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不苦

　　贤王府侍卫统领胡剑星右手握住龙鳞暗花的刀鞘，左手按住云纹刀柄。

　　他道，“殿下息怒。”

　　高萍晏一撸袖子站起身道，“不息！”

　　胡剑星朝前看了一眼，叹道，“世子爷身边的人，卑职打不过。”

　　高显昌身旁站着的人，除了他心腹宦官有喜之外，还有一个人。他侍卫扮相可腰侧挂的不是刀，却是一把长剑。从始至终厅中发生何事，此人都面无怒意也无喜色，就像一个木头人。但他剑法极高，一剑斩人首级，速度之快竟能使人毫无痛觉，颈和头颅间的伤口更是平整无比。

　　他不会说话，没有来历，甚至没有名字，高显昌叫他哑巴。

　　小王爷喉间一动，即使高傲如他也不能否认哑巴的厉害。

　　高萍晏安分的坐下，扭过头去不再看高显昌，只道，“也罢，看在胡统领的面子上。”

　　高显昌轻笑一声，“那本世子还要多谢胡统领了。”

　　高萍晏道，“你少得意，若较真起来，你也得喊我一声皇叔。”

　　“是了，本世子皇叔很多，就连那叛王也是本世子的皇叔。”

　　他这一提，小王爷就蔫了，想起了那被高显昌亲手凌迟的高彦宗。当佩王世子的皇叔，可没有什么好下场。

　　高显昌收起和贤王斗嘴的闲心，喝了口茶就走了，临前还特意回头叮嘱薛不苦，未时将派人到贤王府邸接她。

　　说完竟还对着薛不苦淡淡一笑，笑得她魂都没了。

　　纪旬送走高显昌后唤来了管家，轻声吩咐了一句，管家仓促离去，他则对薛不苦说，“薛道长，可否借一步说话。”

　　纪旬披上下人递来的大氅，侧身对薛不苦做了个请的姿势。

　　他想请薛不苦到湖心亭中，那处甚幽无人打扰。于是纪旬走在前，她跟在后。纪旬虽然面上游刃自如，可薛不苦看得出他一步步走的不稳。

　　梅林后是一片湖，寒气结冰，宛如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着湖中亭楼的角。

　　纪旬微露难色，说，“道长心意已决，在下便不劝阻，但有一事，还需提醒道长。”

　　薛不苦好奇道，“你说。”

　　纪旬道，“这位世子爷生平最恨的，就是打着鬼神名头四处招摇撞骗之人，道长切莫在他面前坦露身份。”

　　薛不苦眨眨眼，“可我不是招摇撞骗，我是真的。”

　　说话间，她一个响指，指尖窜上一朵小火苗，手一挥，将火苗扔下湖面转瞬化作茫茫水雾。

　　纪旬一顿，正色道，“真的他更恨，道长就听我的吧。”

　　话音刚落，管家托着一只锦盒匆匆而来。

　　纪旬接过这只沉甸甸的锦盒，转呈薛不苦面前。

　　他道，“这是天云山千年长成的灵芝，道长既然不想留在学士府中，那么报答一事，就由此物代替在下的一番心意。”

　　薛不苦一推，将锦盒推到纪旬胸口，道，“我再不要你的东西了。”

　　纪旬不解，“道长这是何意？”

　　“你给我玉玦，因为它能招来那些官兵，让我走不了，是也不是？”

　　纪旬一愣。

　　不待他答，薛不苦接着道，“我只是隐居太久，故而不懂世故，但也不是傻子。”

　　纪旬垂眼叹息，“道长不收，却也是在下的错。看来在下必须寻得一件，合道长心意之物。”

　　他故作惋惜之色，实则巧妙的转开了话题。

　　薛不苦果断的拒绝道，“不论你是搬来金山银山，我都不要，救你一事，就当我是行善积德了。”

　　纪旬见她如此决绝，心中已是千头万绪，想着此人究竟留是不留，若不留该如何除去，她不是凡人，也不知刀剑毒蛊哪一样能伤及。

　　可他脸上却丝毫不显心中之事，依然是云淡风轻中带一些委屈，好像薛不苦真是刁难他一般。

　　看见高萍晏等人站在远处的廊下，薛不苦自然是回首与纪旬作别，“纪大人若无他事，我先告辞了。”

　　纪旬苦笑着摇头，“那就恕在下不远送了。”

　　本来走了几步的人，又突然回来，她道，“纪大人。”

　　纪旬问，“道长还有何事？”

　　她觉着虽然纪旬有他自己的想法，但还是提醒一下为好，便说道，“你的身骨还未痊愈，就别硬撑着了，最好找个拐支一下，不然会留下病根的。”

　　纪旬看着她片刻未语，蓦然微笑道，“有劳道长挂心。”

　　目光随着那抹身影在梅红雪白间走远，纪旬脸上的笑意尽数褪去。

　　他道，“管家你说说，本大人头一次真心实意的送份礼，这都不要，她还说自己不是傻子。”

　　世子府前两尊张口狮子均被落雪盖了头，高显昌的脚步顿住，指了指其中一尊石狮子，守门的下人心惊，立马扑了上去用袖子拂去狮子头上的雪尘。

　　马车一停下哑巴就不见了，有喜习惯了那家伙神出鬼没，他此刻只关心一事。

　　有喜亦步亦趋的跟着高显昌进府，顺便问，“爷，您真的要带着那个道士走？”

