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原地等你

　　唐静的腿脚不方便，晚上除了做饭洗碗，连给孩子洗澡的重任也落在了梁易晟身上。

　　他从来没给小孩子洗过澡，因此洗的很小心，也很仔细，生怕肥皂泡蛰了孩子的眼睛。

　　“要闭眼听到没有？”

　　“闭紧一点听到没有？”

　　“一定不可以睁开听到没有？”

　　唐静靠着门静静看着他战战兢兢，突然觉得好笑——

　　一向少言寡语的梁易晟几时变这样啰嗦了？

　　图图也被他这紧张的样子逗乐了，拿小手捂着眼睛，从缝隙里看他，咧着嘴偷偷的笑。

　　这让他愈发觉得狼狈，不由拿出做公事时的威严正色道：

　　“还笑？闭嘴巴，仰起头，不然小心吃到肥皂泡。”

　　图图立刻闭上嘴巴，乖乖仰起满是泡沫的小脑瓜，水流顺着梁易晟修长的手指冲下去，他用手指小心的替儿子洗去头顶的泡沫。

　　他洗的很认真，注意力全集中在发际线后湿软的头发上，于是图图趁他不注意，微微睁开一只眼睛，偷偷看他，然后便看到站在门口的唐静。

　　小家伙眼睛一亮，朝她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唐静看到了，也是微笑，竖起食指放在唇边，摇了摇头，示意他乖一点。

　　其实平时她给图图洗澡只需要二十分钟，而梁易晟却用了一个多钟头。

　　等直起腰来，他觉得整个人就像刚跑完几十公里的马拉松那样筋疲力竭，腰酸背疼，衬衫湿了一大片，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洗澡水弄的，总之黏黏的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不过是给儿子洗个澡。

　　他根本无法想象，在过去的四年多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唐静究竟是怎样独自一个人完成“照顾孩子”这一浩大的工程的。

　　儿子扶着他的肩膀立在浴缸里，他伸手扯了毛巾将他小小的身体裹住，拿吹风机替他吹头发。

　　暖风吹得图图很舒服，满足的眯着眼睛朝他笑，露出一口白白的小牙齿。

　　“谢谢爸爸。”

　　他刚放下吹风机，猝不及防的，小家伙竟突然伸手过来拥住了他。

　　心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他身体一僵，然后缓缓抬起手来，终于反手抱住了儿子。

　　小小的身体就这样软软的贴着他的胸膛，图图身上的热度也透过他的衬衫一点点传过来，有一种奇异的熨帖，直达心底最柔软的那处，温暖得叫人觉得安心而幸福。

　　儿子的小胖胳膊搭在他的肩上，上面还挂着水珠。那水珠一点点渗过来，把他身上的衬衫都沾湿了，他也不在意，只是紧紧拥着他，仿佛这样缺席四年的遗憾和愧疚就能减少一点，再减少一点……

　　身后，唐静看着紧紧相拥的父子，忍住眼底氤氲的雾气，转身，悄悄离开了。

　　**

　　儿子洗完澡，唐静便哄他睡觉。

　　等梁易晟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就听到清亮柔和的女声从儿子的房间传出来：

　　“温迪坐下来守着一篮子的袜子，每双袜子的后跟都有一个洞。这时候，她不由得举起两臂，唉声叹声地说： ‘唉呀，我有时真觉得老姑娘也挺不容易的，补这么多袜子，得要多少耐心呀！’她一边叹息，一边脸上却喜气洋洋地发着光……”

　　不由自主的，他顿住脚步，靠在门口的墙上，静静的听了许久。

　　她真的很会讲故事，每个角色的声音都模仿的惟妙惟肖，单是听声音，他就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

　　皱着眉，嘟着嘴，抑或扬起眉毛，眼底闪着顽皮的笑……

　　她的表情总是很丰富。

　　有关她的一点一滴，一颦一笑，他其实都记得很清楚很清楚，她的全部表情都被他深深的刻在脑中、印在心上，这么多年，他没有勇气去触碰，却始终无法遗忘。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许久都没有动静。

　　他在昏暗的走道里又立刻一会儿，到底忍不住，轻轻抬起手，转动门球，将门推开一道细缝，然后，他就看到她捧着书本，搂着儿子歪着头睡着了。

　　儿子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她怀里睡得很香很香。

　　她也像个小孩子一样，将身体蜷成一个团，将儿子拥在怀中。

　　床头灯还开着，在她脸上打下一道柔和的光影。

　　橘色的灯光下，他看到她的睫毛很长，就像两把小扇子，耳畔的发丝散落下来，垂落在脸上，勾勒出柔美的下颌线条，唯有眉头微微蹙着，睡得很不安稳的模样。

　　他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抽了书搁在床头，拉了被子替母子俩盖好。看着她蹙着的眉心，仿佛想要将那里拧着的结抚平，他终于忍不住，倾身，吻上她的眉心。

