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日记

　　第十八天
　　你已是一无所有，没理由不追随内心。
　　——沃尔特·艾萨克森

　　何迟日记
　　2017年6月25日 星期日 小雨转晴
　　我没想过，我们会有这样的一个重逢。
　　和白澜约好的一起回校拿学籍档案，来得早了些，白澜被早高峰堵在路上，我也闲得在校园里乱晃。
　　小雨起雾似的把整个校园沾湿了。我本来也不是伤春悲秋的人，居然也在这过于湿润清冷的夏天被引出一丝离愁来。故意不去想哪条路上曾经和箫吟风跳着脚争论小曲儿的哪首歌词写得更好；不去想哪棵树下曾经和林小可翻杂志讲明星的花边；不去想那条石阶上曾经和白澜叼着早餐粥的吸管模糊不清喋喋不休地诅咒周测的出题老师......很多话题，很多细节，很多故事，只有一起经历过见证过的我们自己懂。这些回忆被我刻意地压进心底，生怕回想起来就扯到哪根神经，不依不饶地疼痛起来。然而，在这样的一个人慢慢走着的时候，它们还是会猝不及防地被触发，将自己逼出不知是笑或泪的情绪来。
　　至于，至于他，已经可以放下了。当初那些牵扯着心头的，让我辗转反侧的，使我痛彻心扉的，一点一点的，都快被强加的遗忘磨平了——其实，再怎么深入骨髓的牵挂和思虑，最终不也就这样么？无疾而终与功德圆满，又有什么不一样？
　　尘归尘，土归土，黄粱梦醒，红尘落尽。
　　那我当初是为了什么悲，为了什么喜，为了什么生了爱恨呢？
　　就在这样的自嘲中，我遇见了他。
　　他正在打电话，修长的手指依旧苍白，手边的墨玉般的头发有点乱——像是没怎么睡好的样子呢。可是，他的否泰与喜忧，于现在的我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
　　镜片后面同样黑沉幽深的眼一瞬间好像有一丝亮色闪过。
　　他挂掉了电话，垂下握手机的手，静静地远远看我。
　　本来下意识想要躲开的我就站住了——这段时间以来，我们双方都有意无意地将单独见面的几率降到了最低。办公室我再也没进去，布置的什么作业都交给了白澜一个人，体育课也尽量避开了足球场。——所以，此时的见面竟然让我生出了一种模糊的陌生又疏淡的感觉。
　　但是，既然当初他已经把话说得再清楚不过，现在也就没什么理由暧昧犹疑了。
　　我就站在这三四米的距离外，远远对他施一礼，淡淡问了句：“老师好。”
　　他好像没听见一样，只定定的看着我。
　　对于这样的眼神，我选择性的视而不见了——多想无益，既然我已经尽到了身为学生的礼貌，也无需再多言。本想着换个路线，考虑一下觉得似乎又不免多余。我保持着与他的距离，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在经过他身旁时，心中轻轻道了一声：“老师，再见。”姑且当做一个不甚隆重的道别了。
　　我没有想到的是，他忽然一步跨过来，伸手抓住了我的小臂。
　　我惊愕的望向他的眼睛，出乎意料的看到他瞳孔深处漾着微澜和一丝隐痛。
　　我看过了太多次这双眼睛。这双墨黑得像是刚从砚台里点出来的一样的眼睛，总是能把周遭的一束光线深深拢进去，因而常含着细微的星芒。在讲课时顾盼神飞，在伤神时黯沉幽邃，在注视着一个人的时候，不动声色却能把对方卷进他的漩涡，从此心甘沉沦。
　　所以我不再看向他了，沉默着往回抽自己的手。
　　手臂上的力量陡然加重，这时我听到下课铃声，以及冲出教室的学生的欢叫。不知哪来一股烦躁，我语气讥讽道：“老师，您这是做什么，被您的学生看到......”
　　我的讥讽被他打断了。他一言不发，拉着我疾步走向旁边的图书馆。
　　我一时惊得没做出什么反应来，任由自己被拉到阅览室。
　　高三的学生毕业后，图书馆就彻底冷清下来，阅览室静得幽冷，连管理员都不在。
　　他把我拉过去也并不说话，只是低头紧紧看着我。这样的眼神，让我莫名想起家里的纠纠盯着新玩具想碰又不敢伸出爪子，然而又决不允许别人别猫染指的神情。
　　刚刚的烦躁好像发酵了。真的动怒也好，色厉内荏掩饰慌张也好，这样的眼神实在让我难以平静。我直接抬头毫不退让的迎上他的目光，顺便带出刻薄的笑意：“陆老师，您这样可不妥，我背上个红颜祸水的罪名也就罢了，您光风霁月的口碑岂不是也要被......”
　　我无法再说下去了，因为他，陆子青竟然一把把我拉过，吻了下去。
　　伪装出来的冷漠尖酸的外壳终是难掩外强中干的怂包本性，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脑子里山呼海啸一般的轰鸣。这些纷纷乱乱的声线到最终都排得齐整整的，化成了三个大字“不可能！”我甚至都没感受到，准确说，没敢认真体会咬得我嘴唇有些刺痛的陆子青此刻是悲，是怒，是不顾一切的决绝，还是别具一格的告别。恍惚间，就像看了一场过分热闹的烟花。
　　陆子青后退半步，神色有些痛苦的看着我。
　　我一时想不出什么话好说，低下头转着有点僵的大脑。
　　他轻叹一口气，柔和的揉揉我的头顶，拥抱了我。
　　我听到他的声音在我头顶轻轻的说：“何迟，我喜欢你。”
　　一瞬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陆子青，你早做什么了？在我二模考砸彻夜难眠的时候，在我高考前情绪性肠炎住院的时候，在我，考完望向你，却只能一个人没进人海里的时候，你去哪了？
　　我强行把眼泪咽下去，压着生生被滚烫的情绪烫得生疼的喉咙，同样轻声道：“老师，陆老师，你放开我。”
　　他却一反常态，偏执似的收紧手臂：“我不放。”
　　我感觉自己再这样下去可能要忍不住哭出声来，只能用力地推他，但却只让他抱得更紧了些。悲与怒交织着在心里疯狂的发酵，我一瞬间变得有点不受控制的歇斯底里：“陆老师，陆子青！你放开我。”
　　陆子青听到我对他的称呼周身猛地一震，却死死收着手臂不动。
　　我深吸一口气，头脑忽然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记得身后的书架是坏了一个支脚的，我闭上眼，挣扎着伸出手，拼尽力把书架向我们的方向拉下来。
　　想象中的被书背砸中的疼痛并未袭来，我忽然有点恍惚，分不清自己是在这里，还是那个灌满了晨光的办公室。
　　这次，他没有接住那本厚厚的字典。
　　我能感觉到的是他倔强的不肯松开抱我的左手把我的头深深按进他胸膛里。他带着我转了半圈，整个将我拢在他的身下。我听到了重物砸到人身上时沉闷的声音和他压在胸腔深处的闷哼，然后整颗心毫无防备的柔软塌陷下去。
　　他慢慢松开了我，伸出手来擦我的眼泪：“小池子，别哭。”他的指腹温温的，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怜惜得让我心头一痛。
　　我突然用尽全力推开了他。身体一下子失了重心向后跌过去，手腕硌在硬壳书的书背上，一阵酸疼。
　　我没敢去看他的表情，跌跌撞撞站起来跑出了图书馆。
　　慌乱中，好像听到他在身后喊了一句“我是真心的！”。
　　我并非不相信你的真心，只是，不敢接受而已。
　　就像荒漠中久经饥馁的人，突然的进食只会让他们腹裂而亡。这样的温柔让我怕了，怕终究有一天会被这样温柔地凌迟。
　　只是，我发现，尽管在心中不止一万次的抹掉过他，但当我只要一次的听到他的名字，记忆和酸楚就涨潮般山呼海啸的摧毁我的坚决。这真是不公平啊。

