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日记

　　素素在人际交往方面很不擅长，所以鼓起勇气敲开由她辅导钢琴课的小女孩家门时，内心忐忑得要命。

　　前一晚，她因为紧张打了退堂鼓，杨笑凡虽不赞成她假期打零工贴补，可既然和雇主说好了的，那做人就不能不讲诚信，因而清晨，他替素素准备好早餐，偷偷给补习班那边打电话申请调课，想在素素起床后送她去教钢琴课的地点。

　　笑凡没有双臂，无法写板书，所以每晚都要熬夜花很多时间做PPT，然后在课堂上投影给学生看，补习班的工作是开学没多久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做的，目前也是他主要的收入来源，他虽残疾，课讲得很好，得到了补习班校长的认可，他还没能力像学长学姐那样接私活挣钱，做补课老师的工作任重而道远，好在生活费已经不需要靠家里了。

　　素素按掉闹钟，起床后迷迷糊糊走进卫生间洗漱，待精神抖擞地进入餐厅，才不觉被等在那儿的杨笑凡吓了一跳。她愣愣地问：
　　“你今天不用去上课？”她看看时钟， “老天，都快八点了，再不走你就迟到啦！小心被老板批哦！”
　　他笑着摇摇头： “我和别人换了班，早餐做好了，你快去厨房端出来，等会儿吃完我先送你。”

　　素素听完，几乎有点儿热泪盈眶，她吸了吸发酸的鼻子，原来笑凡一直都惦记着她路痴，本来她还一直担心呢，果然有他在，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于是快步走上前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心里特别感动： “你怎么总是对我这么好啊……”

　　笑凡有些没反应过来，后知后觉，才感到脸颊火辣辣的，然而已经被素素的熟悉气息包围，他深呼吸放松绷紧的脊背，宠溺地抬起右腿圈了圈她： “你别说傻话，难道忘了昨晚帮我冲过牛奶，还帮我的残肢热敷来着。”

　　素素哧得笑出来。戳了戳对方的鼻尖： “你老实交待，昨晚几点睡的？起这么早不累吗？”她知道杨笑凡生活不便，也知道他变天前身体会不舒服，昨晚备完课，他还要洗澡洗衣服，素素十几分钟就能搞定的事，他最少也要半个多钟头才能做完，尤其是比较疲劳的时候，就更浪费时间，素素看在眼里，虽然很想帮忙，却又怕遭到拒绝。毕竟那是杨笑凡一贯做事的底线，关乎尊严。

　　“好啦，乖，粥快凉了，吃凉的对胃不好的。”
　　“可是我还是想赖着你啊。”她厚着脸皮，扭身挨着杨笑凡，她想牵他的手。可是做不到，便额头靠着他的肩，笑凡动了动，感觉拿素素没办法，才复又无奈地叹了口气，好气又好笑：
　　“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么黏糊。”

　　她撅着小嘴，趾高气扬： “哼，反正你现在发现也晚了。”说完像只迎接主人回家的小哈巴狗，又靠近几分。打一开始，笑凡就是排斥的，此刻素素在他身旁，更像是故意挑衅。他对此很不安，当他察觉她的企图，脸色唰得冷了下来，语气也冲：

　　“你先让开！”

　　遭到训斥，素素哪敢犹豫，赶忙站起身，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背手抵住餐桌沿，不敢吱声，甚至不敢抬头看他的脸。两只眼睛盯着地面，只瞧见他踩着拖鞋，迅速走开，然后就听不远处的房门“喀嚓”一声撞上。

　　差不多十多分钟，素素的早饭下肚，杨笑凡的房门却依然紧闭，她感到心慌，上前推了推纹丝不动的门，将耳朵贴了上去：
　　“笑凡，怎么了？你没事吧？”

　　“我没事。”她听不出他声音里的情绪，但是好在他还愿意搭理她。于是放下半颗心：
　　“对不起啊，笑凡，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我的气。”
　　他没答，长久的沉默之后，才听到低低沉沉的回应：
　　“你没不好，不用道歉，但是以后别再这样了。”

　　她听到门锁转动，急忙直起身来。

　　早饭笑凡几乎没怎么吃，整个人身上都被低气压笼罩着。送素素去雇主家，一路上，也始终不发一语，就算他平日里比常人走路要专心，却也不至于彻底沉默。
　　素素搞不懂他在想什么，上公车时，本能想揽住他帮忙借力，却没想到被拒绝了，害得整车的人围观，她恨不得找个缝子钻进去。

