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诺

　　第十八章华明镇

　　许老板人生头一回坐骡子拉平板车走泥路，颠簸的心肝脾肺肾纠结一处。只是，许老板必须努力维持他冷漠又沉稳的人设，即使再难受，也僵直的坐着不动，恍如一座石头雕刻塑像。

　　再说，他自己设计的车，总归也不好说柳家村的木匠手工艺不行。

　　柳叶充当了赶车车夫的角色，他这次跟着许思安回南州。他入药市，许思安给他人脉与本金，他必须身临其境，才能好好把握，绝不辜负许思安的信任。

　　程诺抱着程牛牛坐在车尾，小孩头一次坐车，即使是没有顶盖的平板车，也欢喜的不行。

　　原来世上还有这么神奇的东西。

　　有柳叶这个话痨，与十万个为什么程牛牛，一路上车里气氛十分热闹。很快，他们就从山路上了官道。这条官道坐落峡谷，一字笔直，少有人走，年久失修，很多地方裸露出泥坑，却也比山路平坦的多。

　　许思安总算谢天谢地，熬过了最难过的一段。

　　日出日落，日落日出，终于，他们望见了华明镇的高大城墙。

　　“前面就是华明镇！”柳叶记录行程，他们走了六日，比估计着提前。

　　跨过城门，他们终于与西南地十万大山彻底说再见。

　　明华镇属于西南地方的中型城镇，是十万大山与外界相通贸易的唯一枢纽。曾经大青国未建立，诸侯割据混战的时候，这里好像是一个小国家的都城。归顺大青国后，也没有受到官府的重视而努力发展，因此，这里的城墙、街道、以及许多建筑，都保留有古色古香的特质，换言之，就是破旧。

　　“走城西，城中最大的粮铺，就是许氏粮铺，”许思安指挥着柳叶驾车去城西。

　　想想，他们坐的骡子拉车有点怪异，一进城，已经有不少人围观指点了，“算了，我们还是走着去吧。”

　　在自家下属面前，他丢不起那个人。

　　程牛牛早就想下车了，这就是小爹说过的城镇啊！护城河之后是高大的城墙，路是石头铺的，一点泥都不带，人们穿的真好看，花花绿绿的，还有穿着一身鱼鳞片，腰间别着刀，正向着他们走过来的大叔。

　　“你们，去哪儿？”守城的卫兵觉得刚刚入城的骡子拉车太过另类，上前来询问。

　　许思安已经下了车，扑打掉身上的风尘仆仆，道，“许氏粮铺。”

　　卫兵的目光扫过陆续下车的几人，最后定格在程诺脚下的链子上。

　　大青国早就废除了奴隶，有权有势的府门，虽然也经常到人口市场上买仆人，但名义上有卖身契，签字画押是雇佣关系。

　　至于束缚奴隶的刑具，早就被明令禁止，除了官府衙役，无人有权利用铁索链子拴人。卫兵看几人中，为首的一个气质卓然，像是个掌柜的，厉声道，“光天化日，目无法纪，铁链是怎么回事？跟我去衙门走一趟。”

　　说完就扯着许思安要带走。

　　程诺忙解释，“大人您误会了，我这链子……有其他的原因，总归不是大人您想的那般。许老板是我的救命恩人。程家村遭遇山崩，我们同行一路，好不容易从山里走出来。若是非要人走一趟衙门交差，我去。”

　　“程家村？”卫兵知道山区有村，但具体什么村不了解，“我不管你们哪家村子出来的，都得跟我回衙门。”

　　许思安挥手制止，淡淡道，“我与你走。”

　　说完，他与柳叶点头，与程诺道，“无妨，我跟他们走一趟。”

　　程诺急道，“我随你去，有个照应。”

　　许思安看不见，而且以许思安的脾气，在衙门铁定会吃苦头。衙门里逼人认罪的手段他也知道，他怕许思安受委屈。

　　小安一分委屈也不能受的，何况是为了自己。

　　程诺大步上前，挡住了卫兵带走许思安，“他没有罪过，你凭什么抓他？”

　　程牛牛也跟个大人一样，小小的身体挡住前路，不让卫兵走。

　　柳叶在旁边扯扯程诺的袖子，悄悄说，“程公子，许老爷的意思是，咱们赶紧去许氏粮铺搬救兵，许氏粮铺在此经营，肯定有跟官府的往来关系，与官府说得上话，而咱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跟官府纠缠，吃亏的都是咱们。”

