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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燕傍谁飞
武公的葬礼无疑是成功的。他活着时不曾衣锦还乡,死后却无疑享受了家乡父老所能给他的最大哀荣。回灵后,凡文水人,不论是否沾亲带故,都前来吊祭,各处灵棚的人是川流不息。到了大出殡那天,并州都督李世绩亲自到场主持,头一个拈香三拜,众人挨次上香。并州的乡绅官僚可谓是无人不到,亦有不少王孙公候从京城外地赶来,因此那大小车辆不下百余十乘.连各色执事陈设浩浩荡荡摆出三四里地去,可算是生荣死哀。
武微月曾以为父亲去世的那刻是她人生天塌地陷的时候,到并州三个月后,她开始懂得,在天塌地陷后的废墟中努力求存才是最可怕的。
她们母女的厄运初现端倪是在父亲的葬礼前,起因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父亲的喜神像。二哥武元爽嫌在荆州时画得那张是一幅寻常冠带像,吵着定要另叫画士重画一副朝服像。杨氏夫人原不和他理论,不料待得稿子写出来,武元爽却叫人把武公画作戴金冠佩玉剑高大威武的样子,杨氏看了哭笑不得,知他们兄弟要面上好看却不知官场的规矩,因此少不得提醒道,“这喜神就是生前品级,你父亲在日,并不曾佩过玉剑,更自来没有戴金笼巾的官,如何画得?来拜祭的亲朋故旧都见过你父亲,谁不知他是个矮墩墩的样貌,画成这样,没半分像了。”武元爽听了,立刻蹦起三丈高指着她道:“你知道什么?先父做过八公,在长安什么没有戴过?俺们只要好看,不像又怎的?要你来管闲事?”
杨氏一生没被人如此无礼待过,气得语噎,半饷才说:“我是武家的主母,这是我先夫的像,我如何成了管闲事的?”
武元爽还没开口,边上站了半天的武家长子武元庆先从那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我听说妇人有三从,在家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不知道这只是我们文水县的规矩,还是普天下的规矩?你是出身名家的京城贵妇,你说呢?”他斜眼睨了一下杨氏,转向武元爽,“画成什么样你看着合适就行,不过圣旨追赠下来定的是礼部尚书正三品,品级得按这个叫人画,不然并州都督见了恐怕要责备的。”
武元爽得了兄长撑腰,得意洋洋瞟了杨氏一眼。一场争论就此定论。两兄弟就拍拍屁股去了,把个杨氏夫人撂在当场,好不凄凉。回到内室,她怕女儿担心,丝毫不敢露出来,单只向史大娘诉苦。史大娘急得跳脚,要去讲理,杨氏又劝下了她,怕热孝中传出母子不和,外人知道了须不好看,只独自背地里哭了一场完事。
她哪里想到这不过是头一件开端的,葬礼完了,这样的事竟一件件多起来。武氏兄弟怠慢,毕竟他们是男子,见面少,只是这后堂的妇女却更不让你好过。这些个妯娌奴婢仆妇,见武氏兄弟不拿继母当回事,便也渐渐地不恭谨起来,言语冲撞竟慢慢成了家常便饭。
出殡后将将“百日”,这一日,杨氏夫人和顺娘她们一早用过了早饭在大屋里做纸莲花,武微月则在里间抄《心经》,为灵前供养做准备。武顺娘一抬头,见一个青年妇女,后头跟了十来个妇女,进得院来,往地下一戳,一声不吭。她吃了一惊忙推母亲看。杨氏夫人吓了一跳,一打量后认出是侄媳妇善氏。她本是大伯家的长儿媳,丈夫早死留下一个遗腹子。她利害能干,加上当时武元庆武元爽都还没成亲,因而大伯就把武家上下五六门子的中馈事务和年节祭祀都交给她管,算是武氏在文水的内当家人。杨氏夫人忙起身请她进来。善氏绷着个脸口称不必,杨氏夫人见僵着不是事,就带了顺娘她们,下堂和她见礼。
