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职高手]任平生

作者:脉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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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行


      结束了与喻文州的一席密谈后,张佳乐已是睡意全无,反而之前被冷茶压下去的酒意又翻了上来。这么晚了他也不好意思叫下人准备醒酒汤,本想摇摇晃晃走回去了事,可经过孙哲平的房间时忽然改了主意,几乎是灵机一动地觉得自己得去看看他,好似孙哲平才是那个醉了的人一样。

      他仗着功夫好,悄无声息地潜进了孙哲平住着的那间客房,摸到床边坐下来,听了半天那均匀绵长的呼吸声,终于一个人傻乐了起来。

      乐归乐,倒还记得不能吵醒他,在黑暗里无声地笑了半天,又还是忍耐不住,伸出手来,轻轻地,做贼一样戳了戳孙哲平朝外一侧的胳膊。

      皮肤是热的,皮肤下的筋肉则结实坚硬,这让张佳乐又莫名其妙地更加快活起来,不想喝水了也不乏了,干脆安安生生地伏在床边,隔三岔五地拿指尖戳一下孙哲平。说是“戳”,实则他力度拿捏得好,简直比风刮过还要轻,也就一直没弄醒睡梦中的人,倒是张佳乐自己一会儿后没了耐心收回手,心想着再听一听吐息就走,结果没想到,根本没走成——

      他非常安稳酣畅地趴在榻沿睡着了。

      再醒来则是被雨唤醒的。青州和陇州都少雨,特别是秋天,一整季不下雨都是常事,不想京城的深秋倒是有这样绵绵不绝的雨水。张佳乐窝在榻上听了片刻雨水打在屋檐上的声音,总算是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睛,因为下雨整个房间里显得清冷幽暗,靠窗的几案和窗棱都折出浅浅的冷光,他坐起来时觉得头痛得很,伸了个懒腰,深秋的凉意沿着内袍领口欢快地窜进了皮肤上,他的动作一下子僵在了半空——这分明不是自己的房间。

      忍着头痛他好一下才想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总算是反应过来这是睡在了哪里。张佳乐对于睡了孙哲平的床这件事并没有不好意思,倒是对对方不打招呼简直像招呼小孩子一样直接把自己的外袍剥了就往被子里裹略有些歉意,一想到这一茬顿时也不想睡了,慢腾腾地起来穿好衣服,照镜子的时候发现昨晚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的,发髻全睡散了,只好胡乱地梳了一个,然后探出头,问远远站在走廊另一头的下人:“……住这间屋子的夏郎君哪里去了?”

      “一早就醒了。在院子里习武。后来有人给十九郎送药来,大郎君也就请他一并去了。”

      小姑娘看着张佳乐睡眼惺忪的样子忍不住抿着嘴笑了一笑,方轻声答他。

      这句话顿时让张佳乐头都不痛了,问了一句“他们现在哪里”后,一得到回答,立刻就赶了过去。这一跑起先连功夫都忘记用上,跑了小半忽然发现怎么这么慢啊,这才如梦初醒地提起真气,如飞般向目的地跃去。

      到时屋子里聚了一群人,几不逊色于他们刚送黄少天回来时。有大夫正分别在给黄少天和孙哲平敷药——黄少天因为伤在胁上,必须把外衣都解了方好上药,于是那层层叠叠的旧伤又露出来,愈显得那一道血红的新伤好不触目。看着大夫战战兢兢、浆不敢出的样子,黄少天笑着宽慰完,又转头和喻文州说:“还是要请小徐大夫来,他看惯了,至少下手不抖啊……”

      说到一半又忽然笑起来,一面笑还一面皱眉头,后来索性一把抱住喻文州的颈子,嘟嘟囔囔地在那里说“去他娘的这什么鬼药啊和鸡毛掸脚丫子似的痒死老子啦”,可张佳乐在一旁看得清楚,分明是手上的青筋都迸出来了。

      他忙去找孙哲平。后者因为只伤了手上一处,倒是还好,但一看也是在咬牙,可见这药敷上去一点都不舒服。张佳乐凑过去后在他面前蹲下来,仰起脸说:“师兄,反正你皮厚,挺一挺就过去了啊。”

      说完对他笑一笑,笑了一下觉得脸皮有点僵,正要努力让自己笑得自然点,孙哲平垂下眼来,说:“难怪王杰希要给这个药取这个名字,外伤药却让人骨头都痛,用的人估计都挺后悔的。”

      张佳乐白他一眼:“不读书,微草是觉得自己这个药是灵药才起这名字的,好气派么。哎……那个,大夫,这个药要敷多厚啊?敷几天?每次上药都这么痛?”

      他取笑完孙哲平后又去问正在上药的大夫。大夫正忙着上药,哪里有心思答他?不过张佳乐也并不在乎答案,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蹲在孙哲平的身边,目不转睛地看他上好药,这才重重吁了口气,松了松面皮想站起来看看黄少天那边怎样了,可刚一站起来,脚下顿时一个趔趄——石头一样蹲了太久,双脚早就麻透了。

      稍后喻文州也亲自解了张佳乐早前的疑问:喻文州进宫后,尚药局上下奉旨连夜翻找典籍、查找大内库藏的外伤灵药,忙碌到将近五更天,总算找出一味当年文皇帝亲征西域、途经昆仑时传说中是昆仑山内的仙人奉上的药粉。据说是能解百毒,生血肉,治好了重伤垂死的许国公。文皇帝本就深信方术,见到药的奇效后便重赏了这位仙人,大军绕过昆仑。后来文皇帝死于丹药,炼丹成为内廷禁忌,近百年来没人用过这药粉,直到昨日,才被翻了出来。

