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痴愚遇见无尽

　　这几天发生的事，对阿伦来说，既如梦似幻又难以理解——经历可怕的面试、遭遇异国王子、和庇护王独处、从收割者那里得知征服王的暴行。无论哪件事，都很不可思议。

　　在空虚地等待开学的日子里，阿伦陷入了一种无明的烦恼。
　　他越想越觉得，那晚自己对待庇护王的态度恶劣。当庇护王华无尽夸奖他时，他竟然说“这关你什么事”。为何彼时他要说出那种蠢话？平心而论，华无尽是没必要对他仁至义尽的……

　　“蠢货！”饭厅传来詹姆斯的咆哮，“滚下来拿你的成绩单！”

　　阿伦不情不愿地下楼，有这种养父熏陶，他的脾气能好才怪了。

　　整个饭厅弥漫着脚臭、烤肉味混合劣质麦酒的气息。一封信放在桌上，封口处的玫瑰纹章印出的火漆已经撕得不成样子，詹姆斯正大模大样地揉着鼻孔端详两张信笺。

　　“你怎么可以偷看我的成绩单？”阿伦气恼地问。

　　詹姆斯揪住他的领子，一股口臭霎时扑面而来：“我是你老子，看你的成绩单天经地义！”

　　阿伦瞪了詹姆斯一眼，心想，以前你怎么不说你是我老子？

　　自从詹姆斯和赫拉得知他考上了艾尔尼亚学校，就经常向熟人炫耀此事。
　　熟人表示祝贺时，赫拉却用那种夸张的歌剧腔控诉：“我了解这个孩子，我们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我甚至舍弃仲夏节的盛装为他交学费，而他，噢，永远是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诸神，瞧瞧他如何对待我和我可怜的老实忠厚的丈夫……”

　　阿伦闹不明白，为何赫拉在家里冷嘲热讽，出了门却是一副受害者的面孔。他想感恩，又无法忽视内心的感受。他劈手夺过詹姆斯手里的信笺。信笺正面是红边白底的玫瑰印章（细看是学校微缩布局图）、艾尔尼亚小皇帝的签名，和他的名字，反面写道：

　　【恭喜你，亲爱的阿伦先生，你从艾尔尼亚学校史上最具竞争力和潜力的一群考生中脱颖而出，你为实现个人目标所作出的坚定不移的努力、敢于迎击恶魔的勇气、以及在危难之中保护弱小的骑士风度，使我们相信，你将给我校注入新的活力，也将得益于我校学术和实战相结合的环境。我们认为，你和艾尔尼亚学校相得益彰，是天作之合！】

　　这些来自学校的赞词像一杯蜜酒，浇得阿伦晕乎乎地心情转好。
　　他看向第二张信笺——这是评估精神力的成绩单。
　　其中写道，评估精神力的面试分为四阶段，第一阶段是考官施压时，第二阶段是恶魔出现时，第三阶段是考生徒劳地求生时，最后一阶段则是考生目睹魔神奢沙时。

　　【我们尽可能保持考试的公正性，每位考生，都会在第二阶段，遇见针对自己的恶魔。这是学校试炼场的水晶法阵所致，水晶吸收并放射四种与人类的精神力运作频率相近的能量，从而感知人类的潜意识、干扰神经和思维、制造出因人的天赋而异的恶魔，实现集体催眠。】

　　阿伦不由得一呆，狄安娜遇见智慧魔王拉普拉斯妖、姬莲遇见梦貘，是由她俩的天赋决定？那他遇见的带刺的大肉团算什么情况？还有，那位来自东大陆的黑发王子遇见巨龙，征服王家的红发世子以一敌百……阿伦不禁怀疑，这位世子抢了针对其他考生的恶魔。

　　信笺中还有大量加减分明细，末尾写道，精神力划分为十七个等级，阿伦处于十三级‘明智’，比最高等级‘开悟’略低四个等级。他在考试的二三阶段的精神力较高，总体平均为421分，这和他出生以来记录在册的精神力（最低267分最高600分）相较，考官们认为合乎情理。

　　阿伦读罢吁了一口气：“我刚好过分数线，不知狄安娜小姐多少分？”

