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盗风月

　　许是气氛太过压抑，许是淅沥连绵的秋雨太过闹心，不多时，小小的茶楼里便只剩下了几个人，沉默无声。

　　商子卿趴在桌上，看着一个又一个人撑着伞从眼前走过，视线穿过对面屋顶的缝隙窥见那一片灰白的天空，眼里，便也倒映了些灰白之色。

　　这片灰白天空下的小小茶楼，仿佛在见证着什么。

　　夏天的尾巴还尚在视线可及之处晃荡，这秋天的冷意袭来，便有些令人措手不及。冷风吹进这半开放式的茶楼，加速了茶的冷却，也让趴在桌上的商子卿不由哆嗦了一下。

　　小二赶紧给客人斟上热腾腾的新茶，商子卿却并不想接受这外在的暖意，把空了的茶杯放在桌上滚来又滚去，仿佛好生有趣。可是她的目光却依旧没有焦点，就跟那时与公子无寒谈话一样，直到——风月的声音传入耳际。

　　“看起来，你还没有忘掉他。”

　　商子卿动了动，换了个姿势，却没有回答。

　　“没看出来你居然是个傻得长情的人。只是我很想不明白，就算他真如外人传言的那样好，可是你根本就没真正见过他，他也从没说过爱你，你为何还会这么爱他。”风月淡淡的眼神落在商子卿脸上，带着些不解。

　　商子卿依旧不答。

　　风月也沉默了，片刻之后，却像是自问自答一般，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也许你爱上的只是你想象中的他。”

　　“咚。”没有拿稳，茶杯从商子卿的手中掉在了桌上，发出撞击声。她终于直起了身子，直视着风月，眸光里却蕴含着怒意。

　　龙有逆鳞，孔方王也有。这段感情一直是她不愿被人触及的软肋，更何况是风月这么赤裸裸的……批判。

　　可风月仿佛完全没有看见她眸子里的怒意，眸子里的平淡和不在意一如往常般令人感到窝火，而下一刻他说出来的话，更是令商子卿终身难忘。

　　“你这是在作践你自己。”缓缓地放下茶杯，风月的视线却在这一刻微微偏移，不再直视商子卿的眼，“你不应该，他不值得。”

　　视线的偏移往往代表着回避，有的时候，也带有更深层次的含义。可盛怒之中的商子卿并没有注意到这点，她腾地站起身来，抢过风月的茶杯淋了他一头一脸。

　　“你知道什么？！他给我写过信的！”

　　他给我写过信的。这个反驳的理由一说出口，就连商子卿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这既不能证明他们之间互相了解，也不能证明他爱她，可是她已经词穷。

　　她倔强地咬着嘴唇，白皙的牙齿衬着泛着血色的唇，表达着极度的委屈，剧烈起伏的胸口和渐渐发红的眼眶暴露了一切。孔方王的坚强举世闻名，她的手段，她的坚持，她的野心，都令男子汗颜。可是此刻的她，仍旧是个脆弱的女子。

　　她无可反驳，她气急败坏，她重重地哼了一声，她决然地逃进了那冰凉的雨幕中。

　　所以她没有看见风月避开的视线，没有看到他眼中的挣扎与不忍，没有看到桌子下他紧紧握着的拳头克制着心中翻涌的情感。

　　茶楼中的人愕然地看着这发生的一切，张大的嘴巴久久不能闭合。是的，这座灰白天空下的小小茶楼是在见证着什么，连同这些人一道，见证着这个重新启程的故事。

　　店小二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风月的手臂，好心提醒道：“这位客官，您不去追吗？”

　　可是该追吗？风月还在挣扎着，若按照自己原先的目的，自己该冷眼旁观才是。可是商子卿刚刚的那张脸反复出现在脑海中，自己的脚也仿佛不受控制，拼命地传达出想要迈步的念头。

　　风月啊风月，你该啊！风月忽然想起那个远在上京的朋友，要是他看到如今这幕，定会毫无形象地拍桌大笑，说：看吧，你也有今日。

　　商子卿跑啊跑啊，在雨里一路狂奔。直到跑到力竭，才扶着广陵的城墙停下。城墙旁种着一排高大的柳树，柳树没有为商子卿挡住雨，树枝树叶上反而凝结出更大的雨滴落在商子卿身上，让她更显狼狈。

　　商子卿气啊恨啊，刚刚是风月，现在连一株柳树都能来欺负我了？！她一脚用力揣在树干上，柳树没倒，她自己到被自己的力道反弹跌坐在地上，而后，‘刷拉拉’树枝齐齐摇动，水滴倾盆而下。