　　然后，又在床边留恋得看了她很久很久，直到儿子翻了身，他才终于惊觉着，抬手关了台灯，悄悄退出去了……

　　**

　　这晚，唐静做了很多很多的梦，大多是杂乱无章的细碎片段，然后，恍惚间，她似乎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她的父母还没有离开，家里飘着食物的香味，妈妈正在厨房做饭，爸爸客厅看书，一室温馨，一切似乎都和从前一模一样。

　　她开心的走过去，在父亲身边坐下，他却不理她，任她怎么叫就是不应，只低着头看书。

　　她又跑去厨房找妈妈，妈妈不停的切菜，拿后背对着她，似乎根本看不到她，也听不见她的话。

　　她沮丧回头，却突然看到父亲突然满脸是血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她吓得尖叫出声，母亲却从身后过来，用枯槁的手抓住她的胳膊，神情凄凉：

　　“妈妈让你离开他，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为什么就是不肯放手？”

　　“为什么还要留恋他？”

　　“如果不是他们家……”

　　她突然觉得害怕，只是拼命摇头，哭着想要逃走，可某个声音却一直缠着她：

　　“你根本不适合他！”

　　“你跟他在一起是在害他！”

　　“离婚吧！”

　　她哭着捂住耳朵，拼命的尖叫，疯狂的奔跑，身后却不断有手伸出来，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唐静猛然醒过来，身上全是冷汗。

　　她茫然的看了看四周，儿子还窝在她怀里流着口水酣睡着，墙上贴着荧光的星星和月亮，架子上全是玩具图书，而她，正躺在儿子的小床上……

　　她兀自怔了一会儿，摸了拐杖下了床，摸索着走到厨房，倒了杯热水，大口大口灌下去，试图缓解心中涌上来的涔涔寒意。

　　梦里那个不知名的声音不断在耳边回荡，然后一点点和尘封的记忆重合在一起……

　　“唐静，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爸爸出事，嘉铭有两个经他手审批的项目都叫停了？如果你真想帮他，那么趁着现在知道你们关系的人还不多，我看你们还是离婚吧。”

　　当梁易晟的母亲找上门来，说出这样一番话的时候，正在厨房准备晚饭的唐静，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整个人仿佛瞬间陷入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之中。

　　离婚？

　　婚姻是他们一生一世的承诺，婆婆怎么可以因为公司就轻易说出离婚两个字呢？

　　她不可置信的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婆婆，那眼神仿佛是看着什么洪水猛兽。

　　她真想伸出手去，捏一捏婆婆那张僵硬而冷凝的面孔，撕掉她脸上虚假的面具，然而她终于还是保住了已经所剩不多的理智。

　　勉强的笑了笑，她努力做出一个媳妇该有的宽容大度的模样：

　　“妈，我知道您是着急……可是您说过，我们是一家人的，既然是一家人，有什么困难不能一起解决的？何必要用这样的办法……”

　　显然梁妈妈并没有她这样的好脾气，她不耐烦的截断她的话头，凌厉的说：

　　“这是眼下解决问题的唯一的办法了！嘉铭是易晟爸爸留下的产业，我不能看着它毁在你的手上！当初我说咱们是一家人，那是因为你爸爸还没出事！如今出事了，你帮不到易晟，如果能够不连累他我就谢天谢地了！何况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会上门来找你，大丰银行董事长的女儿对易晟很有好感，如果你能放手，也许嘉铭还有救……”

　　唐静怔怔听着，她实在不敢相信，婆婆竟然可以如此坦然而平静的说出这样一番可怕的话来——

　　原来他们的婚姻在梁妈妈的眼里是这样的一文不值，而她不过是一颗棋子，如今没了利用价值，便可以轻而易举的舍弃？

　　大丰董事长的女儿？

　　难道在她的眼里，婚姻就是一场纯粹的利益交换吗？

　　她把婚姻当什么？又把易晟当什么？！

　　一切来的太突然，面对婆婆猛烈的炮火攻击，唐静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婆婆的理直气壮。

