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吾聘汝

　　进了宫，去以往褚衍常在的昭明殿请罪，却被门前的小太监拦下告知陛下在宣水阁，于是战战兢兢地转身去宣水阁。
　　十月天气转寒，夏日里还疯长的树叶子到了现在已经开始泛黄，有的耐不住寒，打着卷儿从树枝上落下，被心不在焉的男人一脚踩了上去。
　　褚灵均在陌上垂首慢慢地走，有时眼前出现一两颗石子，男人会轻轻踢它们一下。虽然季节不对，但是男人满脑子都是华夏国某位诗人的诗句：急雪乍翻香阁絮，清风吹到胆瓶梅。
　　心字已成灰，字已成灰，已成灰，成灰，灰灰灰……
　　死定了，怎么办啊。男人仰头向天，叹了口气。

　　这时，一个黛色身影迎面走来，褚灵均瞥见大喜，也不管是否会吓到人家，几乎是向那人飞扑了过去。
　　“丞相！！”眼泪差点滚出来。
　　温奕臣仍是万年不变的温柔笑，褚灵均拉过他的手，握住，语气急切而诚恳：“看丞相来的方向刚刚可是去宣水阁见了陛下？！”
　　温奕臣看了看被褚灵均紧紧攥住的手，道：“确实。王爷这是要？”
　　褚灵均一副要死的模样，急急地截住温奕臣的话尾：“本王要去宣水阁同陛下请罪！就想问问丞相……陛下的……陛下的脸色怎么样？”
　　温奕臣道：“陛下的脸色……还如寻常一样，没什么别的不同。倒是方才同臣谈国事时，眼睛总向阁外瞥，似是有些心不在焉。”
　　向阁外瞥？！
　　褚灵均一个激灵。
　　瞥什么？瞥他来了没有？来了好拖出去杖责一百？或者干脆直接革职抄家发配边疆？
　　心灰意冷地松开温奕臣的手，连同人家告别都忘了，向着宣水阁继续慢慢走。
　　温奕臣垂首看了看自己的手，回头对男人道：“王爷不必担心，按陛下的性子，大抵不会因这样的小事就重罚王爷的。”
　　褚灵均叹了口气，在满朝文武面前拂了褚衍的面子，给褚衍难堪，触犯君威，惹怒圣颜，若这都不算大事，那褚国就没有大事了。转身对温奕臣揖了一揖道：“在下可否托丞相，为正则办一件事？”
　　“王爷请讲。”
　　“若今日我有个三长两短，麻烦丞相同左卿宋大人说一声，就说……就说麻烦他照顾一下我府上老小，还有……帮忙将我前些年欠下怡来客栈的钱还了吧……恩，如果可以的话，再同他说，五年前的那个小倌……我对不住他，如果可以找到他，替我向他道歉……就这些吧，再告诉左卿，正则会记住他的。”
　　“好。王爷放心。”
　　“多谢，”揖了一揖，“就此别过了。”转身在萧萧的秋风里，摆出壮士一去不还的样子，甩开袍子，大步向宣水阁行去。
　　温奕臣站在原地，看着男人一点点行远，消失在拐角，将手掌伸到胸前，握了握，笑容消失在唇角。
　　他怎么会记得我呢。黛色朝服的男人垂下手，又看了一眼褚灵均消失的那个拐角，转身离开了。

　　一个人真正将一切放下了，也便什么都不怕了。
　　褚灵均走在阁道上，看着不远处宣水阁中的那个红黑的身影，心下淡然的很。
　　阁道是悬空架在池上的，两侧的鱼大抵是被喂习惯了，一见人来便一窝蜂簇拥上来张着小嘴一个劲儿跟着褚灵均讨鱼食吃。