　　“啊！”商子卿泄愤似的大叫一声，守城的士兵远远望过来，见是个雨里的疯婆子，便不予理会。

　　雨，却越下越大了。

　　风月快速地在雨里奔走着，回到客栈，没人；马车里，没人；从城南到城北，他几乎跑遍了整个广陵。也从来没有发觉自己可以如此心焦。

　　直到终于在城东头发现了商子卿，他的心，才算是放下来。这女人也真是，别人在那种情况下都是一个劲地往前跑，她居然还能顺道拐个弯，从城北跑到了城东。

　　商子卿正蹲在地上拔草泄愤。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风月，脸上面无表情。风月看着这幅表情，张嘴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两人面面相觑，仿佛是沉默的对峙。良久，商子卿忽然捂着肚子吃笑，“哈、哈哈哈、哈哈……看你那什么样子，看看你的毛！这头卷毛，哈哈哈……”

　　风月的头发，平时只是微卷，基本上还可算直发，可是一碰水……而且关键的是，卷毛上还有商子卿刚刚泼上的一根茶叶。

　　可是风月并不感到生气，看到这样的商子卿，他反而感觉松了口气。他只是在佯装生气。

　　“看你如此有精力嘲笑我，想必定不会去投湖自尽了。”

　　“你以为我是谁？戏里的悲情怨妇么？”商子卿恶狠狠地瞪风月一眼，“你这种家伙才该天诛！对一个柔弱少女说那种话，你是到底看我有多不顺眼啊？”

　　“我只是实话实说。”

　　“那你的大实话可伤到我了。”商子卿神色凝重地盯着风月，仿佛要看出花来，让风月无言以对，话哽在喉咙里，呼吸变得越来越滞涩。

　　可是几秒过后，商子卿的脸上却又忽然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但是我已经打算原谅你了。我认真考虑了你的话，觉得虽然欠扁，但也有道理。”

　　商子卿就是一个如此直接而直白的女子，直白是件好事，因为可以省去好多不必要的误会。但是风月不知道在刚刚分开的那段时间里，商子卿的内心究竟走过了一段怎样的历程，他现在，竟有点害怕起这样的直白了——害怕听见商子卿即将做出的决定，比如说，她打算把心里的那个人放下。

　　“所以我决定了——”说道这里，商子卿停顿了一下，就是这短短的一瞬，风月觉得自己的心差点要跳出心房，“我决定要去探寻真相。正如你所说，我并不真正了解他，这个世上或许也没有人知道真正的他是什么样子，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年，但我还是想要知道，他最后死去的那一刻在想些什么，想要知道他不为人知的前十五年是怎样的光景。”

　　商子卿说得很激动，急促的话语使她的脸有些泛红，“我并不是想证明什么，只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毕竟该结束的……总是要走到头的。”

　　风月怔怔地看着商子卿，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让他一时间也搞不清楚自己是悲是喜。唯有一点是确定的：商子卿不愧是商子卿，不管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她都是一个那么独特的女子。

　　踌躇良久，风月最终还是问出了最后的问题，“但是如果……如果你最后发现他并不如你想象的那样美好，你……还会爱他吗？”

　　等待答案的时刻就像是等待审判的结果，等候的人脸上平静死撑，但心里却忐忑不安。

　　对面的这张脸上，唇畔的笑意并没有衰减，灰白的天空仿佛因此明亮了些许。

　　“爱啊，为什么不爱？”商子卿看着风月，没来由地一阵好笑，“你哪来那么多婆婆妈妈的问题。”

　　淅淅沥沥的小雨最终飘摇而过，天空开始放晴，雨后的屋檐传来悦耳的鸟鸣。

　　“喂，你愣着干什么，瞧你那傻笑的样子，很欠扁哎。”商子卿大喇喇地从地上站起来，刚刚天空放晴时，风月脸上一闪而过的温暖笑意，竟让她看得有些……犯傻。但商子卿还是把这归咎于风月好看的皮相，且打趣道：“你莫不是喜欢上我了吧。”

　　风月笑着摇了摇头，“不，我只是开始觉得，陆之文真是个早死的可怜的家伙。”

　　搞不懂为什么风月提到陆之文时总是那么不屑一顾，商子卿也懒得跟他再辩论下去，湿漉漉的衣服套在身上真是难受万分。

　　“喂，作为赎罪，你背我回去，我走不动了。”商子卿拉着风月的袖子，口气很是霸道。

　　“好吧。”颇为意外的，这次风月很是顺从，“我背你一次，今天的事可就算扯平了。”

　　“扯平了，扯平了。”商子卿不在意地挥挥手，一下子就扑到了风月背上，酸痛的手脚得意解放，顿时让她感觉到生活是多么的美好。

　　风月暗自摇摇头，认命地背起商子卿，打道回府。

　　多年之后，两人还会回忆起今天的这个画面来，在这凉凉的秋风里所感受到的对方的温度，是那样真切而温暖。不管是在风月背上沉沉睡去的商子卿，发出的均匀的呼吸声；还是商子卿眼前，风月那晃荡的黑色卷发，都是那漫漫长路中，支撑着他们一路走下去的重要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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