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罂辞

作者:千夜弦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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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萧瑟兰成(三)



      “你看来是愿意拼尽自己的身家性命也要护住她,她的身份,应该不是区区一个小丫鬟罢?”

      路圆圆沉默了良久,方道:“云开……是我一位故人的遗孤。我答应过一个人,一定会好好照拂她,视如己出,看她长大。”

      温靖眯了眯眼睛,嗤笑道:“你就是这么照顾故人之女的?”

      路圆圆抿了抿唇。

      她难得有这样弱势的姿态。那一年安郑关失守,云承乾殉国,连尸骨都落在了茫茫遥遥的黑河里,书雅竭力将消息压了下来,只对其妻说战情正酣,不知云将军踪迹。但又如何瞒得过去。楚怀玉若无其事地告退,待到她和书雅一起奔赴到云府,所见到的,已经是一具冰凉尸体,一纸托孤。在尸首身边,无知幼童仍然安然沉睡,浑然不知,不过一个昼夜,父母皆殁,天地翻覆。

      书雅泣不成声,她却没有半点眼泪,那种愤懑甚至超过了本应有的伤感——一个如此不负责任的母亲,这样轻易地。舍弃了自己孩子全部的念想。她念完那纸遗书,字字哀凉,书雅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去,她只觉得厌恶,抬起手就撕了个粉碎,抬腿就打算出门。书雅一把将那小孩子抱起来,跟在她身后,不知所措:“予安,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被书雅命名为“开心”。开心开心,笑口常开,终究成为了血溅黄沙戎马倥偬的生涯里,最后一丁点纯真美好。书雅离开的那一晚,那样郑重地把云开交付到她的手上:“我再也没法……再也没法……”书雅的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她只觉得恍惚,周身冰凉,恍惚竟不似在人世。

      “予安,你一定要好好保重。”

      “好。”

      “你可得好好安下性子,别再那样倔强了。”

      “好。”

      “我知道他素来极欣赏你。可他从来都要一切尽在掌握,你若不服软屈膝,他万万容不下你。”

      她一口一个好,不住点头,可连自己都觉得无力:“阿雅,你……你才要小心。这一入宫,诸多凶险……”她从来伶牙俐齿,却在此刻别离之际,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书雅笑出声来,明明眼底满是泪水,却还是竭力微笑:“我可是书氏唯一的女儿,入宫是直接就去册封皇后的,有谁敢欺负我?”她也笑出来,眼眶干涩得难受:“嗯,我知道没人敢欺负你。”

      书雅握住她的手,冰凉得像是夜澜的雪:“你要好好照拂开心,视如己出……我是再无可能了,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看顾她,看她长大。你要看她念书,看她及笄,看她嫁人,看她生子……你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千万别信那些神神道道的讲法。什么说你‘心性睚眦,定然无寿’,都是胡扯,你一定会拜爵入相,长命百岁,你一定会好好活下去,活得比所有人都要好,好不好吗?”

      “好。”

      那一声应答,隔断了悠远时光。

      路圆圆抬起头来,温靖道:“怎么,你还不服气?”路圆圆正色道:“我服气,我真的很服气。自作孽不可活,我都认了。可只有云开,我不能连着她一起认。她不应当是这样。”

      温靖道:“那她应当是哪样?”

      路圆圆答非所问:“她不应当受人折辱。”

      她罕有这样端然的神情,一字一字,都如此郑重。温靖静默了一会儿:“好,我不折辱她。”又道,“你只要老实回答就行。”

      路圆圆连连颔首,恨不得在自己脸上写满“我很老实”:“在这之前,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说。”

      “你母亲怎么了?”

      温靖的眼睫微微一颤:“此话怎讲?”

      “你的嗓子又是怎么回事?”

      虽然他竭力作若无其事,但那音色里的微妙沙哑,断然瞒不过她,并非风寒,竟似喉咙受伤。他们分别之后不过短短数个时辰,这里又是温靖的地盘,却没透出半点风声。除了因为那个凶名远扬的温老夫人之外,她想不出其他的可能性,令温靖受伤,又无一人张扬。

      温靖漫然道:“山上风大,受了点寒。”路圆圆嫣然一笑:“原来是这样。老夫人近况如何?”他定睛凝视着她,眼底里慢慢焚起了可怕的怒焰,语气却是越发温柔长情:“我真想让你早点见见她……你若是能看见就好了,能看见她的样子……”

      他话音越是轻柔,反倒越教人恐惧。路圆圆敏锐地察觉出他的情绪变化,但对原因却一无所知,只得应声:“她的样子?”