      张佳乐听完这一通故事只觉得在听传奇,权衡了一下“一百年的药还能用啊”和“哪里有什么狗屁仙人啊肯定就是微草那些道士在忽悠吧”两者之间到底应该说哪个,最后还是决定什么也不说,甚至连这味药到底是不是应悔都懒得计较了:只要是有用的药,管他叫什么名字呢。

      这么想着,张佳乐看一会儿还皱着眉头的孙哲平,又看一会儿呲牙咧嘴的黄少天,再去看眉头更加舒展的喻文州,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特别、特别地高兴了。

      接下来的十余日都在上药和换药中度过。这味药确有奇效,无论是孙哲平的旧伤还是黄少天的新伤,都眼见着愈合,不再皮翻肉绽、血流不止了。黄少天稍好一点,也就恢复了平日的秉性,成天的拉着喻文州要喝酒、又缠着张佳乐和孙哲平比试,见他们都不理他,嘴上抱怨着不停,又还是笑着坐在树下,看他们练功。

      这样的日子乍一看来简直不会到头,直到有一天,入了夜,眼看着张佳乐都要睡了,蓝河敲了他的房门:“孙郎君尚未睡下吧?大郎君有请。”

      张佳乐顿时心中一凛,当即答道:“知道了。”

      他出门时见孙哲平也未熄灯,但也未闻声出来,就决定不惊动他,跟着蓝河直接去见喻文州。喻文州又穿了上一次的官袍在等他,见到张佳乐,略一颔首:“千华,今夜就辛苦你同我走这一趟了。”

      “多谢。”

      他们上了一架马车,喻文州没说去哪里,张佳乐也没问,倒是问了一句“少天没来?”

      “他要来了肯定要发脾气,好不容易伤好了点,还是别来的好。不过等这件事毕,他估计会坐在车里等我们。”

      “哦。”

      “到了之后我会命人领千华在一处屏风后等着。到时,无论千华听到什么,都请务必不要出声,更不要有动作,我能得千华这点应允么?”

      “要收敛气息不要?”

      “这倒不必。”

      张佳乐稍加思索,轻轻点头:“可以。”

      喻文州微笑道谢:“那就多谢千华了。这一场夜戏,虽然是隔帘,但我一定尽力让你听个洞若观火。”

      张佳乐能感觉到车马是在向北走,走了不知道多久,车驾停住,片刻后又动了,这一次很快再度停下,下车后是在一处全然陌生的庭院,喻文州对张佳乐说:“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千华可先去堂上稍等片刻,我随后就到。”

      说完就有人引着他走了,另有一名皂衣使者无声无息地指引着张佳乐穿廊过院,终于在一间阔大的厅堂停下。

      把张佳乐带到屏风之后,带路之人就离开了。片刻后只感觉一盏盏的烛火次第点起,厅内灯火通明的同时,又有一行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其中只一人是没有武功的;接着就是一些窸窸窣窣的布料擦动声,想来是一众人各自落了座,坐定后,喻文州的声音响起,语调一如平日:“何都尉请了。”

      “蒙越国公相召,又夤夜拨冗相见,卑职惶恐。”

      “为何都尉斟茶。”喻文州吩咐左右,复又和颜悦色说,“我如今只领乌台一个监察御史的职事,八品青衣,本该向都尉见礼……”

      “不敢!不敢!越国公折杀下官了。国公身份贵重,紫袍金带,未及而立已然立下不世之功,便是晋之康乐、唐之卫公在国公之龄也绝无此等功勋,惟汉之冠军差可比拟。如今国公虽身在乌台,恰如蛟龙暂栖于浅池,不日定当乘风凌云,遨游四海……国公急召,下官不胜荣幸惶恐,哪里敢受国公的礼?”

      张佳乐听得直恶心,真不知道喻文州是怎么忍下去的,后来一想这话一天不知道有多少人对他说多少次,恐怕是听得烂熟了,也就习惯了。果然喻文州静静听他说完,语调一点不改:“文州虽是青袍,但奉旨监察青州事务,至今半载有余,其间不敢不尽心竭力。此次回京,实乃遇上一些疑惑,恐怕需要都尉解惑。”

      “国公有问,下官一定言无不尽,知无不答。只是……敢问越国公,这是御史台的公事,还是国公的私事?”

      当即有人喝道:“何都尉,越国公与汝,能有何私事?”

      “是、是。只是如果是公事,此等时辰,此等场合,未免与礼制不合。下官愚钝,故有此一问。”

      喻文州低低一笑,语气中似乎还有很轻的赞许之意:“都尉说得甚是。”

      说完屏风外又传来些微声响,声响止歇后,只听那何都尉说:“下官遵旨。”

      “我近来查阅卷宗,读到一桩三年前的旧案。彼时的陇州刺史曾怀仁凶死在自家官邸,行凶者至今未明。而曾刺史死前半载曾率兵剿灭了陇州城内一支里通外敌的乱民,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当时你可在侧?”

      “平寇时刺史尚为陇州司马,率兵平寇时下官时任录事参军,有幸随行在侧。”

      “既然是平寇,为首的贼人叫什么?”

      “乌合之众,无人为首,曾刺史亲率官兵统统剿杀了干净了事。”

      “那你又在其中担了什么什么功劳?”

