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蚀骨不忘
“当然。”锦瑟轻巧地回应,“又能说明什么呢?”
雪千寻蓦地握住锦瑟的手:“我怎么才意识到:衣袖上那三个字是你写的!”
锦瑟所有的舌灿莲花,都被雪千寻的直截了当瓦解了。然而,她听得很清楚,雪千寻说的是“意识到”,而非“想起来”。
“锦瑟,你说过,永远不必向你介绍我是谁。原来是因为你早就了解。你说,我们的初见不是初识,而是老友重逢。其实是因为我们这次相遇,并非初见。你常喝的茶,名为忆海潮回,却从不与我分享……”雪千寻凝视着锦瑟,触到她眸子深处一道失望的阴影,而那阴影转瞬就化为清浅一笑。
“雪千寻,你这个名字是我取的。就在被你遗忘的那一年里,我一直这样叫你。你不记得了。”锦瑟的声音,柔和而平静。
“我怎么会忘了你呢?怎么就忘了你呢!”雪千寻先是震惊,后是深深自责,然而,她终究什么都想不起来。
“不必苛责自己。你不止忘了我,也曾忘了雪和你自己。玄钺城在江北。可你和我在一起时,却为一夜春雪惊艳欢喜,仿佛生平首见。我教你重新认识雪,更希望你记住自己,所以在你衣袖上写下了‘雪千寻’三个字。”当时,年少的锦瑟面对这个连自己也能忘记的女孩,萌生了一念私心:如果你不再是玄钺城的夙沙,能否成为属于这里的雪?
“可是我后来想起了故乡的雪,也想起了自己姓夙沙。”雪千寻还是无法原谅自己对锦瑟的遗忘。
“因为世上唯有一人,总是让你蚀骨不忘。”锦瑟柔声安慰着雪千寻,目光掠向西风,淡然一笑,“所以,与她有关的事物,你都能慢慢回想起来。只是不巧,我和她无关。”
“你是为我来到昕京的么?为什么不告诉我?”雪千寻想知道,和锦瑟从相遇到分离都发生了什么。
“我不想把那段时光用言语灌输给你。你不记得我了没有关系,我们就当新朋友重新认识一下。”
锦瑟说这些时,平静得仿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小事。西风却猛地感到心头一击,她不忍再看锦瑟云淡风轻的笑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雪千寻眼睛潮湿:“你究竟对我说了多少遍?才让我那么深信不疑:我的伴星一定会回来。一直以为这是我魔怔的执念,现在才明白,恐怕连这,也是你早就送给我的礼物。”
“你真聪明。”锦瑟眼露疼惜,温语款款,“当时你狂暴失控,口口声声念着死去的伴星。谁都没有办法让你停止哭泣。催眠不能。遗忘的药物也不能。你忘记一切,都忘不掉她。直到我向你指出那颗顽强不熄的星辰,你才终于安心。后来,每当你想她,我就带你去看她的星星,告诉你,她还会回来。”
果然如此!雪千寻的心被揉碎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明明谈论的都是她,你怎么还能欺骗自己,说我对你的遗忘,只是因为你“和她无关”。
“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么?”锦瑟耐心。
雪千寻从锦瑟坦荡的温柔中,看到她对自己无条件的包容,她愿意回应自己的一切请求,却不期许任何回馈。可是,此时此刻,最心碎的人,难道不是锦瑟么?她正在对着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的人,述说着只有她一个人记得的故事。
“已经够了。”雪千寻轻声。已经够残忍了。
“现在不问,以后我可不会再提了。你莫后悔。”锦瑟又露出顽皮的笑容。
“我也不会再提。”雪千寻认真道,“谢谢你,愿意让我再认识你一次。”
“不客气。幸会。”锦瑟语笑嫣然,整了整衣帽,道:“时候不早,我回去了。”却在门口遇见西风。
“外面雪正紧。你先前住的那间屋子,陈设如旧,热水与暖炉都备好了。”
锦瑟却不领情,一脸嫌弃道:“你这里太寒酸,只有那一间客房,现在两个客人怎么分?我回月明居。”
“夜深雪大,山路难行。”西风坚持。
锦瑟道:“不妨事。距离不远,我一会儿就飞回去了。”
雪千寻也披上斗篷,默不作声地跟在锦瑟后面。
锦瑟笑出声,向里轻轻一推雪千寻:“傻瓜,跟着我做什么?”
雪千寻讷讷道:“山道不好走,两人同行有个照应。”
西风扯了一下雪千寻的衣角,施施然道:“你可以住我那间屋子。”
雪千寻更要谢绝:“不不不,我不和你一起住。”说着便拉锦瑟往外走。
西风怔在原地,眼见锦瑟和雪千寻两人走出院门,才回过神来,纵身一跃,挡在两个人面前,把刚才没来得及说的下半句掷出:“我睡书房。”
“嗯?”雪千寻这才意识到自己会错了意,一瞬间更觉无地自容,“我……”
锦瑟忍笑解围:“我们是客,怎能让此间主人睡在连张床都没有的书房?”说完把雪千寻往西风怀中一送,丢下句“告辞”,瞬间隐没在茫茫雪夜之中。锦瑟的踏波,饶是西风也追赶不上。
雪千寻死心眼,一头冲过去追锦瑟。
“你认识路么?”西风朝她的背影轻飘飘丢过去一句。
雪千寻打了一个旋,灰溜溜地转回来:“不认识。”
“路痴。”西风低低揶揄了一句,上前拉起她的手,“雪千寻,可以不要走么?”西风柔软地挽留,一脸温婉地等她答应。见雪千寻不吭声,便理直气壮地将她一路牵回家中。
“客房是那间么?”雪千寻机敏地指着一间屋子问。
“我这里寒酸,还能有哪间?”西风幽幽道。
“不早了,我们各自安歇吧。”雪千寻昂首阔步往那间客房走去。
西风再次挽住了雪千寻,拈着七分幽怨三分气恼:“你说,怎么不能和我一起住了?”