      温靖微微笑了,喉间濒死的剧痛依稀犹存。

      一头青丝为白雪的女子,肠断一生,只懂得缩在自己所知的小小天地,日复一日地等待,日复一日地逐渐疯狂,像是绮年玉貌的小小少女,在春闺之中思念情郎。

      她连自己的丈夫和骨肉也一并舍弃,一并遗忘——

      就是为了那样荒谬可笑,被人弃如敝屣的爱情。

      “她一直在等你。”

      路圆圆有些微错愕:“等我?”

      她自幼就离开路氏,回来之后也是深居不出,怎么会传到温母的耳里。她甚至怀疑,若不是她这次被路茞送到温氏,温靖甚至未必晓得有她这么一个人。

      “你身上流着他的血。她一直在等他,可他一直都没来,永远也不会来了。而你来了,那她自然就是在等你了。”

      他这句话没头没尾,说得又是颠三倒四,直教人越发迷惑。路圆圆何等心思,电光火石便想通一切,难以置信道:“你说……你的母亲,和我父亲……当时……”

      温靖唇际牵起了一丝笑:“他从来自诩情深,又标榜兄弟大义,其实不过是个彻头彻底的伪君子。”

      路圆圆的心绪已然慢慢平复下来,只是仍有些奇异:“你真的确定?”

      无忧无虑的童年,神仙眷侣的父母,兄友弟恭的手足……一切都没有了。一切都被毁了,生生地被毁了。那种经年积久的痛楚,仿佛日夜凌迟心肺的酷刑,在一瞬间排山倒海地涌了上来,肆无忌惮地撕裂开无数道伤口,鲜血汩汩地涌出来,露出其下狰狞可怕的白骨。温靖竭力自抑,只是冷笑道:“你觉得呢?”

      她略沉默了一会儿,亦是自觉失言。这事远出她意料,但涉及生母名节,温靖万万没有作伪的可能。路圆圆又是一番思量,还是很难以置信。她是在离开路府多年之后,才彻底地了解路杜若其人。虽然她对这个生父没多少温情脉脉,但起码有一点她还是肯定的,那就是对母亲的一片痴心。连路茞这个根本不是他的孩子也一并接纳了下来,除了对那女子挚爱至深,还会有别的解释吗?

      可这唯一一点值得肯定的地方,在现在也成了天大的笑话。

      她颦眉问道:“你可有证据?”

      “证据?”温靖脱口而出,“看你自己罢。”

      她面上浮起了微微不解,温靖极力平复自己过于激荡的情绪,若无其事道:“你是路杜若的种,还用得着我说?”

      路圆圆奇道:“啊,你这么一说,难道你也是……”她恍然大悟,“难怪我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你还几乎没碰过我。原来还有这么一层关系。这倒也是,就算是我,可如果和自己的弟弟,也是做不下去……”

      温靖做梦也想不到她居然能将话题扯到这上头,冷冷道:“那时候姓路的贱骨头可还在桐南给你那个娘哭灵呢。”

      路圆圆道:“原来如此,那就是你的弟弟温晴……”温靖勃然大怒:“闭嘴!”

      虽然暴怒,但他心底里隐约安下心来。路圆圆至少没有怀疑到那个上头——岂料他这般欲盖弥彰,硬生生转移开话题,反倒教她肯定了下来。路圆圆眯起眼睛,手指抚上自己的脖颈,两靥生笑:“所以,你父亲所中的盈梦,其实是你母亲下的?”

      极重的煞意陡然直扑而来,这是温靖第一次在她面前这般毫无掩饰。盈斥了整个房间的森冷杀气,仿佛无形的瘴气,吞没人息。路圆圆恍若未觉,笑意居然依旧从容温柔。那笑就像是被生生刻上去的,冷而硬,从来便不是真的。

      及笄宴上的惊鸿一瞥,心里一线青涩的情愫,悄然埋下了种子,可还来不及多望一眼,原本巧笑嫣然的少女已然成为七窍流血的艳屍。他有生以来,头一次直面真正的死亡,那样惨烈决绝,没有一分退缩逃避的余地。父亲安慰着惊痛不已的路世伯,回到澄海之后,仍然怅然良久。