那善氏黄黄的面皮,稀疏的眉毛,两个高高的孤拐。她直挺挺站着不回礼,反指着一个五短身材的婆子道:“快去给当家娘子见礼。”那婆子本是她的心腹伊氏,早领过她“法旨”的,此时立刻装模做样咋咋呼呼起来,“哪里又跑来一位当家娘子?俺是文水武家的老人了,自来服侍,头顶就是这一位善大娘子,可认不得什么金州来的,银州来的。要这么来一个认一个起来,岂不是个个都可称王称霸了?俗话说‘家无二主,国无二王’。该拜的拜,不该拜的人,要受我的头,可做不到。”说完两眼一翻,一副不把杨氏夫人放在眼里的样子。众人见伊氏说出这话,有几个晓得其中主意的,纷纷接口道:“是这理,哪有个人头都不曾熟络,就拿腔作势要当起主母来的?”“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京城人就了不起啊,想来按俺们的头?”一时吵吵嚷嚷七嘴八舌。杨氏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只气得说不出话。
身后的史大娘忍不住了,上前一步抢道:“这是怎么话说?没个叔叔家还没过百日,侄媳妇就教唆下人们上门冲撞婶子的?我家娘子是朝廷亲封的三品命妇,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到这里来无礼,还不赶紧跪下认错?”她身材高大,往那一立威风凛凛。那伊氏顿时瘪了,双膝发软要跪又不敢,偷拿眼不断瞄自己主子,要她给自己撑腰。
善氏见状,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史氏叫道:“俺的人,俺不叫她跪,谁敢动一动她?三品命妇怎的?她就是条活龙,到了文水,也要变作一条抽了筋的四脚蛇!俺这里一统天下,怕你们荆州带来的几号人?”史大娘火性,听了这话,哪里忍得住?一把上前拨拉伊氏要她跪下。那善氏自是不贤的,卷卷袖子,绰过旁人手里一根棒槌,照着史大娘背上就是一记,边说“治不了你主子,我还打不了你个奴才?”史大娘是杨家士族高门里长大的,后来她又跟着杨氏夫人陪嫁来到武家,一辈子也不知见过了多少淑女闺秀,别说做主子的妇女亲手打人了,就是骂人,也不曾见过的。因此全然不防善氏真会动手。她后背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忙回身将善氏拿的棒槌夺住,撩在地下。跟着善氏的众人立刻喊叫起来,“了不得了,反起主子来了。”嘴里一齐喊着,却没人敢上前动手。杨氏夫人胆小,此时已吓得了不得,一个劲地拦史大娘。武微月在里屋听到外头喧嚣,赶了出来,一看这种情形便要上前理论,却被一旁的顺娘拦住,“别管!自有史大娘去和她们闹。你我都是未出阁的千金,怎好出头去和那些下等仆妇争闹,成什么人了?”
此时武元庆、武元爽也得到了消息自外头走进,后面跟着武怀运和武惟良这两个堂兄弟。妇女们这才住了手。怀运和惟良两个问了情由后,竟帮着善氏指责杨氏夫人不管好自己的下人,还逼着要叫史大娘跪下给善氏赔礼。杨氏夫人看向两个继子,希望他们说句公道话,却见两人一个举头向天,一个低头向地,一个个只当不看见。杨氏夫人不由双眼含泪,好半天才喃喃向善氏说道:“我和元庆和元爽两兄弟说,我是武家主母,不过是要他们尊重我是长辈的意思,并没有要在这里当家的意思。史大娘是我多年的老人了,也是护主心切,好歹我是长辈,就看我面上,不要计较了吧。”