　　“你这蠢小子，”詹姆斯拍住他的肩，“干嘛不邀她跳舞？”

　　阿伦这才发现詹姆斯还站在他身边：“哈？”

　　詹姆斯不怀好意地说：“蠢货，仲夏节可是个狂欢之夜，帝国十四岁以上的未婚男性，会趁机物色宣誓效忠的对象，并向她索取一件信物。老子当年就是这样抢走了赫拉的手绢。”

　　“宣誓效忠？”阿伦更加不解，帝国子民不是都效忠于皇帝吗。

　　“你他妈是男人，一个作战时没有精神支柱的男人怎能持久？”詹姆斯不耐其烦，但似乎又自认为必须传授阿伦一些常识，“当年老子几度随征服王赴汤蹈火，想着这是为了保护赫拉、挺住就能见到赫拉，才他妈能活着回来。男人活着就要有盼头，而女人就是这个盼头，懂吗？”

　　阿伦似懂非懂，但感到这话题至关重要，挺直身板问：“那要怎么做啊？”

　　詹姆斯说：“仲夏节那晚，找个一见就让你发狂的美人，随你怎么勾搭。先博取好感再询问，可否成为她的骑士？她给你信物，等到爱神节来临时，你向她下跪，吻她的手背以示效忠。当然，她要是不肯乖乖给你信物，你就抢，爱神节时和其他竞争者决斗，再搞定她。”

　　“我不想当骑士，”阿伦果断放弃，“我的志愿是武乩师。”

　　“这就是个习俗！关你这蠢货未来的职业屁事？也不关你往后娶谁的事！你发誓矢志不渝保护她，建立一种精神羁绊就行——窍门是，最好向贵族小姐宣誓，她的家族会关照你的前程！”

　　阿伦点头受教，既然是男人必须干的事，那么他会放在心里。

　　此后暑假的日子一天天滑过。阿伦过得糊里糊涂，只记得艾尔尼亚的开学日期，是在仲夏节的翌日。当仲夏节来临时，他无事可做，收拾好几件换洗衣物，忽地瞥见了放在书架上的《恶魔学》。他翻开书页，低声问道：“你在吗？”

　　“我在。”斜圆的手写体字迹逐个浮现。

　　阿伦心头略宽，果然，他还是习惯通过这种方式和庇护王华无尽交流。面对面时，华无尽没心没肺的语气和面瘫的神态实在太刺激他了。“我……我很抱歉，那天在马车里，我……”

　　“争执是人之常情。我亲爱的小勇者。没有争执的友谊是餐桌友谊。急于理解彼此，才会有争执，友谊会因此渐进成熟，不必烦恼。”华无尽仿佛明白他想说什么，体贴地写道。

　　阿伦总觉得有些别扭：“我是有名字的。我也不小了。”

　　“阿伦。”华无尽从善如流地写道。

　　阿伦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名字，这个名字写得漂亮极了。他福至心灵，记起今天是仲夏节，詹姆斯强调，仲夏节之夜得找个美人索要信物，他顿时紧张起来：“你……你今晚在哪？”

　　“我将在多罗城中心，驭凤者广场。每年此时，陛下均在此地举办狂欢舞会。作为庇护王，我负责他的安全，也负责保护多罗的子民——为了让孩子们尽兴，神主雕像附近设有焰火。”
　　也许是为节日感到高兴，华无尽的字里行间透着少许难得的期待和愉悦。

　　阿伦立即问：“我能来找你吗？”

　　“荣幸之至。”华无尽一如既往是个好说话的人。

　　当夜幕降临时，得到詹姆斯的许可，阿伦独自摸索到驭凤者广场。

　　这地方很好辨认，有一座耸入云霄的神像，其底座高如塔楼。底座上竖立着栩栩如生的神主，驭凤者圣玛斯。他怔怔地站在下方瞻仰，全然看不清神主圣玛斯的样貌，只能勉强辨认出，圣玛斯手指天空，似乎在示意肩头的凤凰飞出去，照亮整个黑暗的世界。

　　卫兵在广场各处放置成堆圆木，准备浇灌牛油。东南方有数名穿大麦提袍的炼金术师，男人们在那里兴致勃勃地排队领取烟花。盛装打扮的妇人和少女则聚在盛满美酒佳肴的长桌前交谈。