　　直至到达目的地，该分别时，她再也忍受不了，被笑凡的反常态度激怒，甚至很过分地揪住他的衣领差点把他扯个踉跄：
　　“你明明就还在生我气！”

　　他被迫面对她，微微蹙眉，目光并不避讳： “我是在生气，可不是在生你的气。”
　　“啊，啊？那你到底还在为什么生气嘛？”
　　素素意识到不礼貌，急忙撒了手，以前她从没有教过课，心情本就紧张，此刻笑凡的坏情绪害她愈加烦躁不堪，随手替他抚平刚才一时冲动弄皱的领口。

　　他目光里溢满温柔和宠溺：“抱歉了，我真的不是故意要让你担心，素素，你听我说，等会儿面对学生，用不着害怕，我第一次上讲台之前，也很紧张，但是没有关系，学生比你想象的要好很多。你再想想我妈和我哥当初是怎么教你的，相信我，没那么难，你会做得很好。”

　　她攥紧手指，沉沦在那双好看的眸子： “可你知道的，这世界上，我只佩服你一个人。”
　　他点点头： “嗯，我知道，加油。”

　　雇主是普通的中产家庭，生活条件不错，素素虽不是钢琴专业，却贵在以前参加过许多比赛，拿过奖项，业余等级也考到了顶，她的学生是个十四岁的青春期小姑娘，叫尹荷，小姑娘不是从未接触过钢琴，而是以前都在少年宫学习，作为业余爱好，水品不赖，只可惜她在考级过程中总碰钉子，这才有了找个钢琴老师指导的打算，当她听说素素考级考得特别顺利，也并非钢琴专业学生，便向她投来崇拜的目光，还挺不好!意思的。
　　指导过程中，素素发现尹荷是个极有主张的女孩儿，她之所以考不过，大概也因为太有个性的缘故，沟通后，替她写了张需要购买的书籍和音频资料的单子，尤其是标准的演奏范例，需要每天花时间听，想不到尹荷在学习时倒特别能放得下架子，认真极了。

　　比素素想象中好，而且她很喜欢这小女孩略显攻击性的眼神，觉得特别有魅力。

　　下午四点，上完课，道别后，素素迎着夕阳，感觉很疲惫，她没记住来时的路，正盘算怎么找到小区大门，却在喷泉旁边，望见杨笑凡的身影，她惊愕地揉了揉眼睛，然后看到他向她走来。

　　“你怎么来啦？！”素素目瞪口呆，笑凡则扬起唇角：
　　“先不说这个，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素素犹豫了下，果断选择了先听好消息。他说： “我已经和补习班那边商量过了，以后我的课都调整到早晨九点四十和晚上七点，这样可以每天接送你，还能给你做饭。”
　　他对她好，她心里高兴，可是她更加心疼杨笑凡，因为她来，绝不是为了给他增加负担，可偏偏无能如她，记不住路就罢了，还不会干家务，时刻得他照顾，心里真不是滋味：
　　“那坏消息，是什么？”
　　他低下头来，眼神暗下去： “我早晨惹你不高兴，真的很抱歉，所以刚才来时，特意买了盒泡芙给你，可是我护不好，乘公车应该挤坏了，现在不知道还能不能吃。”
　　“给我看看，正好饿了。”她将手伸向他的包，塑料袋里面是较为硬质的纸盒，他也算是煞费苦心，只是盒子已经扁了，外层的包装纸袋被弄得油乎乎的，泡芙原本的形状已经很难看出来，她并没表现得嫌弃，也不嫌弃，抬起头的模样挺开心：
　　“让我先尝尝！”她拿出一个，咬了口，味道甜得发腻，可绝对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泡芙，”你也尝尝？”她伸长手臂，递到杨笑凡唇边，看他表情想拒绝，塞给他，看他狼狈地咀嚼着，然后努力舔掉奶油，样子有点儿可爱。她就一边贴心地替他擦干净，一边问：
　　“甜吗？”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 “那你原谅我了么？”
　　“说什么呀！还得谢谢你来接我，给我带礼物呢，走，快点回去，不然你晚上要赶不及上课了。”