“我以为,要跟你住一间。那样,太拥挤了。”雪千寻像只小蚊子,越说越听不见。
“你与锦瑟,还少同吃同住了么?”西风负着气,“不管怎么斗嘴,都要把好吃的、好玩的送给她。琼玉园你谁都不让进,唯独锦瑟可以随意出入。但凡赶上雨雪,你都留她在映雪阁住宿。你一向厌恶与人触碰,却成了锦瑟的小尾巴。她寒毒发作,你守在她隔壁也就罢了,一晚上跑过去掖好几遍被角……锦瑟天天拿这些气我。”西风丁丁卯卯地数落,到最后竟泫然欲泣。
“锦瑟和你不一样。你跟她争什么?小气鬼!”雪千寻冲口而出,听起来也像几分气恼。
西风微微一呆,眨了两下眼,背转身去:“锦瑟有容乃大,是和心胸狭隘的我不一样。假如你忘记了我,我绝不给你重新认识。我就要你记得我,生生世世记得我,死了都不能把我遗忘。”
“我没有忘记你啊。”轻轻地,雪千寻从身后环住了西风的腰,她的拥抱柔软而温暖,“现在,你终于肯承认了么?”
西风感受到雪千寻温润的气息,痒痒地萦绕在自己脖颈间,蓦然一阵酸楚满上心头。“雪千寻,我嫉妒锦瑟。”她坦言不讳,清冽的声音也藏不住浓浓的酸,“从她去到你身边的那天起,我就嫉妒得不得了。明知道她是一身傲骨、豁达不争,可我还是忍不住把她当做敌人。她总能逗你欢喜,抚你安心。你每天锦瑟锦瑟地唤她,我以为,你已经把我忘了……”
“那你为什么不回到我身边?”
“……”西风缄口。
“你害怕那个恶魔取代你,伤害到我。”
西风心灵一震:“你何时知道的?”
“锦瑟告诉我的。你会怪她么?”
西风摇了摇头,转过身来:“我有什么资格怪她?”
雪千寻发现西风眼圈红红的,不由心头一软,一手仍扶着她的腰,一手抬起来捏她的脸,柔声道:“我说锦瑟不一样,不止因为她是独一无二的锦瑟,更是因为你的不可替代。”
西风眸中波光粼粼,薄唇一抿,咬住了翘起的嘴角。
“你的腰身怎么这样纤细?”雪千寻忽然蹙眉道,那只扶腰的手还在上下揉捏检查,“又瘦了?”
西风倏地挣开了雪千寻的臂弯,脸颊快要红透了。
雪千寻一脸愁郁:“你怎么不知道好好养息呢?这三天有好好吃饭睡觉吗?”
西风乖巧应答:“小伊姐姐每天派人送饭。”
雪千寻愁郁更深:“没认识小伊姐姐的时候,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去酒楼买。”西风理所当然。
雪千寻轻叹一声,道:“今天我不跟你理论,夜深了,你早些睡吧。”说完,很自然地朝客房走去。
“你不要去那边。”西风拦住雪千寻,“那间屋一直是留给锦瑟的。”
“……?”雪千寻不解。
西风一扭脸,小肚鸡肠地道:“你过来睡我的床。”
原来是不让雪千寻用锦瑟的衾被。
“那你呢?”雪千寻天真无邪地问。
“你觉得我该睡哪?”西风目光落在她脸上,慢条斯理地问。
天真无邪的雪千寻一瞬间洞若观火了,因为她意识到,面前这个人不论看起来多么楚楚可怜,都不能忘记她骨子里还是那个大魔王。
“我还是回上池山庄。”雪千寻剑走偏锋。
西风果然又可怜兮兮地勾住雪千寻的手指:“你别走。”
雪千寻甘拜下风。
西风殷勤地为雪千寻除去外衣,周到地准备热水巾帕,细心地添了炉炭,把她一直恭送到自己的床边。床上还放着雪千寻给她做的软帛枕,西风麻溜地把那小枕头捡起来,挽在怀里。
“希望你睡得惯。”西风谈吐斯文,“夜安。”
“夜安。”雪千寻礼貌地回。
松软的衾被上,有西风淡淡的余香。雪千寻被这熟悉的气息包裹着,恍惚得不知今夕何夕。年少时,她们曾比现在还要亲密,却从来心无旁骛。可此时此刻,雪千寻却隐约觉得,这些原本寻常的小事,都成了西风某种隐秘的宣示。
雪千寻不知道西风今夜在何处安寝,只知道她整夜都在自己的梦中。有时候梦境在玄钺城,有时候梦境在珍兽苑,有时候,梦境就在此间房屋。她梦见西风坐在床边,静静地望着自己,目光幽深;当她抬手去触碰西风的脸颊时,她却消失不见了。
次日清晨,雪停了,山中素白一片,寂静无声。
雪千寻早早醒来,打算出去烧水添炭。不料,刚出房门,就看见西风一身整洁地端坐在厅中,怀里还抱着那个小帛枕。
“早。”西风看过来,温文尔雅。
“你是醒得早,还是没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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