花，这年头莫要认错了人才好，不然武凌氏可不想背黑锅呀。”

　　林鞘面上毫无表情波动，心里却是笑得乐不可支，王道人竟也知道无羽是他师哥，所以说他也不看看无羽是跟谁长大的，性子会好到哪儿去？只是无羽比他还会演罢了。

　　王道人深吸了几口气，林鞘以为他要收拾人了，谁知道他叹了口气，竟直接转身出了书室，连书都没拿走，一看就是气得晕头转向了。林鞘一脸肃穆的目送他走出去了，再坐下，以示尊重。

　　书室里顿时变得嘈杂起来，但却没一个人离开自己的位置，甚至坐在林鞘前面的俪靥华还在认真写着笔记。

　　舟丝丝拍了下他的肩膀，“厉害呀，你又气走一次仙师。”

　　林鞘表示理解，挥手道：“那是你没跟无羽同届，若是看见他怎么气老师的，你更服气！他气完老师，还能让老师怪罪不下来，完全找不到纰漏的！”

　　舟丝丝笑问，“你也不跟他同届，你怎的这么清楚？”

　　林鞘用颇不骄傲的语气答：“自然有师姐们告诉我咯！”

　　其实是他前几年有次逃课时看见的，因为武凌氏厉害得很，现在更是像一手遮天的局面，无羽是武凌尊主唯一的儿子，留在勒青，自然无人敢惹他，仙师们也只能对他一再忍让。好在无羽小时跟他一般顽劣，大了便是宛如换了一个人，严于律己又勤奋异常，为人更是淑人君子，让仙师们省心了不少。无羽比他年长一岁，如今已经结业了，只是不想回去接掌仙门，又选了专读仙界历史进修。

　　无羽说，他现在不该回去，一旦回去武凌就废了。

　　舟丝丝和无羽是不一样的。武凌钦就武凌无羽一个儿子，自然是少门主，毋庸置疑，不论怎样都是武凌无羽继承尊主之位。武凌钦更是正值盛年，以至于无羽乐得清闲，从不考虑这方面的问题，反而想晚一点接掌仙门。而申毒宗宗主出色的子女却是有好几个，舟丝丝她要争夺宗主之位，一路艰辛必定非常人所能理解。

　　舟丝丝见不得他这副得意样子，冷哼一声，转了过去，见柳娴正睡的香，便自然地将头枕在柳娴手臂上。

　　林鞘笑道：“你就不想问问为什么同窗多年为什么总有仙师被我气走？”

　　舟丝丝：“......”不太想问。

　　林鞘：“是他们非要点我起来回答问题，怪不得我。”

　　舟丝丝：“......”

　　林鞘见舟丝丝不跟他搭话，便自己找起乐子来。拿起细毛笔沾了墨，往前面的校服上勾了一笔，一时想不到画什么，愣了几秒。

　　恍然间才记起调过了位置，他前面现在坐的可不是老好人余心了，而是公认的国民好师姐俪靥华，一直听说这女修不是一般的固执古板，现在她那整洁的校服上被他画了一笔，这可不太好。

　　俪靥华感到异样，转过头来，“干嘛？”

　　林鞘反应极快，慌忙收了笔，脱口而出：“借下笔记。”

　　这届临届门生是出了名的不管闲事，好像已经把心里的校训自主的换成了“闭门不管庭前月，分付梅花自主张”。自然是一点都不怕有人提醒俪靥华背上有墨渍的。

　　俪靥华报以温柔一笑，淡淡道：“哦，好。”

　　果然是班花中的女神，气度就是不一样。

　　她转身拿书，又回头问，“你不是学的很好吗？我以为你的笔记一定做全了。”

　　“这——我很懒的，我上课基本不做笔记。”林鞘笑着心虚答道，不过也不是假话，他确实不喜欢做笔记，从小被父母给惯坏了，懒得不行。

　　她闻言也不多想，直接转过去拿笔记。

　　她的头发虽然也是黑色，但那并不是正常的黑，很淡，又是用一根银色丝带系上的，给人一种不近人情的感觉，但长相又颇为温柔亲和，为人更是喜欢锄强扶弱、见义勇为。

　　她转过来，一身青色与白色相间配着，神色里也颇有一种清修高雅的意味跟衣服相得益彰，正派中的正派。

　　俪靥华是林鞘所认知里唯一一个把勒青的校服穿出了原本姿态的女修。

　　勒青仙门是兀立散人所创，以“勇正者立天地”为门训，自然也成了学子们的榜语，青白色的校服也是寓意清正行修，因为上面绣着青色的玉佩，校服也称作青玉轩衣。第十一任门主，也就是现在的门主音尊更是对此门训推崇备至。

　　撇开俪靥华不说，若是说男修里有这种把校服穿出真正感觉的，也就只有武凌无羽了。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他记忆里是有个人把校服穿得比无羽还要好看的。但是，竟然想不起是谁了。