　　阿伦茫然地寻找着华无尽，他发现，征服王家的世子安德烈也在场，那红发太醒目了，那头‘小狮子’正傲慢地盯着用餐区的少女们打量，估计是在寻觅可供宣誓效忠的对象。

　　“我猜你就在。”阿伦的肩突然被羽毛折扇拍了一记。他转过身，只见狄安娜站在他身后。

　　两条精美的绸布，交叉裹住狄安娜的上身，使得她露出细腰和肚脐。她合拢羽扇虚抵着阿伦的胸膛，原地转了半圈。那狭窄□□的后背下方，带家纹的华丽褶裙微微一旋：“好看吗？”

　　阿伦目瞪口呆。以前他可从未留意过本地女孩在夏季的装束。

　　“好吧，至少你的表情，比那些油头粉面的小子的恭维更真实。”狄安娜说罢，落落大方地挽住阿伦，向远处忙于应酬的贵族夫妇招手，那美丽妇人抚额作出快晕倒的姿态。

　　“做什么？”阿伦错愕得忘记了称谓。

　　狄安娜煞有介事地发号施令：“先生，今晚你是我的护卫，你的任务是，保住我的折扇！”

　　阿伦摸不着头脑： “为什么？”

　　“因为弓箭需要靶子，”狄安娜一耸肩，“我们可是搭档，难道你要我来当靶子吗？”

　　听她这么一说，阿伦终于察觉到芒刺在背了。此刻，所有年轻男子都古怪地盯着他。连目中无人的红发世子安德烈，也正不加掩饰地看过来，像是在酝酿着什么坏主意，看得他毛骨悚然。

　　狄安娜仿佛恶作剧成功，释然地说：“噢，谢天谢地，我舒服多了。”

　　“狄安娜小姐，莫非你这么做，是为了报复所有男性？”阿伦毫不怀疑，他是被报复的男性之一，这得多大的仇恨，才会盛装打扮挽住他的手啊。他的头发乱如鸟窝，褪色的亚麻套衫上还有洗不掉的油斑。这样任由‘新月女神’的狄安娜挽着，迟钝如他，都能领悟这是何等嘲讽。

　　“你不笨嘛，阿伦，能说出这种有水准的话，想必也应该了解多罗的风俗，我可不想被某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抢走折扇作为信物，在爱神节那一天被口水弄脏手背，那简直太恶心了。”

　　“没人敢这么做，”阿伦分神寻觅着华无尽的踪影，“大家都猜你是未来的皇后。”

　　狄安娜不吭声了。阿伦暗自后悔自己说话不经大脑，同时，他有些搞不懂狄安娜，这位贵族小姐对艾尔尼亚颇有好感，但好像……好像又不是那一回事？

　　两人沉默之际，安德烈冷着脸迎面而来。狄安娜拽了拽阿伦的手臂：“小狮子想做什么？”

　　“想打架吧。”阿伦无所谓。说来奇怪，自从见识了流血骑士枪，他就颇忌惮这位容易发狂的小狮子，可一旦狭路相逢他又大无畏了。和无恶不作的征服王家的人打架？他还挺乐意奉陪的。

　　就在这时，四周光影变幻，一片沸腾。无数焰火尖啸着冲上夜空。篝火一堆堆点燃。
　　嘈杂的欢呼逐渐汇成一股洪流，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在反复呼唤着同一个名字——艾尔尼亚。

　　安德烈愣了愣，驻足看向天空。阿伦和狄安娜也抬头望去，漫天姹紫嫣红的焰火的间隙里，居然有双头骏马在飞奔，的确是飞奔，那些双头马张开羽翼，绕着神像转了个圈，小皇帝坐在摇来晃去的马车上，在一个戴尖喙面具的男子的陪伴下，向聚集在广场的多罗城子民致意。

　　“哈，会飞的马，两个头！”阿伦兴奋地喊道。

　　狄安娜无可奈何：“长不大的小男孩，你从未在仲夏节之夜看过飞马表演吗？”

　　“没错，以前我负责在家看门，”兴奋之余，阿伦坦然地说，“而不是替你看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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