　　褚灵均走到褚衍身边跪下，行了个大礼：“叩见陛下。”
　　红黑色的衣角动了动，没说话。
　　褚灵均等了一会儿，见褚衍不说话，继续说道：“昨日都是臣的错，臣喝醉酒就是那样子，臣……无论陛下怎样处罚臣，臣都不会有怨言，只请陛下放过臣府上的人，他们是无辜的。”
　　褚灵均跪着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闻褚衍开口，又道：“这么多年，微臣知道自己的身份尴尬，故而一直远离王宫。这次回来，只想看看陛下和这褚国是否还好……臣尊敬陛下，自家也绝无反心，若是陛下不想见到臣，臣立马回王府中收拾，自此离开褚国，有生之年不再踏入褚国国土一步。”
　　褚衍将褚灵均誊抄的《四十二章经》轻轻翻过一页，狭长的凤眼轻轻眯着，里面流露出复杂的神色。
　　半晌，恍如叹息般的轻轻说了一句：“灵均，寡人一直信你。你却从来未信过我。”
　　“嗯？”褚灵均抬头，迷茫地看着他。
　　轻轻笑了一声，像是嘲弄又或是别的：“说到底，王兄也不过是想离开这里。也罢，你走吧，想去哪就去哪儿。我不罚你，也不留你，天涯海角，随便你。”
　　又轻轻翻了一页，见了一张小字条，上书“若有朝一日君有所求，姜二必出山相助”几个草率诡异的大字。
　　“这是姜将军的字吧，”打量一番，在男人身边单膝跪下，拿起褚灵均的手，将字条塞到他手里，“这你也拿去。”起身，顿了顿又道，“年少时的那些事儿，你大抵也不记得了。倘若还记得，也便当作是寡人年幼时犯下的蠢事，忘了便好。走罢。”背过身，将手拳成拳头，轻轻在石桌上磕了两下，轻声道，“就当做，我们从未见过好了。”

　　从宣水阁走出来时已是夕阳西下，褚灵均被刘福禄送了出来。二人经过昔日的公子衍的行宫时，男人却停下了。

　　褚灵均刚来王宫时禇王威还没薨，活的好好的。
　　那时褚灵均也只是十二三岁的模样，公子衍还是一个话刚会说利索的小孩。
　　褚灵均跟随他那个放浪形骸的老爹第一次回到褚国去见老禇王时，公子衍就陪在老禇王的身边。
　　褚灵均彼时还是个未长开的青涩小少年，跟着老爹走南闯北四处游学，但尚未到过如此华美的宫殿，一时有些拘谨，躲在父亲身后，只露出两只水灵灵的眼睛瞧禇王威与公子衍。
　　老禇王对他父亲很恭敬，对他也很客气。询问了他的年龄，直夸他长得好和他老爹真像，末了老禇王还特地吩咐御膳房做了一大桌子的佳肴招待褚灵均父子。
　　褚灵均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认亲，没想到第二天早晨起来一看却发现，那个放浪形骸的老爹竟抛下他，离开王宫四海逍遥去了。只留下一张皱巴巴的信纸，上面写了不长不短一段话。内容大致是要他跟着老禇王好好混，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为褚国的江山抛弃头颅洒尽热血，切莫像他老爹一样花前月下吊儿郎当混日子。
　　褚灵均那时很惶恐。
　　他唯一的亲人离开他走了。
　　偌大的王宫，什么都没有，只是些呆板死气的亭台楼阁，与一些一百脚都踹不出半个屁的木着脸的太监宫女。
　　那些个王子王孙全是些势利眼的东西，见他无依无靠便都来欺负他，骂他是没爹没娘的孩子，间或还远远朝他扔两块石子。
　　也不知道那些师傅们教给他们的仁义礼智信，是不是都学到了狗的肚子里。
　　褚灵均随他们骂，反正他们说的也不假。直到有一天，那个话刚说利索的小屁孩又一次出现了。
　　彼时他正抱着膝盖蜷在一棵桃树下偷偷哭，突然听见一个稚气的声音故作深沉，很牛叉的样子问道：“喂，你在干什么？”
　　褚灵均抬头，眼睛里有一大颗泪珠滚了下来。
　　那小孩竟一下子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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