　　程诺想了想，是他冲动了，可他还是放心不下许思安，“麻烦柳村长先去粮铺，我随小安去衙门。”

　　“胡扯，衙门是谁都能进来的吗？”

　　“那我也要跟到衙门门口，”程诺铁了心不肯离开。

　　许思安咳嗦半声，“别吵了。”

　　他嘴上说狠话，心里却像是吃了蜜一样甜滋滋的。程诺是为了他的安危着急，总归衙门是个晦气的地方，能不去他也不想去。

　　但他不想多生是非，一来此地非南州，不是他许家说一不二的地界，二来他西南地一行，并不想太多人知道。

　　今儿黄历不佳，大清早进城，就遇着这么个二百五卫兵。

　　程诺委屈的让开身子，却还是跟着许思安后面走，他不放心，一直跟到了城西的衙门，也不顾链子唰啦唰啦的响，惹得城中人围观指指点点。华名城治安好，少有官差压人问罪，一路上许多看热闹的。

　　“你看不见？”卫兵发现许思安几次都不知有拐弯，靠着程诺在背后提醒他。

　　许思安点头。

　　卫兵绝不承认自己无理取闹，“快点走，别以为看不见，就能逃过大青律法。”

　　“……”许思安沉默以对。

　　到了衙门门口，官差拦住了程诺，他只能眼见许思安被押进去，知府老爷揉着朦胧的睡眼上了案堂。

　　还没等许思安站稳，只见师爷匆匆的跑来，凑到知府老爷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知府老爷本来是半梦半醒状态，越听越精神，越听越哆嗦，手上的惊堂木哆嗦的掉到了地上。

　　许思安作揖有理，问，“我可以走了吗？”

　　知府老爷已经哆嗦到说不出话，旁边师爷还算正常，满脸横肉堆满笑意，“许老板，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们小地方的人计较。”

　　“我可以走了吗？”许思安再问。

　　“许老爷请，您请……您请……”师爷赶紧谄媚的去扶，许思安摆手，不用扶，他记得路。

　　师爷观察许思安的表情，清冷的脸色似乎也没特别生气。也不知哪个不长眼的二百五卫兵把许老板给拿了，回头定要好好教训。好在他家知府老爷嗜睡，磨叽了半柱香，才从床上爬起来上堂问案，若不然，得罪了这位北地赫赫有名的“盲修罗”，他们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许思安大摇大摆的走出衙门。

　　程诺迎上去，“小安，你没事吧？”

　　许思安嗯了声。

　　手自然的搭在程诺胳膊上，让程诺扶着他跨过门槛。

　　程诺旁边站着柳叶，柳叶嘿嘿笑道，“我就说，许老板他没事。”

　　是他找到了许氏粮铺的宋掌柜，宋掌柜找师爷，只报了个名讳，师爷吓得屁滚尿流的狂跑进案堂。

　　“老爷，您怎么……”宋掌柜站在程诺身后，他也是不久前才认得许思安，之前他为陈老板做事，许家吞并南地后，并没有解雇陈家的老掌柜。

　　虽然“盲修罗”名声不好，但做粮食一行的，都知道许思安是个不错的老板，对自己人向来大方，宋掌柜巴不得跟着许思安做事，自然而然的背弃了总是苛责他们的陈老板。

　　许思安那时候说，要去山里看看。

　　结果再见许思安，竟然是在衙门门口。

　　“阿洛总管呢？”宋掌柜问。

　　“说来话长，”许思安言简意赅的命令，“安顿好他们，我有事与你吩咐。”

　　“是，”宋掌柜立刻安排伙计去办，躬身迎着许思安一人，进了匆忙准备赶来的马车。

　　程诺与柳叶，连同程牛牛，被迎上了另一辆马车，“几位公子请。”

　　他们拐了个路口，就到了一座三层独门独院的客栈，有这条街上最闪亮的牌匾。

　　柳叶啧啧称叹，“我这辈子没进过这么奢华的客栈，话说这住一晚上，得多少银子？”

　　客栈跑腿儿的伙计道，“一百两。”

　　“我勒个去，”他们柳家村家家户户卖红薯卖十年，加起来也赚不了一百两。

　　柳叶倒吸一口凉气，人比人气死人，连程诺也蹙起眉毛。

　　他小声说，“我跟牛牛，住一间房就好。”

