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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世间美好,唯在梦中
十四.世间美好,唯在梦中
天寒地冻,朔风凛凛,砭得人肌肤欲裂。
学校门口现身一位怪人。面容憔悴,眼睛呆滞,头顶破帽,伛偻着腰,像一只大猩猩。他生得残缺不全:右手只有两指,左手仅存一指,腿也剩了一条,让人不忍卒睹。
苦人儿面前摊着一块布:我天生残废,父母早亡,兄嫂又不待见,无以为生。望父老兄弟们可怜我,今生今世不忘大恩,来生来世必当后报。
过往的行人,好心的同学纷纷朝他身边扔钱,他作揖连连,“谢谢”不已,声音很低,迅即消弭于北风粗亢的嗓门中。有同学买了油条给他,毫无恻隐心的北风咆哮着,不断卷起地上的泥土向他抛洒,他不管不顾,就着泥土吃下油条。
琅琅不禁长叹以掩泪,哀其生多艰!
他何时能苦尽,甘来呢?
嫣然想,同样是人,为何命运之神如此不公?
嫣然说:“我们每天从家里拿些吃的给他吧。”
琅琅说:“我也这么想,‘四海之内皆兄弟’嘛。”
照往常,嫣然会把嘴一撇,更添柔媚万种,娇嗔道:“又整词了,真酸!”
可这次,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又复归默然,让他有些惘然。那笑,一如她的哀愁,虽都是淡淡的,但在他看来,却何其意味深重!
他又想起了她让时光倒退五年的话儿。
那时节全国实行夏时制,中央为节约能源,号召人们早睡早起,把时针向前拨快一小时。
“如果时光也能这么向前拨,向前拨五年,那该多好。”嫣然幽幽地说着,脸上挂着淡淡的哀愁。
“为什么?”
嫣然又不语了。
琅琅遏着穷究的心思,他知道,那勾起的肯定是——
“伤”。
琅琅嫣然每天都从家里拿些吃的,玉米饼子,饼干,瓜果之类的,嫣然还拿来了父亲的军用大衣,每天格外给他几个钢镚儿。
某日,琅琅见苦人儿脸上青污淤紫,忙问怎么啦。他憋屈着说,晚上被醉汉打了。
又过了些时日,当琅琅把食物递给苦人时,他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笑容,如数日来淫雨绵绵的天儿终于放晴。苦人儿第一次笑!笑得琅琅心儿也朗朗。
“你和那位姑娘好像商量好似的。你们真是一对好人,将来会有好报的,我回家天天烧香,念你们永远好……以后少带点吧,多了我也吃不了。今后别再给我钱了——”
苦人儿举起破褡裢,“这些钱够我吃好多日子呢。”
苦人儿说要念琅琅嫣然永远好,可琅琅忘了说——祝你也永远好。他当时好像要这么说来着,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只嘿嘿干笑着。这烂嘴,关键时就卡壳!