      他回不过神来,失魂落魄地在房间里,总觉得像是做了一场又一场的梦,美梦,噩梦,连续不断,却醒不过来。明明一切都是那样美好无忧,却陡然化作悲痛无边。母亲听到了这样悲痛的消息,也十分震惊,为了让他们打起精神,便亲自下厨,煮了一锅梅花羹。

      阿晴还在书院里,没有回来。所以只盛了三碗,分别是给父亲,他,还有温凊。白净的瓷碗,莹润如玉,里头盛满玫红色的梅花羹,隐约浮着小巧的花瓣,馥郁幽甜,萦绕鼻端缠绵不绝。母亲温柔地对他们两个说:“来,去把这个送给你爹喝。”羹的香气袭人,他饶是没什么精神,也忍不住道:“娘,这个好香啊。”

      母亲微笑,她的眼神晶亮,美得仿佛梅花树化作的精灵:“所以你们一定要全部喝掉,一滴也不可以剩下来。”

      他们两个先把梅花羹送去了父亲的书房,然后再回房间一起吃。他还是没什么胃口,脑海里不住想着那一双盈盈明亮的眼睛,转瞬却被血污蒙蔽。温凊狼吞虎咽地喝完了,还不餍足地看他:“哥,你怎么还不喝啊?”看到那双明明很想吃,却还极力掩饰住的眼神,他忍不住笑了,然后又绷起脸:“这个太甜了,我不想喝,你喝吧。”温凊喜滋滋地仰起脸:“哥,那我可就不客气啦。”

      喝完了羹,他们两个闲聊了一会儿。他始终心不在焉,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着。温凊知道他心里不快活,所以故意大声说话,又讲了好几个笑话逗他开心。他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温凊却忽然没了声音。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弟从自己面前倒下去,温凊的双眼直愣愣地看着他,却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他大惊之下,先是喊人,却无人应答,便自己先把温凊抬到床上,正准备去责问怠职的仆役,惊觉房间外竟是空无一人。

      他走了许久,连半个可以支使的人也找不到,只好自己跑到父亲的书房。死命敲门,却不得入内,里头被反锁了起来。这诡异的反常,简直像是一头充满未知的野兽,几乎要吞噬了他。他心里焦急无比,用尽全力把门撞开,看到母亲仓皇地回头。

      她站在父亲的书桌前,阴影覆住了前方的一切。看到他急匆匆地进来,她陡然瞪大了眼睛:

      “怎么会?你怎么还……”

      他什么也没想,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惊慌之下也不记得什么礼法,只拽住母亲的衣袖,惊乱道:“娘,娘,阿凊他忽然不能动了,我怎么喊他都没有反应,他现在还在发高烧,我把他抬到床上了,可是没有找到人。他在发烧,还不能说话,我不知道到底怎么了,怎么办,娘,怎么办……”他语无伦次地说着,然后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喊道,“爹!”

      父亲没有回话,房间里安静得可怕,没有点灯,那样黑,那样深,像是一条长长的甬道,通向什么正在滴血的兽口,夜的影子湮没了一切光明。他心中渐渐生疑,那种疑惑又在黑暗里化作了恐惧,母亲用长长的衣袖挡住了他的视线,微微一笑:“你爹他……马上就会去很远的地方,你用不着和他说话。”那种意味不明的笑容令他觉得陌生,更觉得害怕,像是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一样。那笑容美丽依旧,可就像是被生生刻上去的,冷而硬,从来便不是真的,从来便没有真实过。

      他疑惑地望着自己的母亲:“娘?”

      母亲慢慢伸出手,仿佛他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孩,那样温柔地抚上了他的脖子。他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母亲,像是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她的眸光温软如水,眼瞳里是他茫然惊恐的身影,她柔和的气息吹拂在他的脸上,笑语嫣然,每一个字却都似能从喉咙里滴出血来:“不过你不用难过……你……你也会一样……和他去那个地方……”

      喉间传来了可怕的剧痛,骨头似乎都在滋滋作响。头疼欲裂,他睁大了眼睛,眼眶胀痛得仿佛快要爆裂。死亡的威胁是如此真切,而这真切又是来自于最最没有想到的那个人,那分悲伤甚至超越了他的绝望。无论是生是死,他从来没有那么恐惧过,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怕过任何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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