      “卑职不过是做些参军的分内事,为刺史出谋划策罢了。”

      “都尉还是不必过谦了。必然是有大功劳,不然也不至于平凶不久,曾司马擢升刺史,便大力推举你离开陇州,进了关内道,从此一路高升,做到今日五原府的折冲都尉一职?必是立下了好功勋。”喻文州似乎是一笑。

      “与国公的功勋相较,犹如萤火与星辰争辉,实在不值一提。但确是献了计谋,又得了些助力,让刺史事半功倍,事后又拟了呈报朝廷的表章,蒙刺史青眼,些许薄功,便举荐我回了关内,才有今日之下官。却不曾想下官前脚离开陇州,后脚就传来刺史的凶讯,当时之天崩地裂,至今难忘。”

      喻文州对他的悲声丝毫不为所动:“可是我却听闻,曾刺史剿杀的这支乱民,在陇州城内颇有义名,一群儿郎子弟,出关杀敌奋勇争先,闲暇时习武耕种,与百姓秋毫无犯,怎的成了里通外敌的贼寇?”

      那刚发的悲声迅速止住了:“……侠以武乱禁,国家对敌大事,也是布衣流民可以轻言置喙的么?越国公如是问,下官越发惶恐了。”

      喻文州静了一静:“原来是那些布衣流民不仅抢了诸位贵官的对阵杀敌之功,更收买了世道人心,那确是该死了——匹夫何罪?我现在懂了。”

      “国公……”

      “这一折我已明了。另有一事,京郊南湖一带,三年前也有一场剿杀,这一股人,听闻正是陇州流民的同伙,可是真的么?”

      “据传的确如此。”

      “据传?”

      “四五年前东市大火,京兆府捉拿嫌犯,犯事者是市内一伙寄身在蓝雨阁、托名做酒家生意的贼人。彼时下官正在京兆府当差,一直以未捉到罪首深以为憾。后来去了陇州,也依然记挂在心。直到约三年前,听说那伙贼人又栖息京郊——越国公,京畿重地,天子脚下,如何能容得下这等大奸大恶之徒?下官在督劝清剿陇州流民之余,也代刺史致书京兆府,通禀了昔日同僚那贼人所在,蓝雨之乱一直是京兆府心头一块陈疾,经此一役,总算拔除了。”

      “蓝雨、百花都是江湖门派,从不与官府勾连,你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连他们的藏身之处,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不瞒越国公,那群匪寇之中,确也有人身在沟渠,心向明月。”

      “哦?何人?既然有这般人物,朝廷总要加以褒奖才是。”

      “那人本是想求一个官身。只是他日来闯下一件大祸事,只想请越国公看在昔日一点微薄功劳并不知前情的份上,宽容于他,留他一条性命。”

      喻文州静了片刻,又微笑道:“果然是何都尉的故人。是不是能宽容于他需看国法,我实在是有心无力。”

      “他闯下的这桩祸事,虽然有涉国法,但更多的还是国公的家事,是故要国公宽宥才是。国公,下官是衡州人。那为朝廷投诚效命的,正是下官的同乡。他早年好武,因着家境殷实,立了个门派,但江湖多草寇,他又是大富商贾人家出身,渐渐生了悔意,这一次他门下的……额,头人,就是江湖人称掌门的,好胜,情急之下伤了虞国公家小郎君,他心中惶恐,已寄书于我,求我若时机得当,向国公求个人情。他正在四处求药,一旦求来灵药,必定登门请罪。”

      “青年人争斗,少天技不如人,输了也是咎由自取。”待他说完,喻文州冷冷接了一句,“他与我情同手足,这是我的家事。家事说完了,我也知晓了,何都尉,你那同乡,又在这件事里,立了什么功劳?”

      “那两股名叫百花的流寇藏身之处甚是隐匿,在陇州时,我等一直找不到他们所在,正是我那同乡指点了津要所在。这两股草寇又同气连枝,也是他献计,放话出去,引京城那一路人马来救,我在陇州境内设下伏兵,以逸待劳,自然事半功倍。彼时南边精要倾巢而出,南湖空虚,京兆府人马再出手,形如瓮中捉鳖,自然也就不费吹灰之力而功成了。”

      “围魏救赵,暗渡陈仓,一箭双雕,最后一鼓作气,一路使来忙中不乱,都尉这一路棋,下得精彩极了,又得天时地利人合,算计人心之巧妙,更是令人佩服。”

      “国公是兵法的大行家,我这点区区雕虫小技,真是不足挂齿了。”这一局想必是此人的得意之作,他自与喻文州对答起,言辞间均是自持谨慎,惟独在听见喻文州这一句淡淡的考语之后,隐约有了几分得意之色。

      “你那同乡,除了献计与你,又指引了方向,恐怕还有功劳?”

      “伏击之时,他亦遣了门下弟子助我——救援的都是他帮中得力门人,下官不敢大意,亦是出于爱惜兵卒性命的考量,便依了他,由着江湖人自去争斗。”

      “以我所见,这些江湖人性格刚烈,颇有傲骨,官府出手,灭了他们的门派,只会引起其他门派激愤,起同仇敌忾之心,恐非圣人所愿。”

      “下官不敢贪功,这就是真是我那同乡的妙计了:这些江湖人心思也不安稳,有些门派,都在旁的门派安插内应,以供关键时候差遣。那一遭前去救援的南边人马里,就有他当年留下的钉子。合力截杀了陇州城内的余孽之后,那钉子便放出话来,正是南边的一名弟子归顺,泄露了门派所在——武林中最讲究师承,这便是师门不幸,怪不得他人了。”

      “这不过是一家之言,容易留下破绽。天下如何有戳不破的谎言?”

      “都是死证,再无破绽。”

      “反复查验过了?”

      “担名的是南方一支的大弟子,确实断了气,又补了几刀,拖走尸体趁夜扔进河里;而那传话的钉子,我那同乡后来也料理了他。”

      “不挫骨扬灰,只仓促扔进河水里,不怕冤魂起死?”