等走到班级,琅琅还想折回去说,不然倒像失了大礼似地。
正待返回,上课铃声响了。
来日方长,下一次再说吧。
12月16日,琅琅下课,见校门口马路边赶集似地围了一群人,便凑过去。一圈石头划出了一块范围,草席下盖着一人,旁边一摊血迹。一辆大卡车斜停在路边,一个人,正比划着和交警讲述。
死者正是苦人儿,目击者说,当时他拄着双拐,要穿过马路到校门口,在路边忽然失足仆倒,大卡车刹车不及,碾了过去。
庆喜中学校门口的马路被视为“死亡地带”,丧生车轮下的大都是一些学生小鬼,过多的鲜血浸润得马路都起了异色,点点斑斑痕痕,又添鬼魂相招说,更使庆喜学子毛骨悚然,过路胆战心惊,如履薄冰。
许是众小鬼冤大苦深,凄凄哀哀,奔走疾呼,闹腾不休,交通部门不堪其扰,也恍觉责任重大,终于在琅琅读高二时在那片地带划出了人行横道线。
琅琅把苦人儿遇难的噩耗告知嫣然,当听说“肠子都流出来了”,她猛地捂住了嘴。
嫣然哭了。
嫣然的凄恻之色琅琅似曾相识……
想起来了——
当看到美国航天飞机“挑战者号”升空爆炸,7名航空员全部罹难时,嫣然就是那种表情;
当看到苏联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核泄露使300多万人受到核辐射侵害时,嫣然也是那种表情;
当看到中国50多名热血男儿历时5个月完成漂流长江壮举,5名队员遇难时,嫣然还是那种表情。
教室内,安老师在宣读期中考试成绩:第一名司马嫣然,第二名柯琅琅,第三名尹淑凤……
嫣然看了看琅琅,粲然一笑。
他们比翼双飞了。
那天,琅琅双喜临门。另一喜是收到一封特殊的来信。
不知从何时起,盼信就像忠臣上早朝,成了琅琅生活中一项重要内容。他每次费了不少脑汁爬完格子,都要贴足双倍的邮票,然后翘首期盼,盼着盼着,那些信却如嫦娥奔月,荆柯刺秦——有去无回,自己都快变成望夫石了,也未盼来只言片语的铅字。
这封信非同小可,比烽火连三月的家书还弥足珍贵,它是心中偶像天津报社的那位侯叔叔不远千里遥遥而寄的亲笔书信。
当琅琅小心地用剪刀打开信,“亲爱的柯琅琅小朋友”跃入眼帘时,心儿都要蹦出来在空中翻几个跟头。
“……拿破仑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你小小年纪就有当记者的理想,我很欣慰……时不我待,你现在就应该为将来成为记者时刻准备着。广泛涉猎,积累更多的知识储备,多观察,勤思考,深入生活,了解社会,而且还要有关怀苍生疾苦的仁爱情怀,有一颗正义之心……”
“我相信,在将来,新闻界会多了一位叫‘柯琅琅’的同仁,那时我们并肩作战吧”,记者叔叔的这句末尾语成了琅琅的座右铭,激发着琅琅在日后,磕磕巴巴,勇闯新闻界。
琅琅的精神导师侯俊杰后来离开了天津报社,听说南下了。多年未通音信,他可能淡忘了这个小字辈,可琅琅如攥着祖传家宝,攥着那封信,紧紧攥着对不曾谋面的记者叔叔的刻骨念想。
琅琅日后经过风刀霜剑严相逼,当上了记者,壮志酬夙愿偿,曾几度想南下寻根——寻找精神之根。
“真是‘往来无白丁’,跟记者还有交情呢。人家对你期望还挺大呢,你可得好好努力喔!我有预感,你会成功的。将来,你就当《黄海日报》记者,我做你忠实的读者——怎么样,未来的大记者?”
嫣然看着琅琅递过来的信,眼中倏闪而过的一丝惊喜就如大雁南飞时给人留下的最后的惊鸿一瞥,永远定格于他的怀念中。
“谢——谢你,你,你说,我说话这样,将来能当记者吗?”
“将来会好的……以后说话慢点……嗐,我哪有资格这么对你说……”嫣然神色又复转黯然。
“你那次是一时紧张了……”琅琅轻声安慰着。
“唉……一切都……完了……”嫣然的话语低沉如重铅,压在郎的心头,琅琅顿感懑抑郁塞,腾起了无法排解的哀愁。
“一个女孩子……说话却那样……丑死了……”嫣然悒郁满怀,百年也无以消释,徐徐吐出的字字如锥,扎在琅琅的心上。
琅琅压根儿不愿相信嫣然也是一个……
琅琅宁愿全世界的人都是,也不愿意嫣然是……
嫣然绝不会是一个……
琅琅在心底狠命地嘶喊着。
可琅琅悲哀地发现,自那次《变色龙》情景剧中折翅后,嫣然在课堂上再也不复顺利说话过,做出的种种怪动作殊异她本来面目,好似全然换了个人,而口吃愈重,同学们的哄笑更烈,她的情绪也弥糟。有时说不出话,她会失声痛哭,香肩一耸一耸地。琅琅看了,不禁抓心挠肝。
各科老师都反映嫣然上课的窘状,安老师忧在心上,他想帮助这个学生,可又觉得力不从心。他私下里对嫣然说,我相信,你现在遇到的困难只是暂时的。要不,我跟各科老师说一下,让他们最近别提问你?你需要调整。嫣然哭了,倔强地说:不,不,不……
琅琅也想帮助嫣然,却不知从何处找寻突破口,如哑巴欲教哑巴说话,心有余可没那把刷子,急得挠腮抓耳。
耳畔回荡着嫣然“一切都完了”,琅琅不禁猛打了一个冷战!
