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天午后

　　18
　　站台上三三两两聚集了一些准备乘夜间火车回营的士兵，车站另一边是一排繁茂的芒果树。斜阳不断地往站台底下移进，但是热力已经减退，谁也懒得为避开阳光挪动地方，每个人脸上都被熏上一层懈怠的黄色。慢慢地连夕阳也变得懒洋洋的，听天由命地叫夜色蚕食吞没。专列就这样疲惫不堪地拖着沉重的步子驶入了热内亚的站台。
　　在离热内亚还有几十公里远的地方，将军就忽然紧张起来，在此之前，他一直放松得不正常，以至于紧张来得让他措手不及。汗水顺着脖子流下来，领子不舒服地硌着后颈，他那一头短发也汗得透湿，耷拉下来，得不时用手顺到后面。他警醒地坐直了身子，而查尔也警醒地盯着他。
　　当火车行过铁轨连接处时发出的碰撞声越来越缓慢，咣——当，咣——当，将军听到血管里沸腾起对酒精的呼号。他一整天没碰酒了，手心渗出了汗，为了掩饰手抖，他不自觉地折起桌布来。他看着窗外，像只惊弓之鸟，站台上的每个人都让他紧张，每个人看起来都不对劲。而他对此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得保持清醒，碰不得酒杯，但越是这样想就越是非得喝一杯不可。
　　他想起医生曾提醒他少喝酒，那时候他还不以为然，根本不觉得自己是个酒鬼。他没有真正喝醉过，总有个控制，他还为此得意过呢。但是这会儿，正到了紧要处，脑子里却全是威士忌的牌子。
　　他为自己愤怒不已，咣地一拳砸在桌面上。
　　查尔鄙夷地笑了笑。
　　“马上就要开饭了，我们会在这里停留一个小时。”
　　“这么久？”将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搞什么鬼？”
　　查尔避开他的质问，把目光转向车站，那些士兵似乎在用某种神秘的暗号交流，汗水糊住了他们的睫毛，底下的目光闪烁不定，任一个眼神都别有深意。“装水和食品，没什么大不了的。”
　　加里·埃尔森抬起头道：“我想我得去打个电话。”
　　“不急嘛。”将军制止了他。总统却同时道：“当然可以。”
　　两人对视了一眼，就在这时将军想到一个主意。“好吧，我和你一起去。”说着他站起来，离开了座位。
　　“你干嘛？你出去会引起骚乱的！大家都认识你的脸！”
　　将军戴起帽子，将帽檐压得低低的，“只要没有人端着步枪瞄准，认出来就认出来吧。”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步态，指尖微微颤抖，泪水急待夺眶而出。
　　加里跟在后面，从吃过中饭他一直在读一本小说，他知道他们即将进入敏感地带，为此做好了心理准备。现在他只是留心观察着暗战双方，将军看起来落了下风，他太紧张了，不断地流汗，似乎随时都会轰然倒下。
　　浑浊的热浪一阵阵把铁轨上的秽物的臊臭气推上站台，地板上流淌着污水和小便，小摊上摆出的玉米饼和糖糕的甜香混迹其中，形成一股令人昏昏欲睡的气息。加里走到公用电话亭旁，给了守电话的小贩一张票子，拨通了电话。将军在他旁边踟蹰了一番，加里见他瞄了一眼车厢，便闪身到了柱子后面。站台笼罩在昏黄夜色下，一个人稍有不慎就能消失在蒙蒙暮影里。
　　将军买下了一瓶自酿的甘蔗酒。酒液浑浊，芳香扑鼻。他打开盖子，轻轻嗅了一口，霎时间一股暖流淌遍全身，每个毛孔都熨帖了，那股叫人不得力的酸痛从骨头里抽走了，他心情愉快，立刻灌了一大口。原来，士兵只是士兵，满脸疲惫，再没有什么神秘感了。
　　“有什么消息吗？”加里有意背对着柱子，从前面门框上装饰的金属亮片中，他看到将军正一口接一口地喝甜酒，不禁为他感到一阵悲伤。
　　“我和总统还有将军在一起，在热内亚，是的，是的，情况紧急，但是目前还没什么动静。……是的，是的，有意思……真的吗？好的，祝你周末愉快，也祝我好运吧。再见。”
　　他放下电话，转头看向火车，有个军队的人带着几个下属上了他们的车厢。查尔站起来跟他敬了礼，拉上了窗帘。
　　校官先递给他一封电报，上面写着观察团来访的消息。查尔耸耸肩，把信放在一边。
　　“我们现在动手吗？”
　　查尔从窗帘缝里盯着站台，他和记者对视了一两秒，如果对方真能看到他的话。“真见鬼，他到哪里去了？”
　　“在站台上，柱子后面，我来的时候留意到了。”
　　“他在那儿干什么？”
　　“我想是喝酒吧。”
　　查尔厌烦地闭上眼睛，又睁开，“想到压在我们头上的是这么个莽汉，真叫人受不了——去吧，动手吧，把他架到僻静的地方再动手，我可不想他倒在地上，帽子掉下来，露出那张人尽皆知的脸。要秘密的进行。对了，他力气很大，别叫他挣脱了。”
　　“是的，总统。”
　　加里忽然嗅到一丝紧张的冰冷的气息，像是毒蛇悠悠吐出了信子。他知道有什么要发生了，以人的本性，他立即转过身，想提醒身边的将军。如果将军不是个可怜的酒鬼，他倒未必会对他怀有仁慈，他在警察局蹲号子的时候，还曾默默诅咒他千百遍呢。可是将军捧着酒瓶的汗涔涔的模样，虽然可鄙，却也把他放在了弱者的位置，叫人不得不生出怜悯。
　　然而，将军却不见了。他茫然地盯着柱子后面一块空地。
　　刚进到车厢的人又出来了，这会儿从他们气势汹汹的脚步，就算目光不敏锐的人也看得出他们正在执行某种命令。
　　他们冲到柱子后面，傻了眼。
　　“他到哪里去了？站在这的那个人？！”带头的校官立刻转向他。
　　记者立刻掏出护照和通行证，“我是比利时人，我什么都不知道。”
　　校官犹豫了，查尔冲到窗口，大叫道：“他跑了！快追，蠢货！把那个该死的记者给我抓住！一定是他帮助他妈的逃走的！”
　　加里听了拔腿就跑。身后响起了枪声，他再次把将军诅咒了千百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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