      “……越国公说笑了,天底下哪里有什么鬼魂?我等刀尖搏命的人,要是怕鬼,岂不是可笑。”

      “也是。鬼神又何可惧?曾刺史做了替死鬼,不是也没找人索命么?何都尉,这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是都明了了,只是还有一两件别的事不明,还想请教。”

      “不敢当越国公的请教,请越国公示下。”

      “剿杀陇州的流寇时,其中可有妇孺老弱?”

      “天黑,这倒是不曾留意。即便是有妇孺老弱,也是流寇,留着徒添后患。”

      “何都尉,你有这样的手腕计谋,又能下杀心,当日凉州军中错过了你,真是一件天大的损失。”

      “日后国公若再开衙建府,下官愿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喻文州又笑了笑:“不,何都尉听岔了。我是说,当年凉陇都有军事,虽然大军压在凉州,但如若我记得不错,陇州也有胡人零碎犯边,侵扰百姓。曾刺史与何都尉这般果敢决绝手段,怎么不拿来杀敌?”

      “国公在关外拼杀安外,攘内平寇之类的琐事,总也得有人做才好。都是报国,哪敢计较功劳大小。”

      喻文州这下静了良久,终于又开口:“你去吧。你趁夜出城,不要停留。”

      “国公辛苦。下官再斗胆问一句……”

      “一句也不要问。去。”

      他的声音还是不高,但语调中的威严果断,却是从未听过,自有一股萧然肃杀气。那都尉果然不敢再开口,簌簌的衣料摩擦声过去后,就真的走远了。

      喻文州又吩咐左右都退下,待一切脚步声都止息之后,他绕到屏风之后,对已面无人色的张佳乐淡淡开口:“百花的仇人是谁,千华想来都听清楚了。”

      张佳乐如从石化般苏醒一般缓缓抬眼:“我必杀之。”

      “少天现在多半在外头等我们,我们路上说。”

      喻文州走出几步后见张佳乐静立在屏风投下的阴影深处巍然不动,一如渊渟,浑身的煞气却是连深重的阴影都遮掩不住,便停下来,等了一等,复说:“千华三年都已等得,这一刻,却等不得么。”

      张佳乐身子微微一晃,竟然笑了:“太久没杀人了,是等不得了。”

      这才迈开步子,追上了喻文州。

      经过这一场夜审与夜听,两人之间也不知是更交心了或是更膈膜了,走去停在院子里的车驾的一路上谁也没有说一个字,沉默地并肩穿过漆黑的长廊,连月光都照不见彼此的神色。

      上了车后黄少天果然在。他看看两人的脸色,还是先问喻文州:“问出来了?”

      喻文州轻轻点头:“所得比想问的,还要更出人意料一点。”

      “老孙……”

      张佳乐自从上车便面无表情,捡了个离喻黄二人尽可能远的位子坐了,然后便泥塑一般低着头,不动也不说话,直至黄少天唤他,依然没有动作。

      喻黄二人对望一眼,还是黄少天开了口:“我的身份、我大哥的身份老孙你都知道了,我们去青州,一开始的确存了别样的心思。去年我们回来,还没进城,我就因为意气闯了个祸,停了职事罚了俸禄,本应在家思过,但京城实在难捱,大哥就领了个监察御史的差事,往青州去——最初是听说武林和官府间近年来越来越不对付,江湖对朝廷的敌意太深,归根结底,就是从五年前蓝雨遭难起。我去凉州前受过魏老大的教导,看到蓝雨变成这个样子他又下落不明,心里很是难过,想查一查魏老大和蓝雨的事,最好给他找出仇家。但我们不认得什么江湖人,就是听说霸图在京城颇有些根基,开了长生库和银庄,又是近十年来江湖中最势大的门派之一,就打定主意往青州去。这之前我们也去了一趟商州,还经过了衡州,到了青州开了蓝溪阁之后,没想到竟遇见了魏老大,又结交了你,不久从你们这里听说了百花的事情,觉得虽然一前一后,但未免过于凑巧,就也想看看是不是这两件事情其中会有什么牵连。”

      张佳乐默不作声听了半天,等黄少天这番话说过又过去好一阵子,方说:“我原以为少天是寻常富贵人家子弟,开个酒店不过是散散心玩耍一阵,原来其中有这么多层深意。”

      “确实是散心,也是玩耍,再养养伤。”喻文州接过话来,“只是我们这些人,一辈子注定了做事很难只做一件,许多真正想做的事情,都要起个别的由头,才好做下去。在青州这几月,我虽不敢说与韩门主交心,但也知道他磊落,就算是寻仇,也不会用下作手段,更不会在伤人后火烧东市,殃及池鱼,就准备让少天在重九那天看一看武林大会上的人物,是否有别的蛛丝马迹。”

      张佳乐刚要苦笑,黄少天忙说:“下场是我临时起意,受伤也不是试探——大哥专程交待过我,但是我这人好战,又确实存了试探的心,这才应了战。但老孙,有的时候人的时运真是奇妙得很,谁能想到我这一受伤,许多事情反而有了进展,比如百花的仇人,竟然也就水落石出了,阴错阳差之下,也不算是徒劳无功了。大哥,到底是谁?”

      “两拨人。一是现在五原府的折冲都尉,此人当年在陇州做过参军。怂恿着当时的陇州刺史平了百花,又拿刺史做了替死鬼,自己则借着平寇的功劳,转到关内来了。”

      黄少天顿时流露出厌恶的神色:“活死人。无用的废物,要升官不会真刀真枪地去拼杀,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喻文州安抚似的拍拍黄少天的背:“少天,战场上是要死人的。”

      “这就更让人看不起了。这种人也只有大哥你还能硬撑着问下去,要是我,早就冲上去先踢翻再猛抽十几个大耳光子了。太恶心。”

      “这人营营碌碌,心机恶毒,又满嘴谄媚,我也听不下去。”

      “想到满京城有多少这种活死人,我真是宁可一辈子在关外过没有四季的日子。好了,这一拨我知道了,另一拨又是谁?”

