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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施粥
五月底的选秀精简到无声，记名的秀女们只要坐在家里就能等到太皇太后赐婚的懿旨。
以前皇上选秀女，姑娘身份再高也只是妾一、妾二的区别。皇上一个不要，六、七月的爆竹彻底卖到断货，他娶她嫁，此起彼伏，越是高贵的小姐、富贵的爷，越是攀着比的大操大办。一时间从南到北、由东至西，花轿颠、喜乐起，你家唱起我又起，闹得一班刚到大清的传教士相互对视一脸迷茫，拉着接待的小吏问：“这六、七月是不是特别喜庆的好期？或者，大清所有人结婚都在这两个月？”
进入盛夏，旱情果然愈发严重，大批山东、河南的灾民北上进入直隶。因为有所预料，大量灾粮被提前调配，分发到预先计划好的几十余处粥厂，此次的灾民入京并未像往常一般引起混乱、仇视甚至瘟疫。加之黄氏农庄提前吸收了部分妇小，太皇太后又鼓励富足之家分减些粮食以救灾民，此次的旱灾虽然致使黄河流域几乎颗粒无收，到底没有暴发灾民饿死城野的惨状。
连月无雨，紫禁城也焉如一条金色火龙，蔫蔫不起。
这日午间下学出来，胤礽就瞧见他大姐瑞禧并慈仁宫总管顾问行立在学堂之外： “怎的寻到此处？”
瑞禧巧笑妍兮，持着手间蒲扇替他挥风，并不避大阿哥、三阿哥两个就在几步之外：“有个好去处，就来问你可要一同前去？”
胤礽挥汗如雨，燥道：“这种毒辣日头，除了水里还有什么好去处？”
瑞禧一边巧拉着他前去，一边持续替他煽风：“宫外，你去是不去？”
胤礽一愣，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当真？”
就这样，宁芳带着两个娃并一干精简奴仆换了朴素衣裙、坐青油马车出了皇城，直往南城而去。
“阿嬷，这是要去哪儿？这个时辰，不如先寻家食肆祭了五脏庙，胤礽苦读了半日，可正饥肠辘辘呢。” 宝蓝绡罩天水纱，马车里未置冰，两刻前刚换了常服的胤礽又湿了半身。
“急什么，一顿不吃饿不死。”酷暑难耐，穿着轻透的宁芳亦是香汗淋淋。
胤礽嘟嘴，低声抱怨：“是。一顿不吃饿得晃。”
瑞禧手持蒲扇，默语给胤礽煽风，自个仿佛根本不热，眼睛里盈满笑意。
约莫一刻钟后，马车停了下来。胤礽耐不住，还未等温腕去挑车帘，自个儿打起帘子冲了出去，却顿时收势半边身躯卡在门口。
瑞禧好奇他被什么阵势惊住了，看向宁芳，见其笑颜鼓励，便躬身趋向车门，微挤开些胤礽戏谑道：“看什么痴傻了眼？”
车帘外视野开阔，若干“长龙”蜿蜒于野，衣衫褴褛的百姓一个挨着一个，手捧碗碟缓缓向左安门前的几十个小棚移动。更远处，星星点点搭着数不清的无栏草棚，在酷日下曲化成怆然又辽阔的海市蜃楼。
胤礽同瑞禧俱被震撼了。这些百姓有垂垂老矣的长者，有呱呱襁褓的婴孩，有顶梁之柱的壮汉，有牵儿扶老的妇女。酷暑致使他们汗流浃背、头脑发晕，却没有一个舍得放弃自己的位置躲在屋瓦下纳梁，眼睛里凝聚的不是对燥热的怨怒，只有生存下来的喜悦与殷盼。
而他们，生于深宫，长于皇城，见得是光鲜亮丽、食得是精米珍味，捧着碗冰酿还要抱怨奴才腿脚太慢。