哀莫大于心死!
遥想当年《雨来》课后,他也是如嫣然般地万念俱灰,一蹶难振。
嫣然何时能走出这一人生的困局呢?
自己如何能帮她迈过人生这个坎呢?
如果结巴能转嫁,能让她的永远转到自己身上,让嫣然从此不那样,自己即使结巴一辈子,也情愿心甘!
上天为何要降结巴灾难于人类?
物伤其类,柯琅琅的心中又升腾起了腥腥相惜的壮阔情怀!
这一次是为普天下的口吃患者!
如果能让普天下的口吃患者免除这一灾难,琅琅愿意像为给人间带来光明而从天上盗取火种的普罗米修斯那样,情甘忍受肝脏每天被鹰啄食的苦痛!
这么想着,琅琅在纸条上写着:咱们彼此彼此,相互砥砺,一起改!好吗?
琅琅四顾着,将纸条悄递与嫣然。
嫣然,嫣然一笑。
那笑,渐渐僵了,成为历史瞬间,定格于琅琅永远的记忆里。
深夜,炕上,琅琅点着蜡烛,仍在苦读教科书。上眼皮和下眼皮打着架,他已经困不可支了。
“我有预感,你会成功的,将来,你就当《黄海日报》记者,我就做你忠实的读者——怎么样,未来的大记者?”
嫣然的话又回荡在耳畔。琅琅嘴角浮着微笑,揉了揉眼睛,继续苦读。嫣然的话是他学习最好的动力。
爷爷柯老蔫翻了个身:“这小子,还在熬?!——都学愚了!把这劲头用在撒网种地上,能产多少粮食,能打多少鱼?人活着还不是为了吃饭?”
琅琅说:“好,好爷爷别唠叨了,这就睡。”
琅琅躺下了,朦胧中心里仍在喃喃念着:嫣然,嫣然,你在梦乡了吧?
红日高照,嫣然正依偎着白发鬓鬓的母亲,坐在公园的摇椅上,慢慢地摇,母女神情怡足,溢着幸福恬适。广播里,朱晓琳在唱着《妈妈的吻》: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么小山村,我那亲爱的妈妈已白发鬓鬓,过去的时光难忘怀难忘怀,妈妈给我一个吻一个吻……
嫣然说:妈妈,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吗?
母亲慈祥地看着女儿,搂着女儿,抚摸着女儿的秀发。
月光如银,映得嫣然俏颜如玉,她躺在炕上,眼里盈着泪。
“我好喜欢做梦——”
第二天课间时,嫣然对琅琅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她还沉浸在昨晚的梦境中。
“为,为什么?”
“梦是现实的反照。梦里一切那么美好……真希望永远活在梦里。”
琅琅不明就里地看着她,继续读着她。嫣然向他笑了笑,那笑很僵硬。
“你在梦里如果看到我,可别喊,那不一定是我。”嫣然说。
“为,为什么?”