      喻文州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张佳乐:“这人我不认识,也没问姓名,但想来千华是知道的。是熟人么?”

      “……说不上。”张佳乐缓缓开口,“但他是武林中知名的人物,又是一派尊长,我决不信他会为官身做戕害同道的勾当。”

      何况还是这样一石二鸟,极尽阴毒的手段。

      喻文州也点头:“是该一问究竟。也不能教人平白蒙冤。只是那个何某人,千华若是信得过我,再耐心等些时日,我定给他一个下场。”

      张佳乐当即说:“无所谓信得信不过你,我们这些粗人草寇,报仇合该用草寇的方法。而且我救少天,并不是图你们报答。”

      “自然不是。我已说过了,这件事情,我喻文州无以为报。只是我素来觉得,教人痛痛快快地死,对有些人来说,实在是太舒服了——他有贪渎行状,这事犹如刀尖舔蜜,迎风执炬,一旦尝过滋味,就会心怀侥幸一行再行。他既然贪功杀人,就是对权势欲望极重,未必怕死,只有所求所得转眼成空,恐怕比死还要难过得多。千华,我这人手无缚鸡之力,勉强说得上长处的,惟有观局和耐心二项了。我之前已然说过,三年都等了,再等几年,等不得?”

      “既已寻到仇家,想到死去的同门兄弟,那就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喻文州叹一口气:“血债血偿,这个道理我何尝不懂。其实自从当日召他来问,我已然想过,他是官,又顶着平寇的名头,就是告到御史台,证据确凿,百花也无任何违法行状,他顶多也就是贬官,犯不上死罪;但如果千华去杀他,民杀官,这一生都怕是要受捉拿追剿了。兵不刃血虽然没有一时意气痛快,但总是更周全些。我二人与你相知一场,不忍看你提心吊胆过完余生。”

      “少天,”张佳乐轻轻笑了,顿了一下,又说下去,“喻郎君,你们的好意和苦心我都明白。但这事我已拿定了主意,也晓得厉害,不必劝。”

      黄少天后半程一直双目炯炯、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听到这里,忽地一笑,摸摸后脑勺:“老孙,你不是孙哲平,又是谁?”

      “张佳乐。”

      他双眼一亮:“张佳乐没死!”

      张佳乐摇头:“活了。”

      他对着张佳乐笑起来:“没死就好!没死就好!你要去,那就去,杀了这个混球,报仇,再回来,我与大哥名下都有别庄,藏你个一两年,不会有人来查,等风声过去了,再寻个机缘,把你送到关外,到时候更名改姓,又是一片大好天地。我活到现在,出格的事情真是做多了,可包藏钦犯还真没做过,这下也要做一次啦!”

      可他说完,不等张佳乐再说点什么,又探过身去按住他的手——黄少天病体未愈,手掌还是凉的,但双眼明亮而坚定:“我不拦你,但是此行艰险,你行事前,也想一想我大哥的话。他说到的话一定能做到,杀人,不是非要用刀子的。”

      说完像是为了缓和气氛似的又一提嘴角:“老孙……啊,不,老张,你知道么,当年那些蛮子还敢叫我‘夜雨声烦’,但是我大哥的名号,他们甚至是不敢用我们的语言喊出来的。”

      他转过脸来看了看身旁的喻文州,一笑之后附在张佳乐的耳旁,像是诉说禁忌一样轻轻说了一个腔调全然陌生的异域词。

      后来张佳乐游历西域,至北海攀昆仑,回程时还在曾经是敌国的西梵逗留了几日,那时的他依然不褪天真本性,对于新鲜事也抱着热情,就在西梵国都的酒楼里,和人学起了西梵话。学着学着他想起来多年前黄少天在他耳边说的那个词,就按着已经模糊了的印象,鹦鹉学舌地问本地人这是什么意思。于是他就收获了一堆惊恐的目光,以及那个词的意思——

      灭神。

      但眼下的张佳乐并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他甚至不在乎,在听完黄少天的话之后,他只是定定看着他:“谢谢少天美意,我也知道你们都是做大事的人。但有些事,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只能我自己去做。”

      黄少天坐回去,摇头:“我不会再劝你了。可是你那位朋友,他的伤刚好,你怎么打算?”

      这对张佳乐几乎不是个问题。但他还是答:“告诉他。任他决断。”

      接下来的半程里就黄少天就一直和张佳乐说着闲话。不去提报仇的事情,倒是一直在说陇州和凉州,说养育他们、让他们度过最美好的青年时光的大好河山。张佳乐明白黄少天的用心,也就陪着他说,很快地他发现,尽管近四年再没有踏足陇州一步,那里的一草一木、穿城而过的河水、城外无尽的草场、儿郎的歌声、女郎的裙边、还有那些与同门师兄弟学艺打闹的点滴,是从来没有遗忘过一分一毫的,只是过去几年的他,不敢想起来罢了。

      但是今日的自己,再也不畏惧想起了。

      这样一路说到了蓝雨阁,已然是时至夜半,蓝河听到守门的下人通传,照例提着一盏风灯守在院子里。张佳乐是第一个跳下车的,下车前问了一句“蓝雨的凶手,到底是谁?也是……嘉世么?”