　　俪靥华把笔记递给他，有些疑惑，“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林鞘说风流话是养成习惯了的，根本不打草稿：“你的眼睛很好看！”

　　她楞了一秒，林鞘以为她要转回身坐回位子看书，真的没想到她把板凳换了个方向坐了下来，面对他，认真道：“你的眼睛才很好看。没人告诉你么，很像桃花。”

　　林鞘立马拍桌笑道：“那这岂不是缘分？”

　　俪靥华的脸瞬间黑透，仿佛他再说一句就要拿剑戳死他一样，虽然她的脸并没有表现出来，但是林鞘从她的眼神中看透了她的意图。

　　林鞘见势不妙救开溜：“啊——哈，俪姐姐快转回去吧，你还要继续上课呢，我先带你的笔记本回去了！”

　　俪靥华收回看傻子一般的眼神，悠悠转过去，问旁边的男修，“他今天，没课了？”

　　这男修正是跟林鞘住同一个院子的余心，他这名字据说是他爹娘希望他一生温和安稳，结果大了倒也真的应了他的名字，全身上下都可以用平庸来形容，长相普通，灵力普通，天赋普通，连性子都是温静如水，而且至今还未结丹，这样差的天赋送来勒青也是为难他了。

　　余心淡淡答：“嗯，没了。”看着林鞘狂奔出书室，他摇了摇头，“他说治疗选修没必要。”这句话里带了一丝嫉妒的意味。说完他又埋头看书，那勤奋又认真的模样感觉要把书都盯穿了，就好像看完就能结丹似的。

　　跟林鞘住在一个院子里，从没有人能记住他，他就像萤火之光，怎敢与明月一样的林鞘争辉，根本没有机会。

　　余心心底叹一句：连机会都没有啊...发光的机会也没有...

　　林鞘奔出书室，也没往晴心峰走。石路上是一片潮呼呼的露水气味，树影子淡淡的，天空正在渐渐升高，心道回住处总不能睡觉，但此刻也不想修行。

　　一座隐蔽又古色古香的八角亭，上面刻着三个字“照月台”，但现在熠熠的阳光洒落在亭顶上，那金黄色的琉璃瓦闪闪发亮。朱红色的圆柱泛着红光，显得格外耀眼。

　　他想喝酒，可算了算时间，无羽还在上冶山闭关，没有酿酒师自己哪有好酒可喝。他叹了口气，移步到石桌旁拿起银酒壶，手里一沉，忽而心中一笑：这无羽还竟然将酒壶装满了才走的，这厮是料定了他会嘴馋吧！

　　许是太久没沾酒，这次竟一次性把一壶梨花酿喝完了，林鞘有些发晕。这酒果然是无羽酿的！真烈。

　　林鞘想着小睡一会儿，结果一晃眼，竟不知何时，舟丝丝带着柳娴和余心已经站在他旁边。

　　柳娴把空了的酒壶装满了茶，憋着笑给他递了一杯，“喝喝喝，继续喝。”

　　林鞘接过杯子大喝一口，指着她道：“可别框我！”

　　舟丝丝一巴掌打下他的手，又笑又气，“还敢指我家娴儿，喝不死你！”

　　按人界未来选修上的话来说，柳娴就是舟丝丝最好的闺蜜，但林鞘瞧着她俩是比仙侣还亲。

　　柳娴偷笑，问舟丝丝：“老林今天有些不对劲的吧，多久没见他喝酒了，这一喝就是一天，而且哪儿来的酒？”

　　舟丝丝也跟着笑了，“你那八卦之魂就别燃烧了，他能有什么事，天天撩女修，没有百个也有五十了。”

　　林鞘其实并没醉，只是脑袋有些许发晕，想着逗逗他们，又把杯子送到嘴边嘬了口茶，“那，我说我有真正喜欢的人了，你们信不信？”

　　余心一个箭步从亭台外蹿过来，直问是谁。

　　林鞘斜眉，“你这么激动干什么？人家柳娴都没你快！”

　　余心站过来后有些悻悻的，仿佛刚刚冲过来不是他。这副模样还真是不像他，平日里唯唯诺诺的，怎得现在听八卦倒这么积极了，跟上课问问题一样。

　　柳娴点头，轻轻哼了一声，“就是就是，你跑那么快做什么，又不是要抢你喜欢的人！”说完柳娴恍然大悟，倒吸一口气，惊道：“不是吧，你有喜欢的人了？难道真的是要抢你喜欢的女修啊？！你...唔——”柳娴忽说不出话了。舟丝丝看余心此刻的表情很是尴尬，默默抬手捂上了柳娴的嘴。

　　林鞘想了想，选了一个最不可能的人，慢条斯理道：“我喜欢俪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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