　　几乎是本能的，她搬出了电视剧和言情小说中女主角在面对这样情况时会说的，最俗气、最可笑的理由：

　　“妈，您不能这样，我和易晟是真心相爱的，你不能为了公司就牺牲我们的婚姻，牺牲我和易晟的幸福……”

　　意料之中的，梁妈妈嘲讽一笑：

　　“幸福？你以为现在还能让他幸福么？如果让知道易晟的岳父是个贪污犯，以后他还怎么在这个圈子混下去？以后谁还敢和他合作？以后他还怎么在商场立足？”

　　“别说以后了，就说现在，你知道最近易晟成天忙着干什么去了？去低三下四的求人帮忙！”

　　“就因为你父亲惹出来的烂摊子，公司资金周转不灵，他要四处求爷爷告奶奶的找人借钱，看人脸色！他从小到大哪受过这样的苦！全亏了他找了个好岳父，如今倒是什么都经历了！”

　　梁妈妈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刀子，一刀一刀剜进唐静的心脏，梁妈妈脸上冷绝的笑容，也像蘸了盐水的鞭子，一下下鞭笞着她的自尊和骄傲。

　　唐静不由自主的握紧拳头，她从来没想到曾经那个温柔端庄的妇人，撕掉伪装之后，竟然是这样的丑陋。

　　她可以侮辱她，但是却不能够侮辱自己死去的父亲。

　　父亲已经死了，她们家也已经为父亲的错误付出了代价，为什么她还是死揪住这点不放？

　　她浑身气得发抖，但是她知道，这个时候，她必须挺直脊梁。

　　于是她握紧拳头，勇敢的对上婆婆嘲讽的眼眸，努力用平静的声音来维护自己仅存的一点点尊严和骄傲：

　　“伯母……我虽然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但是不要忘了，当初要我父亲帮忙的人是您，把嘉铭至于如今这个境地的也是您，所以，请不要把全部责任都推到我父亲头上！”

　　“呵，你父亲贪污腐败，做女儿的竟还能这样理直气壮！你们父女俩果然都是一路货色，全都不知廉耻，自私自利，全然不管别人死活！”

　　“既然你连称呼都改了，那正好……”

　　梁妈妈轻笑着，从包里掏出一份文件放在她面前：

　　“签了这封离婚协议书，我们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哦，对了，你妈妈的事大可放心，医疗费我们可以替你出，那点钱，我们梁家还是出得起的。”

　　原来撕破脸皮也不过如此，撕破脸皮露出来的，也无非是一张更加丑陋的心。

　　唐静冷笑，对长辈的最后的一点尊重终于被消磨殆尽，她只是死死盯着她，虽然浑身都是抖的，但她还是毫无畏惧的盯着她，仿佛要用眼神把她杀死一样。

　　然而她的眼神并不致命，只是眼底微微闪着一种似乎无畏而又决然的光芒。

　　她微笑着，以一种无比轻松的语气说：

　　“您放心，这份文件我是绝对不会签的。我和易晟的婚姻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还轮不到别人来插手，我们的幸福，也不会因为您一句话就随随便便被牺牲掉！”

　　**

　　这是离开梁易晟之后，唐静第一次主动回忆这段往事。

　　以前她总是害怕想起，往往这些记忆一冒出头来，她就像打地鼠一样，一锤子一锤子把它们全部敲掉。

　　她一度以为，记忆这种东西，只要你不主动去想，时间久了，便会像自然而然被淡忘掉。

　　可是她错了。

　　那些努力想要忘记的回忆，往往都长命。

　　它们始终都在那里，就像压在箱底发了黄褪了色的老照片，虽然失去色彩，却依然清晰安静的存在着。

　　唐静现在想起那段过往已经没有太多的感觉了。

　　她只是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傻得冒泡。

　　什么都没有，却能那样理直气壮的和人叫板，还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闪着圣洁正义的光芒。

　　年轻就是这点好，一无所有，却能够仰仗的就是心中那一份敢爱敢恨的孤勇冲向战场，幻想自己能杀个对方片甲不留。

　　可这样的勇气又能持续多久呢？

　　最后，还不是被血粼粼的现实消磨殆尽么？

　　唇角不自觉的就挂出一抹凄凉的苦笑，甚至连她自己也没有觉察到。

　　“什么事这么好笑？”

　　低低的声音自黑暗中响起，仿佛被窥见心底最隐秘的一部分，唐静陡然一震，猛然抬起头。

　　她这才看到，沙发处，小小的一点火光在黑暗中无比醒目。

　　梁易晟……

　　梁易晟他竟然一直坐在沙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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