      最后三个字说得艰涩之极,说完后喻文州对他摇一摇头:“江湖恩怨,我们不得而知。怕是将来还要你们告诉我们了。”

      张佳乐点点头表示允诺,目光在二人面上逡巡一阵:“如有那一日,定会。那二位都保重了。这一场相识,张佳乐感念在心。”

      便再也不回头地下车回房去了。

      经过孙哲平的房间时灯还亮着,张佳乐的手刚一碰上门扉,孙哲平的声音便响了:“进来吧。”

      “我跟着喻文州,去听了一场夜戏。真凶找到了。”

      孙哲平正在灯下擦剑,听到张佳乐直截了当的交待,抬起眼来:“人在哪里?”

      “五原府折冲都尉,姓何。”

      孙哲平点点头:“你同我去?”

      张佳乐一笑:“师兄,我怎么能让你一人去?”

      “除了他,还有谁?”

      “还有前一任的陇州刺史,但已经叫邹远杀了。可他只是替死鬼,真正的伥鬼和出坏主意的,就是这个何某。”

      “知道了。”

      “趁夜走,不要耽搁?”

      “应该如此。”孙哲平收了剑,迅速包好,再一转身,又拿出一个行囊,“我听说你出门,就猜到可能有什么消息,先把行囊收拾好了,果然派上用场了。”

      张佳乐蓦地有些眼热,一笑遮掩过去:“那我也去收拾。我没什么要收拾的,随时可以走。”

      “也好。”孙哲平又一点头,对张佳乐说,“细节你路上慢慢说给我听,走之前,不与主人家道个别么?”

      张佳乐一怔,没想到竟是孙哲平更留心这些人情交往的细处。他一想早前与喻黄的对谈,知道他们并不会阻拦自己,便觉得是应该道个别——这一别,也不知道何时能再会了。

      “是应该……”他从善如流地转身出门,可刚走出两步,脑后一阵劲风袭来。张佳乐心中大喊不好,可身边之人是孙哲平,他又怎有防备?虽然脑中先一步闪过要躲的念头,但对方蓄谋已久,只等他转身时猝然发力,他后脑一阵剧痛,顿时眼前一黑,再也人事不知了。

      再醒来已然是第二天正午。张佳乐醒时只觉得头痛欲裂胸口作呕,一扶脑袋坐起来,想起昨夜的事情,破口大骂:“你这混蛋东西!”

      骂完见黄少天坐在边上,不由得怔了一怔:“少天几时来的?”

      “早上侍女见你们不醒,担心出事,推门一看你倒在地上人事不知,吓坏了,大哥与我都被惊动了。”

      “……我被人偷袭了。”张佳乐又好气又好笑,“我没事,少天,请你借我一匹快马……”

      “五原府离京城好几日马程,这大半日都过去了,你去那里追人?”

      “也是。”张佳乐翻身下床,又因为头痛摇晃了好几步才站定,心里早已把孙哲平骂了个遍——“混账大混帐,打晕了就行了,不知道留点力气?”,站定后他看着黄少天,略一思索,说:“少天还是借我一匹马吧,我得等他。”

      黄少天奇道:“你知道他要回哪里?”

      “知道。”

      张佳乐这时已然自行整理好衣裳,眼看就是要准备出门了。

      黄少天看他面色平静,神态又很决然,于是说:“无论如何,只要活着,回来找我们,或是报我大哥的名字,就算遇到官府中人,也能周旋一二。”

      张佳乐看着他笑:“我们这一去,就是要去逞凶了,怎么能牵连你们。做不得。”

      黄少天满不在意地也笑:“当然做得。要来找我们啊,老张。我说了要请你们喝酒,可是伤一直不好,就一直没酒喝。等你们再回来,我估计伤就好了,到时候叫上你的朋友,我们几个不醉不归才好!”

      张佳乐静了静,还是笑着点了点头:“好。”

      这说完就是要走。临走前又转回睡了一夜的床铺,想看看孙哲平是否留下了什么,有个线索也好,没想到翻起枕头一看,只有一束当日自己为他剔下来的白发,正好好地放在那里。

      张佳乐不由自主地伸手,拣起了被收拾得整整齐齐还束好丝线的白发——这种细致活显然不会是孙哲平这种糙人会干的,更不必说他从不信鬼神之说,想来是蓝雨那些笃信须发与魂魄相连的侍女们仔细收拾好,又给他留在了枕下。

      张佳乐亦不信神鬼,但在盯着这束头发良久之后,还是面无表情地收进了袖子里。

      这个小小的举动落入一旁的黄少天眼里,他想起几日前喻文州告诉自己的事,便问:“老张,我从未问过你,这时节眼看就要分别了,就问一问——那个夏一眠,是你什么人?”

      “是我一见如故的朋友,我的救命恩人,我的生死之交。”

      黄少天看了他好几眼,又问:“那个,老张啊,虽然你真的比我年长那么一点吧,我也知道你尚未成家,但是,你有过情人没有?”

      这没头没脑的问题让张佳乐不明所以地回望他:“没有。”

      “……哦。”

      饶是黄少天,听到这句话,也还是老老实实地把一肚子原本想说的话都给咽下去了,转而说:“情人都没有,怎么能去死呢……你别瞪我。我不劝你可不是不知道你心里做什么打算!想去报仇,想去死啊!我呢,也不知道是不是运气太好,短短二十来年,死去活来好多次了,有些人一辈子要死的次数恐怕还没我一年里多,但是就算是我啊,每次都觉得,活着还是太好了,活着才能见到想见的人。世间情爱其实消磨人的志气,有些人很看不上,我却觉得,有些志气消磨一下不是坏事,至少让人能咬牙地活下去。”

      他虽然面上嬉笑,望向张佳乐的神情很是真挚,张佳乐也就由他说完,才轻轻皱了一下眉头,问:“人都要死,情人爱侣要是先你一步死了怎么办?”