小九子使人将两只呆瓜扶下车后，宁芳的脚才落了地，抚着胤礽的脑瓜子，道：“看到没有，这就是你未来的子民。你不是只有章台走马、一掷千金的八旗子弟，更多的，还是这些以农为根、靠天指路的平民百姓。兵卫国，民养国。既是天子，就有义务代天护民。丰收之年，百姓们种的米粮屯积如山殷足了国库；灾荒之年，天子就该爱民如子渡他们闯过天灾。这才是鱼与水、水与舟，取之有道，用之有度，才能长久。”这话宁芳已在脑子里翻天覆去、填词减字大半月了，就差没直白说“你利用了别人就要给人差不多的回报”了，这会在这么震撼的场景下一口气说完，预计着胤礽这小子怎么也能听进去一两分。
垂首打量胤礽，正与他对上，见这小子面上除了一脸凝重啥也瞧不出，不觉气闷。真是有什么样的爸就有什么样的儿子，老鼠的儿子果然是要打洞的。
郁闷凝聚，委实不爽，正欲再敲两句，就听有人扯着变声期特有的鸭公嗓子在外围大喊：“黄妈妈，黄妈妈……”
宁芳寻声相望，舞勺之龄的少年，好吃好住加上走南闯北，褪去苦难童年的瘦骨后，除了黑得一样有特色外，五观长开、腿脚拔长，撒胳膊在人群里摇摆招上人视线，谁也忘不掉他那一双贼亮流晃的眼睛。嘿，可不就是她的小石头嘛。
胤礽眼见他阿嬷两眼放光丢下他们直奔一黑炭而去，与那小子拉拉拽拽、搂搂抱抱好不亲热，顿时不悦。
瑞禧瞧见胤礽“磨刀霍霍”，道：“这大概就是阿嬷所说的‘吃香’了。关注之人多了，想必分到个人的心力就少了。”
胤礽如小狼崽子般眼睛发镖：“少拿风凉话激爷，什么多多少少的，若是真少也是你那份少了。爷可是太——”到底是在外面，他还知道也分寸，“哼”了一声偏过头去。
宁芳和小石头话过“相见欢”，招手令另两个娃过来，互指着对方介绍：“小石头，这是——禧儿、礽儿，是我——我家小孩，禧儿、礽儿，这是姚金石，小名小石头，是我认识的小朋友，‘算盘’打得极好，未来的财政大臣呢。”
胤礽愈发看黑炭不顺眼，口里发镖：“若是会打算盘就坐了户部尚书，我大清岂不只闻铜臭味了。”
身高产生距离，距离标示代沟，对黄妈妈家这只炸毛的小子，姚金石默认忽视，直接拿鼻孔边角冲出去。
宁芳下望，发现胤礽小宇宙突爆至极致，完全陷入癫狂状态，莫名其妙，于是飞信瑞禧。
瑞禧一反平日端庄，“咯咯”盈笑，好似银铃一般，挽上宁芳的手臂凑近低语道：“狼崽子首次见着狼群，分外眼红。”
宁芳再去打量胤礽，果然眼红、脖子粗，一幅拼架的姿态。宫里只有两种人，要么笑颜似锦，要么面瘫堪比水泥。当爹的那个冲外水泥强度标号已临近42.5，几乎是教科书级的无趣。还好这做儿子的年纪尚小，心智不成熟下才能露出如此丰富的表情。
高压否决两小子“被组团”的抗议，宁芳带着瑞禧照着小石头指的方向冲去了另一个人流聚集之地。
瞧见熟人，宁芳屁颠屁颠跑上去，喊道：“游大夫——”
被喊之人百忙中抬起头颅，见是她，两条小新粗眉一扭曲，复垂首将她视为空气。
宁芳挫败，脚似千斤，就想寻个角落面墙画圈。
自己人品很差吗？为毛每次遇见太水先生，只有送银子给他时他丢给她的白眼才不会那么白呢？
温腕见多了这种场景，取出一个事先包好的荷包替上来给宁芳，笑着冲游大夫的位置指了一指。
哎，不管什么年代，银子永远比人情来得面子大。
宁芳扭捏着上前，将荷包从桌沿下递了出去。
游太水飞了飞眉，欢愉地在桌子下收了。
这一送一收，改变的不止是这二人间的气场，另一种更强大更恐怖的怨气圈以两人为弧心迅速扩散了开去。待到宁芳在游大夫身边拉扒来一个马扎坐定，后知后觉仰首寻找这怨念来源时，站立着等待医治的老百姓没有一个不向她射来怨恨的“小飞刀”。同时被上百的人瞪时，宁芳表示压力很大，坐不住起身摆手道：“我不是插队的，我不是插队的……”