　　高显昌道，“有何不可。”

　　有喜道，“奴才怕她是纪大人的耳目。”

　　高显昌笑了，似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你怕什么，本世子都说了，此去路途艰险，难免出个意外。”

　　有喜顿然醒悟，这北庭离荒漠那么近，离皇城那么远，弄死一个小道士，还不是易如反掌来，无人知晓去。到时候谁还管她是不是纪旬的救命恩人，随便安个名头，一捧黄土埋了就是。

　　“奴才跟哑巴知会一声？”有喜一脸郁闷的埋怨道，“他个榆木脑袋，不讲清楚些不开窍。”

　　高显昌道，“不急，暂且留她一命，本世子想看这个小道士有多少本事。”

　　忽然有风来，吹起的乱雪纷扬弥漫了半天，掩住了正午的日头。

　　贤王的马车中。

　　高萍晏道，“师父，你真的不用再考虑一下？”

　　薛不苦摇头，觉得今日这车里没有昨日那般热了，不知是否是错觉。

　　高萍晏拧眉再道，“好歹你与本王也有一番师徒情谊，着实不忍心看你往火坑里跳。”

　　薛不苦再摇头，发现车中的暖炉居然小了许多。

　　高萍晏冷眼瞧她，不再说话了。

　　薛不苦察觉他的不快，不提这茬，转而问道，“小王爷为何就对仙啊道啊这些事儿，如此感兴趣呢？”

　　他道，“有趣。”

　　薛不苦困惑不解。

　　高萍晏冷言，“你看你多有趣，哪家姑娘跟你似的，能吃那么多东西，又口无遮拦。纪先生这辈子什么美若天仙的女子没见过，都是过眼云烟，从没像今日这般挽留过谁。那高显昌不过是皮囊好些，任谁都看得出他肚里就是个蛇蝎窝，你却偏要往他身上靠。”

　　“修道之人都如此有趣，本王也想修一修。”

　　胡剑星心里一咯噔，小王爷虽然平时脾气说上来就上来了，但他能骂出口的，都是不走心的，此时这一串冷言冷语倒像真的生气了。说来也是，这小道长跟谁不好，跟佩王世子走，那不是找死去的，能不能活着到北庭，都还未知。

　　薛不苦没心没肺的问，“小王爷这是夸我呢？”

　　高萍晏冷哼，“你猜去吧。”

　　回到王府中，薛不苦喊来桂圆莲子两个丫鬟，替她去厨房弄几块馒头来。

　　陆湘儿到西院内让下人在客厢外候着，自己提裙进去。恰好薛不苦已经收拾了她的一口背篓，见到陆湘儿来，面露喜色，拎着一箱子规整好的医书，放在她面前。

　　陆湘儿问，“听说道长要去北庭了？”

　　薛不苦点头，“替我保管这些医书，六年之后，我定来连同你的性命一块取回。”

　　陆湘儿有些惊讶，这六年难道她是不打算回皇城了，话到嘴边也没有问出口，想着反正她早晚都要来取自己性命，问那么多做什么。

　　薛不苦踏出门槛，一拍脑门，“哦，差点忘了。”

　　陆湘儿见她又折返回来，从怀里掏出一个朴素的小钱袋。

　　薛不苦将它塞到陆湘儿手中，说道，“这是我画的挡妖符，放在这里面你碰也无事，以后就不必担心那些个小妖物，嗅着你的气味来王府了。”

　　陆湘儿一愣，这东西对她确有非常大的用处，她不杀人修炼，妖气极清，对那些恶妖来说，她的妖灵就是珍馐佳宴。

　　陆湘儿捏着那只小布袋，感激之情难以言表，眼中有微光闪动，想不出其他更好的说辞，“多谢道长！”

　　薛不苦潇洒道，“不必谢，我是怕六年未到，你先给一群小妖磋磨死了，那我多划不来。”

　　她虽然不知道为何陆湘儿照顾着这个小王爷，就如同护犊子一样。但是想来小王爷对仙妖之事如此深信不疑，许是以前曾亲眼见过陆湘儿杀小妖物护院，也说不定想着多学一点除妖之法，帮陆湘儿分担一些。

　　薛不苦一路都快行至王府大门，也没有人拦着她，心中有些惊奇。见到高萍晏了，她问，“你竟然不拦着我。”

　　高萍晏淡定说，“天要下雨，师父要走人，本王定是管不了的。”

　　薛不苦道，“小王爷不试试怎么知道？”

　　高萍晏问道，“要本王如何试？在这翻个跟头，还是上房唱一段负心郎君？”

　　薛不苦怕他真唱，急忙拱手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小王爷我们有缘再见。”

　　他道，“说得好像你不回皇城一样。”

　　她笑，“还真不好说。”

　　高萍晏站在门里看那背着一口小竹篓的人，上了那辆镶金铃的马车，胡统领撑着伞站在他身旁，替他遮去风雪。高萍晏轻叹，摇了摇头。

　　酸枣偷偷从袖子里拿出一颗大红枣来，准备咬上一口，他家小王爷就转身走了，酸枣将整颗枣塞进嘴里，脚步匆匆跟了上去。

　　其实短短两日，高萍晏对她哪来什么师徒之情。话虽如此，但也希望她可千万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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