      黄少天想也不想地答:“当然活下去。我们待彼此重逾自己的性命,所以怎么能轻易抛却自己的命,教对方伤心呢。我是最知道他的,我要是死了,别人曲解万一于他,谁来替他辩争?总要活到活不动才好!再说,哪里因为人要死就不去找情人不去成家,这又是什么蠢道理?”

      张佳乐听完他这一席话,点头:“少天说得很对。但我命中孤寡,至今没有情人,也不是我的错啊。”

      黄少天又被噎了一下:“……没说是你的错。”

      张佳乐本来一心要走,就因为这点事被黄少天绊住了,好不容易交割完,又继续走,没想到一出门,见喻文州立在门边,他猝不及防,整个人吓了一大跳:“……你!”

      喻文州似乎也没想到张佳乐会没留意到自己在场:“我听你和少天在说话,便没有进来。”

      张佳乐一想到自己与黄少天的一番对话被喻文州不知道听去了多少,颇有点恼火。做了个揖,随蓝雨阁的人称呼:“我走了,蒙大郎君款待。”

      喻文州点头:“我送张兄一程。”

      说完也不容张佳乐以及闻声追出来的黄少天抗议,率先做了个“请”的手势。张佳乐不明所以,但对他的为人和手段,总归是有一分忌惮,稍加权衡后,还是跟了上去。

      谁知道黄少天并没有跟上,而是在背后大喊“老张!要回来!他娘的你听见没有!死可太容易啦!”,喻文州听了,笑着摇摇头,但一路都没说话,一直走到了马厩,他亲自为张佳乐牵出一匹一看就是名驹的骏马,又把马鞭和缰绳一并交到他手里,才不紧不慢地说:“夏兄的良心用心,张兄一定能体会。”

      张佳乐心如刀绞,面上却是在笑:“没事,我知道在哪里等他。”

      “那好。临别之前我有一句闲话,不知道张兄可否有空听我说完?”

      “要说多久?”

      “三五句。”

      “你讲。”

      “少天幼时活泼,喜欢乱改文章和经典,随意曲读,为此吃了不少皮肉之苦。但有一句话,我觉得他改得很好。”喻文州顿一顿,看着张佳乐说,“他说,太上如何忘情,最下怎能不及情,但情之所钟却在我辈这句话,倒是还勉强听得。我不敢擅自揣摩张兄与夏兄的情谊,只是,朋友之义,寥寥数言可托付生死,这是不错,我亦感佩得很,但天底下有什么朋友,会给自己的朋友买两双靴子?”

      张佳乐全没想到喻文州话题一转就到了这件事上,整个人都呆在了当地,半晌之后才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敢细想,人也罕见地结巴了:“……喻、喻郎君真是心细如发……我……”

      喻文州只是微微一笑:“并非我天性如此。而是少天一直是不在这人情的细枝末节上留神的那个,很长才知道情的滋味……张兄,你这一趟既然要出远门,一路风尘辛苦,可要多带一双靴子么?”

      “不、不用了。”

      “也好。那这双靴子就暂寄在我们这里,他日再来作客,也好少备些行装。一路珍重了。”

      仿佛隔日就会再见一样。

      张佳乐本来一门心思要去等孙哲平,也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是被喻文州这一打岔,整个人都浑浑噩噩了。等到回过神来,人已经出了城,他这才把满心满脑子的古怪滋味收了起来,重重一扬马鞭,直往南湖去了。

      多年不来,但昔日记忆仍在,走在一片焦土和废墟中,昔日胜景难免又在眼前,有时仿佛听见远处人声私语,可走近一探,却是受惊的野狐逃走了。

      张佳乐就在这一片废墟中等待,安顿下来之后他发现喻文州给他安排的骏马不仅备了干粮,还有两壶杏花白,他干等无聊,就在练功和等待的闲暇里自斟自饮,慢慢地不知不觉便喝掉了一壶半,剩下半壶不是不能喝,而是要等孙哲平回来。

      一夜他在夜风中醒来,忽然发现远方的天空隐隐有亮光,以为是暴雨惊雷转眼就来,可走出废墟的檐下一看,京城的方向火树银花,再一想,原来是千秋节到了。

      张佳乐静静看了许久的烟火,看那明亮的、炫丽的花火瞬间映亮一角天空又消失无踪,心想正好,至少在这样的天色里,孙哲平无论如何不会迷路。

      他刚这样想,身后就传来了脚步声。

      张佳乐懒得回头,倚在经年依然焦黑的柱子上,轻声问:“人头带回来了?”

      “还有一颗心。”

      “杀了几个?”

      “没去数。”

      “放火了?”

      “整个折冲府一把烧了个干净。”

      他笑了起来,转身去看卷着秋夜的寒气和一路的尘灰赶回早已荒芜一片的故园的故人:“孙师兄,你报仇不让我去,我估计会记恨你一辈子。”

      “那就一辈子吧。仇反正我已经报完了。”

      孙哲平丢下手里的包裹,只听砰一声轻响,张佳乐看也没看那血淋淋的人头,把还拎在手里的半壶酒给他:“我知道你不愿饮酒,但今日,破个例吧。”

      孙哲平接过酒来,喝了一大口,又把剩下的悉数浇在了眼前的土地上,而后双膝一曲,对着这一篇漆黑深沉的夜色、和夜色尽头鬼怪一般静立的断壁残垣拜倒在地。

      张佳乐看着他忽然矮下去的身形,也整了衣冠,跟着端端正正地跪拜了下去。

      他们久久都没有起身,手指陷在被酒浇得松软的土地里,直到张佳乐听到身旁人倒地的闷响。把人扶起后他感觉到触手处全是湿的,就很奇怪地想,为什么在刚在没有闻见孙哲平身上的血腥味呢?