　　素素独自躺在床上看书，却什么都没有看进去，外面的光线暗了，她索性把书丢在旁边，一门心思地想杨笑凡，她不晓得他到底怎么给一班高中生讲课，仅仅依靠放PPT吗？从来不用写字？他会不会遇上漂亮女学生后被暗恋塞情书？会不会特别疲惫，天黑回来会不会不安全，想了许多有的没的，直至快十二点，才听到他开门，和略有些沉重的脚步。她马上跳下床，直奔外面，见他已经靠在餐椅里，佝偻着背，半闭上双眼。甚至听得出他接近入睡，呼吸绵长。

　　“笑凡，笑凡，快去床上睡。”
　　他缓缓抬起头，笑容惨淡： “我讲太多话，嗓子难受。”
　　“哦，好，等等，我帮你倒杯热水。”她笨手笨脚不小心烫了手指，没敢让笑凡知道，在凉水里冲了冲，也是那一刻，她发觉必需学着做更多的事，毕竟杨笑凡是残疾人，他的生活更需照顾，要保护他绝非易事，她这样不靠谱，怎么有资格谈婚论嫁？又怎么配说爱他？所以他把自己关进房间，躲着她，也是理所应当的吧，素素倍感颓丧地想。

　　然后用自己的嘴唇试好水温，递到他唇边，杨笑凡抬了抬眼皮，摇摇头： “替我插根吸管，我自己喝。”
　　“没事，我帮你吧。”她试图说服他。
　　可是他执拗地摇摇头：”不行，我自己能做的事我自己做，不然就真变成废人了。”
　　素素听到这话，顿时心疼得厉害： “你说的不对，是你太宠着我，我才会变成废人。你太累了，我舍不得，就听我的吧。”

　　他看了看她，选择妥协，低下头就着杯子喝了几口，素素心里暖融融的，下意识借力给他倚靠： “你也不用总硬撑着，我能帮你做的事本来就不多。就让我帮你吧。

　　“素素，那你会觉得我这样很软弱吗？”

　　“不会呀，怎么突然这么说？”她意外地看着杨笑凡的眼睛。
　　他的神色多了几分读不懂的复杂： “今天早晨，你想做的事情，我都明白。”
　　她听完窘迫得混身发热：“那，什么呀……突然说这个，我……其实也没别的意思呀，那个，都怪我，你……”

　　“素素，听我说。”他打断她， “你不用解释，该解释的是我。”
　　“这，那，那你要解释什么？”

　　“你今年多大了？”他问她，素素没答，他又说： “你不到二十岁。但不管年龄几许，我们做任何决定都是必须负起责任的，难道你真决定要跟着我这样的人一辈子吗？你还小，未来有无限的可能，我不想你太快做这个关乎你一生的决定，也不想你有一天后悔。”

　　“笑凡，你知道你这么说，我会生气吗？”素素蹲下身，靠在桌角处，仰望他：“对我来说，这个世界早就崩塌了，是你保护着我，让我不至无家可归，可以有个能回去的地方，你既是我的兄长，也是我的恋人，是这个世界上我心中最重要的人，你能明白吗？你对我而言的那种，是类似相依为命的感情。”
　　她努力忍住想哭的冲动，接着说： “你知道我之所以没有因为你说的话跟你发火又是为什么？那是因为你说得每一句话，都是出于为我好，我知道你爱着我，用你自己的方式，也完全能够理解你的没有安全感，是的，我就是太笨，从小没和旁人建立太多羁绊，不懂的事很多，可和你在一起之后，我用了很多时间来感受这份与你的羁绊，我很珍惜的同时，也渐渐明白，你并不像看上去的无坚不摧，你愿意承担，愿意原谅，为伯父，为梅老师，为小师兄，甚至为我那不争气的父母，不是因为你强大，而是因为你爱着他们每一个人，所以我选择原谅，原谅你的隐瞒，原谅你做事不能尽善尽美，原谅你需要我去赌我的未来，那是因为，那是因为我也深爱着你。”

　　杨笑凡有些哽咽，素素靠近他，饱含深情： “无论是你感到自卑，伤心或是无奈也罢，要是想哭就哭出来，我不会看不起你，你也不必故作坚强，你受过的伤，那些伤害绝不少于我，我能理解，正因为我们打不破命运的枷锁，只能背负，所以我相信，也只有这样的我们，才会永远在一起，因为你，无可取代。”

　　说完，她便吻了他，彼此都是认真的，泪水悄悄滑落，喉咙里的哽咽声也愈加深沉，伴着些微的苦涩，没错，他们是最亲密无间的恋人，也是拆不开的一个圆，谁都离不开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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