　　“悦来客栈也是许氏的宋掌柜开的，宋掌柜吩咐，不得怠慢几位公子，三间上房，刚打扫出来，沐浴用的热水，换洗的衣服，也送进房间……午膳设在一楼雅间，不知合不合公子的心意……”

　　“……”

　　这个效率。

　　“老爷有些事要处理，晚时过来，几位路途辛劳，用过午膳，在我这悦来客栈好好休息，”伙计说，“若是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召唤我，我就在门口候着。”

　　柳叶握了握腰间的短刀，这才是许思安手下人该有的能力。

　　周全，迅速，不卑不亢。

　　他该多学学才是。

　　“有劳了，”程诺推开房门，正面一个大浴桶，水温合适，还加了凝香露，氤氲水汽扩散出朦胧的花香味。足足八年，他都没有用过浴桶沐浴了。衣服在床边，叠的方方正正，试着面料，上等丝绸。

　　回头，程牛牛没影了，大概是去了他自己的房间。

　　程牛牛有了自己的房间，里面还有一个足足大他一圈的浴桶，从前他都是在河里洗澡的。

　　“牛牛，”程诺和上门，“镇上不比程家村，不要乱跑，知道吗？”

　　程牛牛点头，他已经爬上软软的大床，把床边的衣服抱在怀里，“小爹，这衣服冰冰凉凉的，真舒服啊！我可以穿吗？”

　　“是小安叔叔送你的，”程诺摸摸牛牛的脑袋，“记得与小安叔叔说谢谢。”

　　“嗯，”程牛牛使劲儿点了下头，“小爹，这里是小安叔叔的家吗？”

　　“这是客栈，不是小安叔叔的家，”程诺回答，“小安叔叔的家在青国北边的南州，离这里很远。”

　　他一边说，一边给程牛牛洗澡，程牛牛钻进水里不愿意出来，温温热热，热气舒服，他甚至喝了好几口洗澡水，甜甜的，像蜜糖的味道。

　　“不能喝，”程诺气得好笑，“多脏啊！”

　　程牛牛平时在河里面洗澡，渴了就喝河里的水，没觉得脏。

　　“牛牛，我们已经离开程家村了，城镇的生活与程家村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小爹会慢慢教你，”程诺把牛牛抱出来擦干净，小脸红扑扑的。

　　碰碰。有人敲门。

　　程诺道，“等一下。”

　　他来不及给程牛牛穿好衣服，被小孩裹进被子里，开了房门，见许思安与宋掌柜在门口，许思安身边还站着个长满黑胡子的壮汉。

　　程牛牛从被窝里露出脑袋，“谢谢小安叔叔。”

　　宋掌柜一愣，这对父子，还有这称呼，究竟是怎么回事。可他一个管事，不好多问，许思安压根也没有与他详说的意思。许思安刚才吩咐他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南州许府，另一封给凤阳秦王府。之后，许思安让他找来了明华城中最好的锁匠，还有几个对骨肉伤痕有研究的大夫。

　　甚至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一身，就匆匆带人到了悦来客栈。

　　许思安与程诺说，“跟我来。”

　　程诺乖乖的跟着许思安走了。程牛牛窝进软软的被子里，真舒服啊，他要跟被子睡一辈子。

　　宋掌柜被留在屋外。

　　他思索着许思安找锁匠的目的，大概是为了那姓程的公子脚腕上的链子。自始至终，他都不知这位公子是何方神圣。

　　柳叶也洗干净了，换了身衣服，打理整齐，也是英俊小伙一枚。他见宋掌柜被许思安晾在门口，啧啧摇头，问，“有吃的吗？我饿了。”

　　“柳公子，”宋掌柜忙引路，这位也是自家老板从深山老林带出来的，之前还帮受困的老爷传过信。

　　“以后同在许老板手底下做事，多多关照，”柳叶自来熟，跟谁都能聊到一起。

　　宋掌柜听着屋里动静，锁匠看过了铁链的琐，能开是能开，就是可能扯点皮肉伤，毕竟锁着年数久了。

　　许思安说，“忍着点，可能会有点儿疼。”

　　如此关怀又温和的语气，门口的宋掌柜浑身毛骨悚然。

　　“程公子他……他……”

　　不知该从哪里问起。

　　柳叶拍拍宋掌柜的肩膀，“狐狸精，还是把咱们许老板的魂儿勾走的狐狸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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