      他无暇再想下去,背起孙哲平来,扶他上马,他还有太多事情要做。

      千秋节这一日,京城没有宵禁,天子百官与庶民同乐达旦,连京城的各大城门都破例通宵开启,京城的士人和平民们,除了在城内游乐玩耍,也有人趁夜在树下点起火把,驱散深秋夜晚的寒意,欢饮连夜。张佳乐背着失血昏迷的孙哲平走在这样的京城的夜晚里,就如同两位鱼,游入了熙熙攘攘的海洋。

      他不甚费力地找到了位于平康坊北里深处的客栈,面对拦截的豪客,他只是低低喝道:“滚开!找魏琛来!”

      这份杀气在看见闻讯赶来的魏琛后又迅速地平息下去:“魏阁主,我师兄重伤,我还另有要事,求你看顾他。”

      魏琛正喝得个半醉,衣衫不整地被人叫出来,一眼看见的就是满身是血的张佳乐,背着个简直是从红染缸里捞出来的孙哲平,人不人鬼不鬼站在自己客栈门口,好似一对活阎罗。

      他吓得酒都醒了,鞋子也顾不上穿好了,凑上前去赶快探一探孙哲平的鼻息,猛地松口气:“活的。这又是怎么搞的!”

      “他打晕了我,一个人去找仇家报仇。”张佳乐简短地答。

      “……仇家呢?”

      “死了。”

      “死了那你还不守着他,要去哪里!”

      “去问一个人。”

      魏琛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可是张佳乐不为所动,绕过魏琛,不请自入地登堂入室,找了间他看来最干净的客房安顿下孙哲平,外衣浸满了血,别人的,孙哲平自己的,布料就重,张佳乐撕了两次才撕开。他也不管目瞪口呆追进来的魏琛和一众地痞,从怀里掏出伤药,扯碎干净的布料,静静垂下眼,旁若无人地为孙哲平包扎起伤口来。

      这件事他做得细致,如同在轻轻擦拭一把故剑,魏琛看了一会儿,叫人送了热水和干净的细布来,然后就和一众人统统退了出去。张佳乐给孙哲平身上的每一个新伤都上好药,又用热水把他脸上和身上的风尘和血污一并擦干净。望着他昏迷中仍然紧紧蹙起的眉头,张佳乐笑了一下,伸手去戳了戳他的眉峰,但孙哲平的眉头蹙得太紧,他抚了许久也没有抚平,也就不再看了,替他盖好被子,又把他的剑放在他的手边,出门了。

      魏琛靠在墙边抽烟,听见门的响动眉头一动:“乐哥儿,不着急走吧。”

      张佳乐恍若未闻:“伤势我都看过了,都是外伤,心脉无损,明天估计就醒了。到时请魏阁主安排个手上轻缓些的为他上药……我师兄一身是伤,轻缓些,就不那么痛……”

      他越说声音越轻,意识到这点后干脆就停住了,清澈的眼睛定定望住魏琛,固执地等他的答案。

      可魏琛答非所问:“我这儿所有人加起来,现在未必拦得住你,但是你要去哪里,总要说一声吧?等他醒了,问你去处不到,他脾性又狂,发作起来拆我的院子事小,自己又伤了怎么办?——再说,乐哥儿,什么刀山火海的去处,说不得?”

      “不是刀山火海。说过了,找人问个事罢了。”张佳乐摇头。

      “哦?那老夫大胆猜一下,百花的仇,怕是没报完吧?”

      张佳乐抿住嘴不答。

      魏琛笑了:“那不能一个人去寻死啊。孙哲平这样都回来找你,你想过他么?”

      “我也会回来找他。”他不愿再耽搁下去,仿佛再一耽搁,这一世都走不成了。

      “……唉,乐哥儿!这一身血的袍子,你穿到哪里去?”

      张佳乐一想也对,就借了一身袍子裹在自己这一身的外头,这下真的出门去了。临出门前对魏琛抛下一句“魏阁主,你有两个好门生,蓝雨的仇人,少天是一直在为你找的。你也保重。多谢”,就趁着他这一愣神的工夫,牵起马走了。

      今夜的平康坊满目宝马雕车,较之往日,还要热闹数倍,花娘们都有一双火眼金睛,在人群里看见一个这样俊俏的少年郎君,不知道他为何满怀心事,便格外热情地招揽。可这少年郎并不看她们,眼睛不在此处,心也不在,大胆的花娘心有不甘,凑上前去,在他的鬓边插上今秋最后的一枝桂花。

      他戴着桂花逆着人流出了平康坊,又出了京城,身后依然是火树银花人声鼎沸,他不舍得的人留在那座城里,于是那座城,对他来说再不是异乡了。

      他在茫茫黑夜里上路,陪伴他的只有一匹马,不离身的暗器,猎寻,染了血的袍子,和一缕别人的白发。这些东西陪伴着他行过千山万水,北方的朔风不知不觉化作江南那湿润温和的细雨,有一夜张佳乐冒雨打马经过石城,那座小小的城在黑夜里几乎看不出形迹,但他还是停了一下,仔细地辨认城中那些微弱的灯火——这个时候还点着灯火的人家,或许也正等着什么人归来吧?

      他停留完这一刻,又走了,终于在一个傍晚,停下了马。

      那一刻,衡州城内的两座塔的塔尖上的琉璃宝光,正慈悲地指引着他,提醒着闭合城门的鼓声则让他依稀回到了不知道是几天前的京城的傍晚,张佳乐缓缓一笑,孤身信步入城,就这样,把青江江面的猎猎江花、浩浩江声一并坚决地抛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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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章 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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