嫣然又默然了。
嫣然是一个谜。琅琅想解开她,于是便下意识地盯梢她。
这天放学,琅琅悄悄地尾随嫣然来到食品厂门口。下班的职工陆续走出,在门口不远处的大树下,嫣然隐靠在树干后望着。
一位颇有风韵的中年妇女走了出来,嫣然的视线随她而移动,中年妇女慢慢地消失于她的视线中。那声歇斯底里的咆哮“你如果跟了他,就永远不要来见我”回荡在耳畔,嫣然的眼圈里含着泪。
嫣然的神情失落落地。琅琅看见了。
12月31日,班级张灯结彩,喜气洋溢,欢腾一片。六点,元旦文艺晚会拉开了帷幕,节目主持人为大个子班长和刘芳菲。刘芳菲生得娇小玲珑,和高大威猛的班长并排站着,就像黑猩猩牵着小白免的手。
琅琅不时地望着嫣然。她木然地偏坐于教室一隅,眼光呆滞。去年的新年联欢晚会,那一幕幕又历历呈现在琅琅眼前……嫣然担纲主持晚会,笑靥如花,洒脱大方;嫣然弹着古筝《高山流水》,静如止水,曲惊四座;嫣然身着卷裙,和几个女生跳《小天鹅》,欢快飘逸,灵动活脱……
晚会进行过半时,隋仁俊唱起了《水中花》:凄雨冷风中,多少繁华如梦,曾经万紫千红,随风吹落……
这歌恰如唱给嫣然听似地,不知隋仁俊是不是又在恶作剧。安老师正坐在嫣然身边,和她小声嘀咕着什么,嫣然那张脸呈现出不能自禁的悲抑,和晚会的喜庆气氛很不谐调。
12月31日晚上,电视里正放着《上海滩》主题歌。柯家全家人在吃晚饭,老蔫品着小酒,时不时地摁摁他的大褂衣兜。
柯风清满嘴嚼着菜,飞快地眨着眼睛道:“我,我们班今天开新年晚会了,我主持节目。在台上,我,我说了一半了,忘词了——”
柯凤林问:“没结巴吧?”
殷淑贤瞅了丈夫一眼,嗔道:“乌鸦嘴!”
柯风清道:“本,本姑娘可不怯场。”
柯月白说:“哥哥今天也开新年晚会了。”
柯凤林问:“琅琅,今天表演节目了?”
琅琅嗫嚅着:“没……”
柯凤林放下筷子,发了一通长论——
“琅琅,你现在虽然是学生,但将来要踏入社会,现在就应该主动大胆地去争取各种锻炼自我的机会。我有不少同学,在学校时当干部,将来在社会上人家还掌权,好钢在学校的大熔炉里都已炼成了,将来到社会上出人头地,那是水到渠成的事。我不奢望你将来当干部,靠嘴皮子吃饭,但即使当作家,也得需要调查采访,需要与人交流,也离不了这张嘴——”
殷淑贤白了丈夫一眼:“吃饭也不忘上一课。职业病!”
柯凤林不置可否,看着儿子,继续道:“今天这个主动锻炼自己的机会你就错过了。在班级这样一个小小舞台上,你都缩头藏尾的;将来在社会大舞台上,你能够大展拳脚吗?”
12月31日晚上,嫣然和奶奶说着话,一直到深夜。嫣然觉得有说不完的话,说到天亮也说不完。奶奶催促孙女,睡吧,别熬了。孙女摇着奶奶的胳膊,我还没和奶奶唠够呢。
在奶奶的一再催促下,嫣然怏怏走回自己的卧室,推上了房门的插销。她神情凄惨,目光呆滞,颓然地坐在炕上。她看着窗外,雪花飘洒着。
她翻开了日记本,看着那张纸条,那是琅琅写给她的:“咱们彼此彼此,相互砥砺,一起改!好吗?”
她笑了。就像当时她看到纸条时对琅琅那样的嫣然一笑。
那笑,苍白,僵硬。无需镜头自定格。
她的耳朵里有些幻听,是母亲的咆哮,缥缥渺渺,嗡嗡不绝。
她捧住了头。
她再也不会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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