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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全文上篇完)
章瑛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会再跟曹钰见面。越近新年,宫中杂活越多,他终日忙碌,身体不适得厉害。冷宫中无医无药,他又无意对人透露怀胎之事,只能深夜回到文澜楼后拧条温热的布巾敷在腹上。睡眠的时间都嫌不足,倒是省去了胡思乱想的工夫。
过去章瑛虽然安排过不少宫中的新年仪式,但也不清楚其中所有的细节,比如他先前就从未留意过最低级的宫人也都要在新年的第一天朝贺天子。听老宫人说起此事,章瑛心里难免别扭。不过转念一想,按照曹钰的性格,只怕见了自己并不会有半点尴尬,自己又难堪些什么?
新年伊始,章瑛等人起了个大早,先在冷宫拈香告祝一番,再到中和宫的偏殿与各处的宫人汇合,等待着给天子磕头贺年。这样一等,就从清晨等到了下午。宫人们午间以随身带着的馒头等充饥,章瑛这几日肠胃不调,不敢碰生冷的东西,又怕频繁作呕让人看出端倪,索性就没有进食。又挤又饿,他渐觉有些站不住,里衣都被冷汗浸透。
宫眷、内侍朝贺完毕之后,章瑛总算随着一波人流进入了中和宫。他奋力占了个立柱旁边的位置可以稍加倚靠。这是章瑛第一次隔着那么远打量皇帝,不知是因为此刻精神不好,还是距离太大,他差点就没认出曹钰。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是那样的冷漠和威严,迥异于章瑛曾经天天接触的那个庄重老成却不失温和的青年。章瑛这时才明白什么叫旁观者清,明白自己过去对皇帝的认识是多么肤浅。
章瑛还在出神,人流已经裹挟着他向前走去,来到了皇帝的近前。他麻木地跟着众人跪倒,高呼“万岁”,端端正正地再三磕头。起身时,腹中坠痛又起,章瑛只想快点转回文澜楼休息,无奈祭礼仍在进行,不知何时才到头。
好容易熬到祭礼结束,章瑛随着人流涌出了大殿。他先在偏殿的外墙上倚靠了一阵,想等人群散了再回冷宫。谁知等到旁人都走的差不多了,他身上却愈发难受,难以走动。章瑛正在为难之际,有人搀扶了一把,低声问:“怎么了?”章瑛回头一看,竟是曹钰!章瑛心神大乱,眼前发黑,险些栽倒在地。让他强自支撑的只有一个念头:若是此时露出软弱之态,皇帝或许只会觉得自己是在装腔作势、博取同情,难免对自己更加轻视。章瑛不清楚他是怎么让皇帝答应派小季送自己回去的。一见皇帝离开,他便失去了知觉。
醒来后,章瑛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房室的床榻上。小季将他搀起,把一碗热腾腾的汤药端来让他服用。他抬头看了看,皇帝正一言不发地坐在对面窗边的椅子上。章瑛过去看惯了的面孔如今笼罩在一片背光的暗影中,仍旧未带多少情绪。章瑛想,皇帝已经知道了。可他还是什么都不同自己说,什么都不问,只想把这碗汤药和他的意志继续强加到自己身上。
章瑛愤怒而绝望。就是面对大理寺的几十下板子和那半真半假的罪名时,他也不曾如此难以自控。那时,他还曾幻想过皇帝的情谊,幻想过自己能有机会进行解释。而眼下,皇帝就沉静地坐在他的面前,等待或者说监督他喝下一碗意义不明的汤药。曹钰像坐在朝堂上时一样的面容,远比来自陌生官员的审讯与惩罚更让章瑛心寒。
尽管这汤药由不得他不喝,但章瑛非要为自己和自己的孩子说一句话不可,非要让皇帝知道他的布局也并非完全不能被旁人所探知——而且在章瑛看来,就其代价而言,这种布局似乎已经越来越可笑了。事到如今,章瑛所珍惜的东西已经全部被打碎,打开天窗说亮话也没什么顾忌了。于是,他强打精神,带着难得的恶意和十足的挑衅意味对曹钰说:“不知陛下赐给微臣的是保胎药,还是落胎药?”说完之后,他一口气把药喝干,躺回了榻上。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同曹钰说话,当然,想必也是最后一次。
章瑛看到皇帝有些惊愕地站起,朝自己走来。他自顾自地闭上了眼睛。他不惧怕任何惩罚,因为他再也无法受到进一步的伤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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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那些希望直接了解章瑛思维方式的人,我可以做一个解释:
他并不是不能接受皇帝因为他姓章,或者他无意中被章忠信利用而惩罚他,因为他觉得这是政治活动的一部分,作为皇帝的“机要秘书”和一个经常参与政治活动的人,他完全可以理解曹钰的选择,并认为自己有为之牺牲的觉悟。他所不能接受的是,假如皇帝要牺牲他,至少应该先将这一选择告诉他,尊重他的知情权。因为他潜意识当中觉得自己是皇帝的政治伙伴,自己的牺牲应该是配合他,但是皇帝这样做,等于是强制支配了他。因此他认为自己的人格受到了重大的侮辱,对皇帝的信任完全被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