善氏见杨氏夫人低头,如同火上浇滚油般,气焰更盛了,拔下腰间别着的一大串钥匙,举在手里示威似的摇了摇,说道:“婶子你也不须气愤。元庆元爽他妈在时,俺孝顺她好像自个公婆一样,她蹬腿走后,俺为她守孝一年,俺公公才把文水这个老家叫俺当了。这些年,你们在外头做大官享清福,俺们这里的死活,你们何曾管过?又何曾出过一指头力?”她唾沫飞溅,一番话说得武家几兄弟不住点头。“这原也不是我教唆,你新来乍到的,屁股都还不曾坐热,就想坐龙廷行王令?你问问,这里有哪个肯服你?趁早不要错打了主意。”她说完得意地扬起一对秃眉毛,将钥匙重新在腰间别起。
武微月原站在杨氏几人身后,此时走到前面对善氏道:“堂嫂在这里原有苦劳,看这钥匙我们也都明白。实话对你讲,我母亲出身华阴杨氏,现做着朝廷三品诰命,所以你就是将这串钥匙拿个金盘子托来,请她老人家主事,她也未必肯耐烦管你们这些琐事。不过听你刚才的说话,你这当家人之位原是大伯公在世时定的,要这么说的话,那时我两位兄长都还没娶亲。如今过去好些年,我两位嫂子张氏、薄氏都已进门多年,时过境迁,现在这当家娘子谁来做,需得我武家合族公议才行。”
她此话一出,善氏恨的牙痒痒;武怀运和武惟良两个满脸不爽。武元爽顿时打起小算盘来,想着要是由自己的老婆管家,明的暗的不知有多少好处。武元庆则板着毫无表情的脸,只把两道阴沉的目光在武微月脸上不断打量。
武公的百日做完后,武氏合家本族男妇等不下二百人都聚到武元庆家里。商议半天后,定了厨房中馈仍由善氏掌管,年节祭祀交给武元庆之妇张氏,元爽之妇薄氏则负责收管桑麻。其实武元庆袭了武公的爵位,合族的人哪个不巴结他,为他马首是瞻,公议不过做做样子,何尝会公正?
倒是那善氏,公议后失了大权独揽,把杨氏母女恨到了骨子里,隔三差五就到她们院外喝骂。又仗着自己管厨房,经常克扣她们的伙食。大过年里,使人将酒席做好抬到她们院外,自己喝着酒,啃着鸡腿,把那吃不了的,散给狗儿猫儿,叫嚣着就是给狗给猫也不给杨氏母女吃。杨氏夫人气得得了一病,病好后,母女三人也再不和武家的人来往,窝在分给自己的小院内。原来的琴棋书画不见了,她们自己种菜煮饭,自己浆洗衣服,靠着杨氏夫人过去存下的私房钱过日子。
父亲周年忌日快到的时候,传来了长孙皇后去世的消息。大唐王朝举国哀悼这位贤后,武微月的心中也更增了一层哀痛。因为这位集美貌智慧德行于一身的女子不仅是国人心中的典范,更是武微月自懂事起就崇拜的偶像。她清楚地记得,幼年时有一次玩耍的满身是泥后被母亲责罚,父亲回家后听说了,揽了洗完澡的她坐在膝头,给她讲那年夏天在大安宫晋见太上皇,皇后亲自给他献茶的故事。
在父亲口里,那天长孙皇后穿着层层叠叠赤绯紫橙的长礼服,一双芊芊素手将白玉茶碗托在漆盘里举给他,整套献茶仪式中,头上的十二支金步摇连动都不动一下。父亲的感概声里,武微月幼小的心中就此装满仰慕,渴望长大后自己也能成为那样的淑女,让每一个见到她的人都赞美自己,崇拜自己。父亲后来又多次讲起那个故事。渐渐地,那个童年父亲膝头听到的故事,美丽优雅的长孙皇后,变成了她和父亲共同的回忆,她有时甚至觉得那个夏日的清晨自己也在大安宫,亲眼看着父亲从皇后手里接过那碗茶。如今记忆依旧那么鲜明,可故事里的人和讲故事的人却都已不在了。
死亡究竟是什么?不管你在世时多高贵多完美,也不管你被多少人爱着需要着;当死亡召唤你,你就得跟它走,没有任何人或事能让你片刻停留。“父亲,你敬仰爱戴的长孙皇后也过世了,你在天上遇见了吗?” 武微月对着父亲的墓默默想着,她把从路上摘来的素馨花放在墓碑前,从里取了一朵,戴在自己已经带着的一朵白花的鬓边。这天她又在墓前坐了好久才慢慢走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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