由始至终，没有人说一句她的不是，只直勾勾用一双双眼睛将她聚焦，她去左边，他们看向左边，她立右边，他们移向右边，只要她离游大夫有十步距离，他们统统将她锁定。
天热，“聚光灯”瓦度过千，直接令宁芳落慌而逃。
怎么能这样？她是来送钱给他们的好不好？不感谢她就算了，还拿防贼一般的视线冲着她，呜呜……
没法子，宁芳气闷地原路返回。
一众粥棚中“黄氏农庄”不过三丈之地，染绿的麻布顶棚下，几口大锅始终升腾着，劈柴的、看火的、煮粥的、分给的，井井有条，分了三班一刻不停地劳作着。而棚外，等着接粥的大多是老人和妇孺，因为这里除了供给浓稠的米粥之外，还另送一勺下粥的咸菜，对逃难的灾民来说，米贵盐更稀，这一点点支撑人撑下去的咸要留给最需要的长者、孕妇及孩子。
宁芳一步步趋近，发现胤礽蹲在个陈旧靠背椅上，面前是一口与粥盆并排的瓷缸。边上挨着站的小石头此时手间不停分着粥，嘴巴也没歇着似催着边上的胤礽干什么。
等她们近了，就听小石头道：“快快快，你是木头那，没瞧见这么多人等着吃饭吗？富贵人家的小子就是不中用，拿个勺子手腕子都使不出力气，白吃了那么多大米……”他叭啦叭啦不停，平生首次受气的胤礽正欲回语，就被他嘴快地堵住，“干什么呢？手下别停，快快快！头脑子够不够用？不够用就别一心二用多张尊口，实打实把手里的事干好了才是爷们。我可告诉你，十粒米一条命，你手里的咸菜更是命里的命。你还别不信，你问问你面前的百姓，撒了一点他们心不心疼？……”他继续叭啦叭啦，鼻孔朝天的太子爷还未及翘起下巴就被他三两下给拍进土里去了。
于是乎，当午饭分完，胤礽被人从靠背椅上抬下来时，腿弯子已经定型，打开一点就痛得汗湿一身。
几人前后分坐数辆马车进了左安门，就近找了家酒肆准备解决迟来的午饭。
酒肆双层，无包间，可能是过了饭点，到没多少客人。他们一行又累又饿、又热又渴，在二楼寻个阴凉些的角落随意拼了两张桌子就四仰八叉地坐下了，每人各一大壶茶水下肚，连胤礽这等娇养出来的也没顾得上茶是苦是劣。
四道凉菜先上来，一阵风卷残云，谁也没顾上谁是老板、谁是大夫、谁是奴才、谁是帮工、谁是孩子。
胤礽欲哭无泪。他维持蹲姿、添勺、送菜的姿势太久，腿手几乎废了，动都动不了，哪里抢得过这些干力气活的男男女女。这会坐在垫高的椅子上瞅着白汪汪的盘底，苦从心来，男儿泪汇聚、凝结，眨眼就要掉下来，却看一筷子凑到眼前，筷子上是一块无比诱惑的五香牛肉片。一个今日上他仇恨榜首位的声音晾晾道：“小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今日虽手脚特慢些，到也没当个闲人。给，补补力气。”
胤礽也不知怎的，听到此处感动欲泪，终于有人夸奖他的付出了。可接下去听见的叫他直接想掀桌子。
“下次手脚快些，不知道老百姓的肚子饿不得吗？饿了就没有力气，没有力气就种了成庄稼，庄稼没有收成似你这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佛爷要怎么过活？喝西北风吗？”
讲也讲不过，打也没力气，气疯了的胤礽倒在瑞禧肩上直喘气，看得宁芳欲笑怕更伤了胤礽自尊，憋得自个内伤不已。
一众人说说闹闹海吃完欲在酒楼前分道扬镳，却有一半百妇人移至人前道： “夫人，这位夫人，可是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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