　　陆子青日记
　　2017年6月25日 星期日 小雨转晴
　　我曾千百遍对自己说，再一次相遇，哪怕是擦肩而过，我也要抓住她，绝不放手。这是我最后的，为自己抓住些什么。
　　当我忽然看到她，瞳孔像是被针刺一般，毫无预兆地一痛。她没有撑伞，小雨里她的轮廓模糊了，像是一个恍惚的幻象。
　　直到她道出一句“老师好”。
　　我问自己，什么时候我们之间变得这么漠然了？几年相识，一个结尾就这么潦草吗？
　　我把她带到阅览室。我并不知道此刻自己想对她说些什么，我该是挽留她的。即使再留不住了，多看看她，也好。然而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面前这个冷漠的尖刻的，不像她的她。
　　然后我做出了迄今最疯狂的事。
　　我吻了她。
　　甚至报复般的咬了她的下唇。
　　她像是受了极大惊吓似的呆立住了。她身上敛着雨雾独特的凉意，她的呼吸纤细极了，仿佛一触即碎。
　　一种没由来的心疼蔓延在心里。这个瘦小又倔强的女孩，当初曾经把极大的信任和依赖毫无保留地交付到我手中，却被我狠着心击得粉碎。当她一个人躺上医院的病床时，当她一个人面对第二次的高考时，当她一个人挤过拥挤的人潮，回到教室收好所有的书本笔记时，她会不会害怕呢？
　　会不会怨恨我，不再原谅我了呢？
　　我拥抱着她，抬手揉揉她的头顶。
　　何迟，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喜欢你，会不会太迟了？
　　我收紧手臂，胸口处她的呼吸温暖得不真实。她的眼泪透过衬衣沾湿我的皮肤，每一滴都像是烙刑。
　　她声音有点哑，像是被难过烫过。
　　她对我说：“陆子青，放开我。”
　　我不能放。周遭流言也罢，父母劝阻也罢，未来隐约也罢，起码，让我现在能留住她。
　　我没有想到的是，她拉倒了书架。我不敢想，也无暇想她是有多决绝和悲哀，只来得及将她护在身下。
　　何迟，再相信我一次好吗？
　　她跌跌撞撞跑出去，而我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竟没有追上去的力气。
　　陆子青，是你当初把别人的真心草芥一般丢在门外再划上几刀的的，如今你凭什么来让人家相信你的真心？又凭什么想要得到人家的真心？
　　只是，我发现，尽管心中不止一万次的把她囚进过往，但只消再看她一眼，我都只能像走火入魔般独自承受心痛给我的灭顶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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